曹永
一
赵山姜和苏叶走进房间,都有些吃惊。屋里实在太漂亮了,墙壁洁白得像纸一样。地板砖是黄色的,看起来非常舒适。特别是水晶切磨的吊灯,晶莹剔透,显得华丽奢靡。就连悬挂的高度,也恰到好处。
玻璃洁净,一尘不染。苏叶站在窗口,看着远处的风景,兴奋地叫,哎呀。赵山姜走过去,看到前面的公园里,有一个蓝色的湖泊。苏叶说,你看,视野多开阔。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这样好的绿化。赵山姜确实感到惊讶。苏叶称赞说,景色多漂亮啊。
售楼员见他们满脸惊喜,赶紧说,最近在搞活动,购房享受九点五折优惠,如果两位看上,最好先交定金,这个楼盘抢手,再晚就怕没了。赵山姜站在那里,底气不足。苏叶挥手说,看起来还行,但买房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们回去商量再说。售楼员有点失望,但随即恢复微笑。
赵山姜看着售楼员脸上的笑容,老觉得别扭。他们约会的时候,苏叶总喜欢满世界看楼房。这些售楼员长得不算高,也不算漂亮,只是衣服比较整齐,从言语上判断,也多半是小地方来的。但每次接触,无论参观沙盘,还是打探房价,这些售楼员都让赵山姜感到不舒服。仿佛销售楼房,本身就是一种具有优越感的职业。
赵山姜不愿跑来看楼盘,就是看不惯售楼员睥睨众生的样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拿不出底气。就像穷人的鞋底坏了,得遮遮掩掩,害怕给别人发现。但苏叶就不同了,她显得理直气壮,走进售楼部问东问西,似乎真要买房。售楼员被这种架势迷惑了,恭敬地跟在屁股后面,给她介绍情况。有时逛累了,苏叶往那里一坐,售楼员还急忙给她拿糕点,端茶水。
今天赵山姜想去莲花山,但苏叶听说打鼓岭这边有个不错的楼盘,就想来看。赵山姜顺着她的意,跟着跑过来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售楼员赶忙跑进电梯,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按住门沿。苏叶也不客气,昂首阔步走进去了。电梯质量好,噪音小,速度快。里面有一块镜子,赵山姜看着苏叶,总觉得她像个贵妇人。
他们走到街上,苏叶还念叨说,我刚才观察了,那套房朝向好,采光也充足。赵山姜说,横竖买不起。苏叶说,那可不一定。赵山姜说,这几年房价噌噌往上涨。苏叶就扳着指头算账说,我每个月存一千块,你能存一千五,一年下来就是三万出头了。赵山姜说,要想攒钱买房,至少几十年。苏叶说,万一什么时候发财呢?赵山姜说,你尽想好事。苏叶说,就算买不起,看看怎么啦?又不犯法!
苏叶见他没精打采,鼓劲说,既然有目标,就得去努力。赵山姜暗暗叹气,在这地方,从来没听过打工买房的。他和苏叶出来两年了,不能回家,在外边又不能待一辈子,往后的生活,还不晓得怎么办。太阳火辣辣的,闷得喘过不气来。苏叶挽着赵山姜的胳膊,在站台等公交车。路面非常干净,两边满是绿化树。公交车终于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往里面钻。楼盘在郊区,路有点远,有二十多个站,幸好他们抢到两个座位。车里有空调,无比凉爽。赵山姜说,我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了。苏叶说,舒服得要死,我真想坐着不下车了。
半路上,鉆上来一个青年,还有一个白发老头。车里早就拥挤不堪,那个青年侧着身体往后面钻。白发老头找不到座位,只能抓着扶手,努力站着。一个戴耳机的姑娘看到了,提着挎包起身让座。白发老头挤过来,连声道谢。公交车继续往前走,车里的人跟着车辆摇晃。车里挤满人,碰上刹车,大家身体前倾,差不多贴在一起去了。赵山姜骤然发现,上车的青年是个扒手,他把手伸进姑娘的挎包,显然要偷东西。那个姑娘戴着耳机,没有丝毫察觉。
赵山姜没少见这种事,他没吭声。白发老头离姑娘不远,什么都看在眼里,他提醒说,姑娘,注意你的包。那青年听到喊声,赶紧把手缩回去了。白发老头训斥说,年轻人,这样要不得。青年瞪着眼,看起来有点冒火。白发老头说,做什么不好,你偏做这种事情?青年抡起胳膊,往白发老者脸上就是一拳。
苏叶吓坏了,身体缩得紧紧的。
赵山姜握着她的手,示意不要害怕。
白发老头捂着眼睛,痛得龇牙咧嘴。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看不下去了,厉声说,哎,你怎么随便动手呢?那个青年狠狠地说,再多管闲事,连你一起打!中年人很不服气,从座位上起来了。他刚走几步,前面闪出两个青年,其中一个拿着短刀,突然朝中年人的胯部刺去。中年人有些吃惊,他捂着刀口,鲜血慢慢从里面浸出来。
扒手挤过去,拿刀抵住驾驶员,让他停车。还没到站,但公交车已经停住了。车门弹开,几个青年窜出去了。坐在门边的是个胖子,怀里抱着一个皮包,满脸汗水。最后一个青年钻出车门,又折回身来,伸手扯皮包。胖子开始慌张,他想搂紧皮包,但看到对方满脸凶狠,慢慢把手放开了。
苏叶没料到车上有扒手,更没想到居然是团伙。她看着受伤的乘客,脸色苍白。赵山姜感到苏叶攥着自己的手汗淋淋的。赵山姜知道她受到惊吓,于是紧紧搂着。他们被拖到派出所,接着做笔录。赵山姜最怕跟警察打交道,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等着问话。
从派出所出来,他们没再等公交车,而是站在路边打车。要是往常,苏叶肯定要阻止的,她嫌浪费。但今天啥也没说,跟着赵山姜往车里钻,似乎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回来之后,苏叶坐在床沿上,好半天还没缓过来。天气闷热,赵山姜的衣裳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脊背上。他热得难受,进屋就脱掉身上的短袖,跑去冲凉。
赵山姜光着膀子出来,看到苏叶仍然坐在那里,忍不住说,你不热啊?苏叶惊魂未定地说,你说那些扒手,哪来这么大的胆?赵山姜说,事情都过去了,想它做什么?苏叶说,明明上车的时候只有一个,怎么又冒出几个来?赵山姜说,快要热死,你赶紧冲个凉。
苏叶站起来说,他们动刀时,我真的吓坏了。赵山姜说,这些亡命徒,什么都敢做。苏叶说,没想到,这地方乱成这样。赵山姜说,所以让你注意安全。苏叶说,这种事情,防不住。赵山姜说,贵重东西不要放在家里。苏叶说,屋里什么都不敢放,还是被撬过几次门了。赵山姜催促说,你快点去洗。
苏叶边脱衣服,边说,早晓得就不来这里了。赵山姜说,恐怕哪里都差不多。苏叶嘀咕说,你不在,我一个人害怕。赵山姜说,反正每个月休四天,我经常过来陪你。苏叶没再说话,她把衣服叠在床头柜上,光着身子钻进浴室。赵山姜躺在草席上,看着细汗慢慢顺着毛孔浸出来。听到里面冲水的声音,他更是感到全身燥热。
苏叶冲凉出来,穿着一件男士衬衫,拿着毛巾擦头发。赵山姜说,你买件睡衣嘛,怎么老穿我的旧衬衫?苏叶说,现在的情况,应该尽量节省。赵山姜说,要不了多少钱。苏叶打量自己说,但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看的。赵山姜看着她的两条长腿,觉得这样确实性感。他有些忍不住,冲过去揽着苏叶,突然往床上抱。苏叶说,哎呀,我的头发还湿的呢。赵山姜顾不上,嘴巴往她的耳朵凑。苏叶哼哼几声,身体软得像条蛇。
记得第一次亲热,赵山姜嘴唇干燥,仿佛几天没喝水。他指着墙角,突然说,你看。趁着苏叶回头,他就亲上去了。苏叶瞪着眼,拿手打他。赵山姜搂着苏叶,她使劲挣扎。后来赵山姜发现命门,亲到耳朵,她就慢慢软下去了。
做完事情,赵山姜摊开身体,躺在床上喘气。苏叶贴过来,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说,这边治安不好。赵山姜没说话,他抬手抹汗。苏叶说,你不能惹祸。赵山姜说,我晓得。苏叶说,要是碰到打架,你就远远避开,千万不能凑热闹。赵山姜说,你顾好自己就行了。苏叶说,你不在的时候,就我一个人。赵山姜安慰说,我随时过来。
二
赵山姜老家在黔西北,那个村庄叫营脚,旁边是几座光秃秃的山包。据说早些年出土匪,地主就在山头上修建营盘,经常在那里打仗。搞不清到底和风水有关,还是受以前的影响,几十年来,营脚盛产地痞流氓。方圆几十里,提到这个地名,谁都畏惧三分。但营脚最出名的还是赵元胡,以及赵山姜的大哥赵山槐。
早些年,营脚的山顶发现铅锌矿,亮晶晶的,含量高得吓人。听到风声后,县城的混混组队来抢。那天晌午,营脚的村民,男女老少都跑到山上挖矿,县城的混混突然就来了。他们提着刀棍,责令所有村民停手,看到两个老者还提着锄头挖土,上前就是几耳光。赵元胡和赵山槐站起来,突然喊打。瞬时,几百个村民捡起石头就砸。那些混混称霸县城,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闻风逃避。没想到居然碰到这种情况,反应过来后,纷纷逃命。
事隔多年,赵山姜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他只有十多岁,抬起头来,看到石头像蝗虫似的,满天飞舞。石头落在地上,噗噗地响。山上有许多松树,树皮被砸裂了。城里来的混混溃散逃命,有几个逃进王不留家,被村民团团包围。如果不是赵元胡和赵山槐阻止,王不留家的房子早被炸掉,然后由大家凑钱建新房了。
赵元胡和赵山槐名头响,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个崇拜的青年跟在后边。后来,他们跑到邻近的云南玩耍,跟人打架。赵山槐被公安局当场抓住,判刑两年。赵元胡溜得快,带着几个同龄人逃到广东,好多年没回去了。听说,在那边混得不错。也许受到影响,赵山姜在学校不肯好好读书,他喜欢恶作剧,做事从来不计后果。
有一次,赵山姜逃学出来,在山上捡到一个脑瓜骨。在黔西北,大家都把骷髅叫成脑瓜骨。赵山姜的数学成绩差,经常被那个女老师当众羞辱,甚至还揪过耳朵。那时差两个月就离开学校了,他觉得要是再不收拾女老师,以后就找不到机会了。赵山姜找来一个礼品盒,把脑瓜骨包装好,然后放在女老师的讲桌上。
那个女老师刚看到精美的补品盒,还多少有些诧异。她长得好看,有几个老师在苦苦追求。她以为是追求者送的,于是乐滋滋地打开包装。当她看到狰狞的脑瓜骨,吓得放声尖叫,随后跑到操场上,蹲在那里哭了。
情况严重,尽管父母苦苦央求,赵山姜仍然被学校开除。从校园出来,他无所事事,到处晃悠。父母怕他像大儿子赵山槐一样吃牢饭,隔三岔五催促找媳妇。赵山姜模样英俊,普通的姑娘,他根本看不上眼。
街上有家餐馆,老板是邻镇来的。有一天,老板的姨妹苏叶出现在餐馆里。由于长得漂亮,大家不敢追求,都鼓动赵山姜出马。他们觉得赵山姜帅气,比较有把握。赵山姜特意在餐馆门口走了一趟,回来就眼睛发亮。他发现苏叶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比许多影视明星还好看。接着,赵山姜就经常跑到餐馆吃饭。经过几个月的软磨硬泡,终于把苏叶追到手。
苏叶家在邻镇做生意,家庭条件比较好。消息传出来后,她的父母强烈反对。两个镇离得不远,苏叶的父母知道营脚的情况。别的村土地好,能种水果,还出产烤烟。但营脚不行,满地石头,锄头挖下去总是咔嚓响。地里只能种荞麦,再有就是苞谷洋芋。土地贫瘠,年轻人只能跑到外边打工。没跑出去的,都在镇上鬼混。
苏叶的父母不希望女儿嫁到营脚。在他们看来,就算女儿没嫁到城里,最不济也要嫁给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如果苏叶嫁到那个鬼地方,这辈子就算毁了,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更何况,女儿要嫁的,是赵山槐的弟弟。真要扯上瓜葛,搞不好会有很多麻烦。听说苏叶不肯分手,慌忙从邻镇赶来,把她逮回家去。
以前,赵山姜对生活满怀憧憬,觉得人生只有几十年,应该找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这件事让他受到严重打击,好长时间缓不过来。王吉利跟赵山姜是发小,结婚比较早,他媳妇是云南嫁过来的,老喜欢给人做媒。见赵山姜整天焉巴巴的,王吉利的媳妇兴致勃发,赶忙给他介绍对象。赵山姜英俊潇洒,很招女孩子喜欢。以往听说这种事情,保准觉得受到侮辱,但他当时心灰意冷,看着王吉利从云南带来的姑娘,容貌不算差,性格也比较温柔,于是点头同意。
趙山姜以为结婚后,自己很快就会把苏叶忘掉,但偏偏不行。他老想着苏叶,生活过得压抑。原来赵山姜成天不着家,老跟几个年轻人在镇上闲逛,父母还担心他惹祸。成家后,他很少再去镇上了,无事就关起门来睡觉。父母怕他憋出病来,急得火烧火燎。
父母希望赵山姜赶紧生娃。根据经验,无论有多少奢望,只要有个娃娃,人就会慢慢踏实了。就像大儿子赵山槐,早几年总是扛着一柄斧头,到处打架,让人提心吊胆。娶妻生子后,果然就安分了。当他们知道赵山姜的媳妇怀上时,简直高兴坏了。那时候,他们根本想不到会出后来的事情。
苏叶的父母把她逮回家后,整整看守半年。听说赵山姜已经结婚,才放心让女儿出门。谁都搞不清楚,赵山姜和苏叶是什么时候续上关系的。他们掩盖得非常严实,没露出丝毫迹象。赵山姜说想在街上做点生意,等条件有所好转再要娃娃。他连哄带骗,把媳妇弄到县城做人流。媳妇的身体还没康复,他就带着苏叶私奔出来了。
赵山姜和苏叶来到长安,但连找几个厂,都只招女工。没有办法,赵山姜只能跑到虎门。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每隔几天赵山姜就去看她。到处漂泊,苏叶过得很不踏实,她想有个安稳的家。约会时,她老是提出去看楼盘。赵山姜就在心里发狠,就算拼命,也要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
赵山姜准备打工挣钱,但事情很不顺利。在黔西北老家时,他的身体没啥问题。来到广东后,搞不清是天气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老流鼻血。更严重的是,有几次他身上像针戳似的,血珠顺着毛孔浸出来。赵山姜跑到医院检查,偏偏查不出什么。他尝试过几种偏方,吃过许多中药,也没见效果。
赵山姜进过几次厂,但人家发现他流鼻血,怕出事情,就赶出来了。有一天晚上,赵山姜没地方睡觉,只能睡在路边的台球桌上。没想到,被巡逻的治安队发现了,揪起来就是几警棍,砸得他头破血流。还有一次,赵山姜刚被一个五金厂赶出来。他没走多远,就碰到治安队,被叫过去查暂住证。
赵山姜知道治安队惹不起,赶紧把暂住证递过去。赵山姜丢掉工作,情绪有点低落,也许是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让对方感到不顺眼。几个治安队员啥也没说,抬手就把暂住证撕掉,然后将他抓走。后来,有个像领导模样的走过来说,怎么抓来的?那几个治安队员说,没暂住证。赵山姜急忙辩解说,我有暂住证,被他们撕掉了。那几个治安队员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嘴里说,我们又不是疯掉了,好端端的,撕你的破证做什么?
到广东打工,火车票只能管三天。在这个期限,如果没钱租房,只能赶紧找工作,要不然没法办暂住证。听说有的打工仔比较倒霉,房没租上,也没来得及进厂,结果被莫名其妙抓到农场干活,半年多才放回来。赵山姜的暂住证被撕掉,但运气不算非常糟糕,只关两个晚上就给放出来了。后来再遇到治安队巡逻,他远远就躲开了。他知道这些家伙蛮不讲理,根本惹不起。
赵山姜找不到工作,但不想依靠苏叶。无论多艰难,他都想自己拼下去。苏叶家庭条件好,这次私奔出来,算是把所有东西,统统抛弃了。自己是个男人,总不能靠她挣钱养着。赵山姜就像野狗似的,到处逛荡。在这里打工的老乡很多,但没向他们求助,赵山姜自尊心强,他觉得丢脸。
后来,赵山姜连续几天吃不上饭,饿得两腿发软,实在坚持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跑去找王不留。以前的时候,他和王不留,还有王吉利,就像三匹野马,老是凑在一起惹是生非,关系还算不错。他知道王不留在一个皮革厂上班,于是请门卫帮忙喊出来。王不留看到赵山姜,感到惊喜,跑到旁边的店铺买来两包好烟,抬手扔来一包。然后,他们并排蹲在路边抽起来。
王不留长得壮,不晓得怎么弄的,头发竖起来,像顶着一团钢丝。他问,听说苏叶也来了?赵山姜说,在长安打工。王不留拿眼瞟他说,家里那个怎么办?赵山姜苦恼地说,鬼才晓得。王不留说,今天找我有事?赵山姜狠狠抽着烟,没说话。王不留说,有事你说,我还要接着上班。赵山姜红着脸,憋半天才说,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跑来找你,方便的话,借我几块钱。王不留拍着大腿说,你早讲嘛,身上只有两百多块,刚才还买了两包烟。赵山姜脸上发烫,他最怕向人借钱。王不留掏出身上的钱,连零带整递过来说,你晚上再来,我想法凑点。
晚上,赵山姜没再找王不留,他靠着借来的一百多块钱,硬是在虎门晃荡半个多月。那天经过一栋民房,他看到上面挂着菠萝锁,脚步就停住了。他连吃几天馒头,硬是找不到工作。无论怎样,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听说这种锁比较容易打开,他看看周围,提起锁使劲拧。只听“咔嚓”两声,果然进了。他钻进屋里,在里面偷到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几百块钱。从那次开始,他就开始走歪路了。
三
赵山姜怕苏叶担心,就给她说自己找到工作了,在一个家电厂。苏叶问待遇怎么样,赵山姜说好得很,每月能挣两千来块。苏叶兴奋地说,哎呀,工资比我的还高哩。赵山姜为了让苏叶相信,想方设法,每个月都给她打一千五过去。
顺手的时候,弄一千五比较轻松,但有时倒霉,半个月还凑不出来。那种时候,赵山姜只能发狠,三更半夜提着刀,在巷道里蹲守。这种事情,非常需要帮手。有一次,赵山姜就吃过苦头,他从后面扑过去,打算拿刀顶住来人,然后抢劫。没想到,他還没靠近,对方突然转身,一记勾拳打在他的脖颈上。赵山姜吃过亏,往后就谨慎多了。不要说看到几个人,就算碰到独行的,只要对方身强力壮的,他也不会贸然动手。
开始只有赵山姜一个人,后来王不留也跑来搭手做事。王不留跟管理员打架,被赶出工厂。他买来一辆摩托,到处拉客,但交警查得严,挣来的钱还不够交罚款。听说赵山姜这个来钱也容易,索性就跑过来了。当然,平时盗窃都是独自行动,只有硬来时,他们才凑在一起。
那天去长安,回来得晚,赵山姜感到有些疲惫,睡得也比较沉。第二天,他听到门砰砰响。赵山姜懒得搭理,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他打算接着再睡,但敲门声音响起来就不肯停歇。赵山姜不耐烦地说,到底谁啊?王不留在门口说,打台球去。赵山姜说,滚远点,我要睡觉!
王不留说,已经晌午了,赶紧起来。赵山姜烦躁地说,困死了,能不能让我多睡会儿?王不留说,每次去看苏叶,你都要把自己榨干,我看你早晚要死在女人手上。赵山姜闭着眼睛说,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要睡觉。王不留说,早死三年,你要少睡多少啊。
听到王不留踹门,赵山姜到底还是起来了。他套上衣服,揉着眼睛起身开门。王不留说,闲得难受,打台球去。赵山姜看着门的脚印,皱眉说,每次你都抬脚就踹,把门弄坏谁赔?王不留说,我下次用万能钥匙,直接把锁撬掉。赵山姜懒得说话,他揣着脸盆到外边洗漱。
他们跑到旁边面馆吃东西,面条热腾腾的,冒着白气。他们瘪着嘴巴,吸得扑哧响。天气炎热,墙上的电风扇摇来晃去,吹的也是热气。只吃半碗,他们就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面条吃完,他们抹着汗水往外走。路面积攒着热气,走上去鞋底隐隐发烫。
赵山姜说,热得要命,你偏让出来。王不留说,在这地方,不热才怪。赵山姜说,我真想找个池塘跳进去。王不留看到前面有店铺,跑去买矿泉水。那两瓶矿泉水已经冻成冰块,拧开塑料盖,半天也没见水滴出来。赵山姜热得受不了,干脆抱在怀里。他感到胸口一阵凉爽,舒服极了。
来到台球室,赵山姜拿起一根球杆说,要来就快点。王不留说,有点热,先歇会儿。赵山姜奇怪地说,在路上拼命催,现在你又不玩了。王不留没说话,只是朝他挤眼睛。赵山姜这时才留意,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穿牛仔裤,屁股上露出半截手机。王不留使眼色,示意他快点行动。
赵山姜早已得出经验,在这地方抢东西,只要能跑到另一条街上,差不多就算成功了。但这条街道比较长,好远的地方才有岔口。他急忙摇头,表示不安全。王不留见他不肯动手,把水放在球桌上,自己走过去了。赵山姜想阻止,但来不及了。
王不留绕到后面,伸出一只手捂住女孩的眼睛,嘴里说,猜猜我是谁。他手快,这样说时,另一只手已经把手机摸出来了。那个女孩终于挣脱,拧过脑袋,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她发现对方拿着自己的手机,慌忙叫喊,抢劫啊。王不留动作快,抬脚就跑。街上人多,但只是站着看热闹。
那个女孩甩着手,跺着脚喊。听到叫喊声,两个治安队员从后面跑过来,问怎么回事。那个女孩满脸慌张,焦急地讲述事情的经过。赵山姜开始担心,他和王不留来台球室,这个女孩是看到的,要是她告诉治安队员,那就麻烦了。赵山姜反应快,捡起半截砖头,追在王不留的后面。
两个治安队员也追上来了,他们说,没事,交给我们处理。赵山姜知道他们并没怀疑自己,脚步就慢下来了。街道很长,王不留找不到去路,只能一直往前跑。赵山姜远远跟在后面,他看到一个治安队员摸出警棍,突然甩过去。那根警棍非常准,刚好砸在王不留的脑袋上。
王不留摇晃几下,摔在地上了,他翻滚几圈,头发慢慢浸出血来。两个治安队员走过去,挥着警棍,劈头盖脸痛打。王不留开始还能挣扎躲避,后来渐渐缩成一团。赵山姜感到心惊肉跳,他站在远处,也能清楚地听到东西打在身上那种嘭嘭的响声。后来,他看到两个治安队员抹着汗水,把王不留拎起来,押到派出所去了。
赵山姜无比着急,在这地方,抢劫比较严重。打点得好,三两千块就能把人捞出来。要是处理不当,这种事情要判刑的。前几天去长安,赵山姜把钱都交给苏叶了。赵山姜人生地不熟,更找不到关系疏通,他急得不知怎么办。营脚历来有规矩,谁要是和邻镇或者邻村发生冲突,别的村民碰到,即使有再深的矛盾,都会伸手帮忙。他们出来找活路,王不留被捉走,赵山姜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蹲牢房。
赵山姜考虑半天,还是决定找赵元胡。在老家,赵元胡和赵山槐简直是个传奇。后来在云南打架,赵山槐被捉去蹲牢房。而赵元胡跑到广东后,听说先是骑着摩托当快递员,接着在夜总会当保安……他啥都做过,偷盗抢劫,还带小姐。赵元胡甚至弄来警服,冒充警察到处抓赌。那些赌场非常隐蔽,但他神通广大,线索都很准确。他们踹门进去,让所有人靠墙,抱头靠着。有的赌鬼动作稍慢,他们抡起警棍就打。他们把钱统统搂到包里,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开车逃跑。里面的赌鬼知道上当,但来不及了。
在外边闯荡,少不得会惹事端。打起架来,赵元胡总是冲在前面,脑袋也比较灵活。大家碰到麻烦,都喜欢找他讨主意。赵元胡的名声越来越响,渐渐就混成贵州帮的老大,老乡有事情摆不平,都得请他出马。因为他哥赵山槐坐牢的事,父母一直对赵元胡怀有怨恨,说他只顾自己逃跑。赵山姜倒能理解,那种情况,当然能逃一个算一个。
赵山姜晓得赵元胡混出名堂了,但从来没去找过。赵山姜性格古怪,要是过得风光,或许会把老乡约出来,请他们吃饭。现在过得落魄,他本想设法避开熟人,但实在没办法了。赵山姜给赵元胡打电话,说有事请他帮忙。赵元胡爽快地说,你在那里等着,我离得不远,这就过来。挂断电话,赵山姜就在路边绿化树下等。
半个小时后,一辆摩托出现在他的面前。骑摩托的是一个陌生青年,后面坐着赵元胡。他急忙迎过去说,王不留被治安队抓走了。赵元胡说,哎呀,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赵山姜瞪眼说,那怎么办?赵元胡说,你先在这里等着。那个青年骑摩托掉头,和赵元胡匆匆离开了。赵山姜站在那里,有点焦急。
没过多久,他们回来了。赵元胡手里拎着半袋手机,鼓鼓的。他把手机递给那个陌生青年说,你去处理。赵山姜知道手机的來路,忍不住说,你们手快。赵元胡说,没弄到几个,但应该够了。赵山姜说,他被打得很惨。赵元胡说,做这行确实危险,有两个老乡被堵在屋里,打得半死,抬到医院抢救。赵山姜皱起眉头,他不想听这种事。赵元胡说,还有一个从三楼跳下来,把腿摔残了。
赵山姜岔开话题说,你好多年没回去了。赵元胡说,七八年了。赵山姜说,现在回去安全了。赵元胡说,回家找不到事做,还不如在这里混着。赵山姜说,几年过去,你没多少变化,只是体形比原来稍胖。赵元胡侧过脸说,听说你哥娶媳妇了?赵山姜说,娶几年了。赵元胡说,有几个娃了?赵山姜说,两个。后来,他们没再说话。太阳旺盛,他们站在树荫里,仍然热得难受。
四
虎门面积宽敞,有三十个社区。差不多每个社区,赵山姜都跑过。许多时候,他都像野狗似的到处游逛。那些高档小区安保严格,不容易得手,他喜欢往民房跑。住这种地方的,基本都是打工仔,他们早上起来,蹲在门口匆匆洗漱。赵山姜只要发现门开着,就趁机溜进去。当打工仔洗漱完毕,他已经偷着东西离开了。有时候出来得晚,打工仔都上班去了,赵山姜就直接撬锁。他看到王不留有一把特制的万能钥匙,什么锁都能撬开,就找来钢筋依样打磨。弄上半个月,他硬是做出万能钥匙。他早就试过,非常好用。
赵山姜给苏叶说,厂里二十五日发工资。每到这个时间,他就把钱打过去。刚做这个行当的时候,还比较顺利,他经常偷到手机电脑之类的东西。也许被偷得多了,不少人家都用保险柜。最近运气糟糕,赵山姜连跑几个地方,啥都没偷到。今天已经二十五日,他有些着急,于是很早就出门了。
赵山姜想问问家里的情况,就摸出手机,给他哥赵山槐打电话。赵山槐烦躁地说,到底什么事?赵山姜说,噢,没什么事。赵山槐说,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赵山姜说,家里还好吧?赵山槐反问说,这种情况,你说好不好?赵山姜像吃东西噎住喉咙,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山槐在电话里埋怨说,自己拉屎,让别人擦屁股。
赵山姜说,我的事不要你管。赵山槐说,有本事自己把问题处理好。赵山姜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赵山槐说,我是看两个老人可怜。赵山姜赶紧说,他们怎么了?赵山槐说,还不是因為你这个媳妇。赵山姜追问说,这个女人对他们不好?赵山槐说,要是这样还好说。赵山姜说,搞不明白你的意思。
赵山槐说,她经常给两个老人洗脚,把他们伺候得很周到。赵山姜拿着手机,没有说话。赵山槐说,这女人贤惠,你把人家毁了。赵山姜的胸口似乎憋着什么东西。赵山槐说,她越是这样,两个老人越难受。赵山姜挂断电话,沿着巷道往前走。
也许是什么地方的水管坏了,街上湿漉漉的。周围飘浮着的垃圾的味道,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经过一片住宅,赵山姜看到四周空荡荡的,就顺着旁边的楼梯摸上去了。二楼的门上,贴着一个倒写的福字,上面沾满灰尘。赵山姜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半点声音。他把特制的钥匙插进锁眼,手上稍微用劲,“咔嚓”一声细响,门就开了。
赵山姜走进去,客厅有两张破沙发,还有一台旧电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推开卧室,有人在里面睡得正熟。赵山姜刚想退回来,看到床头柜放着一个手机,他又返回去了。他轻手轻脚,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溜到床边时,他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人。那是一个青年,头发染成紫色。赵山姜看着那团紫色的头发,感到莫名的厌烦。他想这家伙有病,好端端的,偏要弄成这个怪模样。
赵山姜小心翼翼地把充电器拔出来,连同手机拿着往回走。他想要是多跑几个地方,兴许很快就能把钱凑足。赵山姜退到门口,才发现手机破旧不堪,不仅款式老旧,连按键都松动了。赵山姜知道,这一趟又白费手脚了。先前的电话,已经让他的心情糟糕透顶,这时候,憋在肚里的火蓦然蹿出来了。他抬起胳膊,使劲把手机砸过去。那个睡觉的青年被惊醒了,他探出脑袋,满脸困惑。当他明白过来后,猛然掀开被子,飞身踹来。赵山姜侧身闪过,朝青年的背上狠踢几脚,然后转身往下跑。
巷道狭窄,两边挤满密集的楼房。赵山姜使劲狂奔,连续拐过几个岔口,才慢慢停下脚步。苏叶在长安,害怕他惹祸,每次见面都千叮万嘱。如果不能按时打钱,苏叶肯定产生怀疑,要是晓得他没走正路,事情就麻烦了。赵山姜有点懊恼,他想今天必须弄到一千五百块钱。
太阳已经升起,温度越来越高,赵山姜没精打采地往前走。远处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跑来。赵山姜正思忖去哪里弄钱,突然看到那辆自行车停在路边了。骑车人拿出铁链把自行车锁上,然后钻进前面的超市去了。赵山姜看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两只眼睛亮起来了。他跑过去,拿万能钥匙撬锁,连弄几下,没能将锁打开。他有些着急,捡起地上的砖头砸,仍然徒劳无功。
赵山姜害怕骑车人从里面出来,不敢久留,索性扔掉砖头,扛着自行车跑。运气实在太糟了,赵山姜没跑多远,竟然遇到治安队巡逻。赵山姜十分慌张,扔掉自行车,转身就跑。那些治安队看到有人扛着自行车跑,正感到奇怪,见他扔掉就跑,晓得肯定是偷来的,赶忙追过去。
赵山姜跑得非常快,他差不多把全身力气都使出来,跑到街口的时候,差点撞倒一个水果摊。早些年,老家发现铅锌矿,县城的混混组队来抢,被营脚的村民追砍。如果不是跑得快,当场肯定要被打死。从那次以后,赵山姜经常早晨起来跑步。他锻炼几年,确实跑得很快。赵山姜以为很快就把后面的治安队甩掉,没想到,他跑过两条街道,那些人还紧紧追赶。
早晨,几个治安队员精力旺盛,刚上街巡逻就碰到偷车贼,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们像赛跑似的,在后面穷追不舍。赵山姜从滨沙一直跑到江下,累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总算把治安队甩掉。他看到前面一排长椅,连忙走过去,伸着腿躺在上面休息。他四肢发软,觉得自己累得快要虚脱了。
赵山姜躺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站起来往回走。他很早就出来,半分钱没捞着,还被人追着跑了两趟,差点没能逃脱。已经中午,赵山姜感到肚里饿,他侧过身,背着街道,把手伸进裤子,从里面摸出五十块钱。他刚到虎门时找不到工作,睡过几回街道。还有几次身无分文,吃不上饭,饿得他两腿发软。赵山姜害怕再遇到那种情况,就专门在裤里缝了一个口袋,藏几十块钱在里面备用。
赵山姜拿着钱,在路边买了一杯豆浆,还有几个包子,边吃边走。他无比沮丧,打算先回去休息,下午再接着出来弄钱。赵山姜回到出租屋,准备睡个午觉。或许是天气太热,他在床上躺了半天,横竖睡不着。汗水慢慢钻出来,像虫子似的顺着皮肤蠕动,最后浸到草席里去了。
赵山姜身体疲惫,脑子却很活跃,也不晓得为什么,最近他老想起家里的女人。其实,那个女人真的不错,性格温顺,手脚也勤快,每天早晨,她都忙出忙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赵山姜家庭条件不好,那个女人从云南嫁过来,没有半点嫌弃,啥都依顺着他。每次想起来,赵山姜都很愧疚。尤其是骗女人到城里引产时,她两只眼睛红红的,快要哭起来了。
赵山姜晓得这是造孽,恨不得给自己几耳光。但实在没办法,他觉得离开苏叶,自己就活不成了。赵山姜带着苏叶私奔出来,他觉得这样的女人待不住,很快就会离开。但赵山姜想错了,那个女人竟然不走,固执地守在家里,非要等他回去。出来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煎熬。弄成这个局面,他不知道怎么收场。
赵山姜躺在屋里正烦躁,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的走动声,接着门被踹响了。王不留性急,走路快,只听声音,赵山姜就晓得他来了。王不留离开工厂,隔三岔五就来找他玩。开始几次,他还用手敲门,后来干脆用脚踹。
赵山姜光着膀子,起身开门,嘴里埋怨说,门上全是脚印,早晚让你踢坏。王不留抱一个大西瓜挤进来,说真热。赵山姜说,这天气,恐怕西瓜都是热的。王不留说,这是冰镇的,凉快。赵山姜把汗渍渍的短袖扔到盆里,用水泡着。王不留把耳朵贴在西瓜上,用指头敲得咚咚响。看得出来,他很满意。
赵山姜说,听说你这几天财运不错。王不留说,那天弄到一枚钻戒。赵山姜羡慕地说,居然能偷到这种东西。王不留说,这种事情像赌博,讲究手气。赵山姜说,你怕是还想进治安队。王不留的伤还没好彻底,现在,身上似乎又疼起来了,他皱眉说,你甭跟我提这事。上次他被治安队抓去,虽然没关多久,但被打得很惨,在床上躺了几天才恢复过来。
赵山姜害怕弄出问题,让苏叶担心,他主要偷东西。王不留没牵挂,总是动手硬抢。他抢得最多的是手机,十天半个月,差不多就能弄到半口袋。赵山姜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王不留每次抢到手机,都交给他处理。王不留拿出两部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把西瓜切开。他们坐在那里啃,西瓜确实很凉爽,吞到肚里非常舒服。
王不留拿着一瓣西瓜说,今早看到新闻,有个搞走私案那个家伙被加拿大遣返回国了。赵山姜抱着西瓜,啃得呼哧响。王不留说,他没读过几年书,居然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赵山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说,你跟他熟悉?王不留眨着眼说,啥意思?赵山姜说,跟你没半点关系,提他做什么?王不留说,随便聊嘛。赵山姜啃着西瓜,汁水弄满手都是。王不留说,什么都讲背景,这些家伙如果没靠山,啥都不是!
赵山姜啃完手里的西瓜,拿着瓜皮往脸上抹,他感到凉爽极了。王不留说,其实赵元胡也有当官的撑着,要不然早蹲监狱了。赵山姜说,他能有什么背景?王不留说,他和市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关系不错。赵山姜说,那也不见得。王不留说,他们几次跑到澳门赌钱。赵山姜说,我从来没听说过。王不留说,至少输掉上百万。赵山姜疑惑地说,赵元胡有这么多钱?王不留说,他出来这些年弄到不少钞票,只是全部赌光了。
赵山姜拿着一块西瓜皮,坐在那里瞪眼,要是自己能有这么多钱,问题就解决了,起码可以给苏叶买套房子。王不留说,你今天怎么沒出去?赵山姜皱眉说,出去了,啥都没捞着,白跑一趟。王不留说,实在不行,可以晚上动手。赵山姜说,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似乎没以前好弄了。王不留从嘴里吐出一粒西瓜籽说,好多工厂都倒闭了,不少打工仔找不到事做,也来干这行,到处乱糟糟的。
开始他们吃得很快,后来速度就慢下来了。桌上还剩两瓣西瓜,但已经吃不下了。他们肚皮鼓鼓的,撑得有些难受。天气闷热,他们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几块水痕,像尿斑花似的。墙角挂着蜘蛛网,看不到网里有什么东西。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人用红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下百姓刍狗几个字。那几个字写得高,估计是以前的租客站在板凳上写的。赵山姜琢磨过几次,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赵山姜几次想把字擦掉,但又懒得动弹。
王不留起身喝水,抹嘴说,苏叶还在长安?赵山姜说,她在那边工厂。王不留说,家里那个怎么办?赵山姜皱眉说,鬼晓得。王不留说,你做这行,早晚让苏叶晓得。赵山姜说,所以千万保密。王不留说,你脸色不太对劲。赵山姜说,可能怪天气太热。王不留说,该不会是你身体又出问题吧?赵山姜说,最近连鼻血都没流。王不留说,你这个太吓人,居然从毛孔浸出血来。赵山姜说,医院检查不出来。王不留说,可能水土不服,家里的问题处理好,还是回去算了。赵山姜叹气说,我也这样考虑。
王不留说,你这个月的钱打过去了?赵山姜看着天花板,没吭声。王不留掏出厚厚的钱包,数一千五递过来说,还没来得及存银行。赵山姜撑起身,有点尴尬。王不留说,我就觉得你有事情。赵山姜接过钞票说,我尽快弄来还你。王不留说,跟我还说这种话!
五
赵山姜出门卖手机。起初他站在街边,看到有人过来,就凑过去问要不要买手机。大部分行人懒得搭理,像没听到似的,直接走过去了。偶尔有人犹豫,放慢脚步,但都满脸怀疑,瞟两眼就走了。赵山姜老是守在那一带,总算混熟了。那些想买手机的人看到他,就会自己跑来打听。
赵山姜跑到天桥上,看着两边整齐的楼房,他眉头紧皱。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他不知往后怎么办。那个女人守在家里,硬是拿她没法子。赵山姜想,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日子比较难熬,什么时候捺不住,她总会离开。那个女人怀上几个月了,还被自己骗到城里引产,想起来也确实残忍。赵山姜有些愧疚,曾几次给王吉利打电话,说家里有事的时候,让他帮忙照料,尤其是那个顽固的女人。
赵山姜趴在栏杆上,伏身往下看,各种轿车像水一样在宽敞的街道上流淌,轮胎磨着路面,弄出繁杂的声音。路边是两排银杏树。以前赵山姜经常看到这种树,他记得公园里面种着几棵,差不多有水缸粗。记得前两天,他和王不留逛公园。王不留指着几棵老银杏说,你猜这些树有多少年了。赵山姜摇头说,不晓得。王不留说,银杏长得慢,最少也有几百年了。赵山姜说,啧啧。王不留说,这种树贵。赵山姜没当回事,顺嘴说,几棵树能值多少钱。
王不留说,听说九十多万一棵。赵山姜听到价格,眼珠都快滚出来了。王不留说,路边那种水瓢粗的,也是几万块一棵。赵山姜吃惊地说,满城的银杏树,得值多少钱啊。王不留说,老家好像没这种树。赵山姜说,好像苏叶家那个镇有。王不留说,没门路,要不然弄几棵来卖就发财了。后来,赵山姜看到银杏就感慨,没想到,绿化树也值这么多钱。
赵山姜正伏在那里看银杏。天桥上,有几个摆地摊的贩子。还有一个残疾老头靠着栏杆打瞌睡,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破纸箱,里面扔着几块零钱。这时,两个精瘦的青年顺着台梯走上来了。赵山姜认得他们,这两个青年是广西人,还找自己买过手机。听说这些人控制了附近的水果市场,势力很大。
两个青年走到赵山姜旁边,其中一个脸上有颗黑痣,看起来怪模怪样。脸上有痣的青年说,有没女式手机?赵山姜警惕地观察四周,没发现治安队的踪影,就拿出一部手机说,你看这个。那个青年说,东西没问题吧?赵山姜把手机递过去说,保证是正品。那个青年说,什么价格?赵山姜说,低价处理,便宜得很。那个青年突然骂了一句粗话。赵山姜惊讶地说,你怎么张嘴骂人?
那个青年愤怒地说,这是我妹的手机。赵山姜迅速把手机夺回来说,怎么变成你妹的东西了?那个青年说,前几天我妹刚刚被抢。赵山姜说,那也不能说是她的。那个青年说,我认得这部手机!赵山姜说,这招太老土了,你想黑吃,门都没有!那个青年说,这手机背后有粉色的贴花。赵山姜说,你明明是刚才看到的。那个青年说,充电孔旁边还有个豁口。赵山姜一看,那里确实有痕迹。
那个青年说,赶紧把手机还我!赵山姜没想到居然这样凑巧,知道要是承认,事情就麻烦了,他硬着头皮说,这是我买来的,这几天手紧,所以拿来卖。那个青年说,你应该晓得我是什么人。赵山姜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手机是我买来的,想要就拿钱!那个青年冒火说,你是不是想找死?
那个残疾老头被吵醒了,他睁着眼睛,满脸困惑。几个卖东西的摊贩也都伸着脖颈,朝这边张望。赵山姜转身想走,却被揪住胳膊。那个青年提拳打来,“咚”的一声。赵山姜摸着后脑,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动手打人?那个青年没说话,接着又打。赵山姜抬脚踹过去,刚好踹在对手的肚皮上。
那个青年弯着腰,满脸痛苦,当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脸上更加愤怒了。旁边的青年见事态不好,猛然伸手,拦腰抱住赵山姜。这个广西人长得瘦,却很有力量。赵山姜使劲挣扎,把对方甩来甩去,却横竖不能挣脱。那个挨踹的青年趁机冲过来,拳打脚踢。赵山姜抵挡不住,很快被打倒在地。
那个残疾老头害怕自己被误伤,慌忙抓着面前的纸箱,远远挪开了。赵山姜身上的短袖被扯烂了,他滚来滚去,感到地上发烫。两个广西人抢过那部女式手机,朝他啐了一泡口水,气喘吁吁地走了。赵山姜趴在地上,全身沾满灰尘,他撑起来,搂着肚子往回跑。
王不留正在打游戏,看到赵山姜鼻青脸肿地跑进来,吓了一跳说,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赵山姜说,手机被抢了。王不留火冒三丈,说,历来只有我们抢人,怎么事情反过来了?赵山姜说,我认得他们。王不留马上召集帮手,准备报仇。
王不留和赵山姜带着四五个老乡,满街寻找那两个广西人。终于,他们在溜冰场门口找到目标。那两个广西青年看到事态不妙,转身想跑,但来不及了。王不留提着一个啤酒瓶,率先冲过去。“砰”的一声,酒瓶砸碎了,玻璃四分五裂。那个挨打的广西青年,顿时头破血流。
双方激烈厮打,乱成一片。赵山姜打得尤其狠,他从学校出来,老跟着几个同龄在镇上瞎混。他们经常打架,还从来没吃过亏,没想到竟然被两个瘦猴样的家伙痛打一顿。赵山姜憋着火,揪着对手狠打。他们人多,两个广西青年根本招架不住,身上落满拳脚。
或许有人报警,十多个治安队员突然拿着警棍冒出来。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围住了。治安队员冲过来,劈头盖脸就打。赵山姜挨了几警棍,痛得咧嘴。然后,治安队员押着他们往回走。溜冰场离治安队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
门口是个宽敞的场坝,里面停着几辆警车。周围是几堵高高的院墙,上面扎着铁丝,看起来像牢房。押进去后,有个神气的胖子过来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两帮人争先恐后,都说自己有理由。那个胖子烦了,呵斥说,吵什么,把这里当菜市场了?他们不敢再说,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那个胖子正要问话,电话就响了,似乎是广场上出事了。胖子带着十多个治安队员提着警棍,匆匆出去了,只剩几个值班。
其中两个治安队员,让他们挨个过来做笔录。轮到赵山姜时,问话的治安队员抬了一下眼皮说,姓名?赵山姜说出自己的名字。治安队员说,性别?赵山姜觉得有点滑稽,但仍然老实回答。治安队员问过出生日期和户籍所在地等基本情况后说,手机怎么回事?赵山姜说,我去卖手机,结果这两个人硬说是他们的。治安队员说,你讲一下事情经过。
赵山姜刚要说话,突然感到左边鼻孔一热,他迅速低下脑袋,果然一串血珠滚出来。治安队员吓了一跳,慌忙给他找卫生纸。赵山姜把纸拧成一团,塞进鼻孔。没想到,他刚把左边塞住,鼻血就从右边淌下来,看起来有些吓人。那个治安队员吃惊地说,你怎么回事?赵山姜感到两只鼻孔被堵住,声音怪怪的,他说,我身体不好,经常流鼻血,有时还从毛孔里冒出来。那个治安队员怕出事,站起来说,门口有水管,你赶紧淋一下脑袋。
赵山姜跑到外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后脑勺。那个治安队员进屋时说,你先休息一下再做笔录。赵山姜就靠墙蹲下,他感到两只鼻孔鼓鼓的。太阳悬在顶上,天气热得厉害。有风迎面吹来,竟隐隐发烫。院里的几棵树,枝繁叶茂,叫不出名字。
開始的时候,治安队员每隔几分钟就探出头看他一眼,后来就没动静了。赵山姜瞅准机会,突然朝一棵树跑过去。他以前经常爬树,比猴还要灵活。他爬到树上,纵身跃过院墙。赵山姜不知外边的有多高,在这紧要关头,他豁出去了。外面有个垃圾箱,被他撞倒了,垃圾弄得满身都是。
王不留和几个老乡还在派出所,但他顾不上了。赵山姜打算先逃出去,再设法把他们弄出来。上次王不留抢东西被抓进来,被打得半死,还差点送去坐牢。但这次不怕,偷盗和抢劫处理得比较严重,打架稍轻,有时几百块钱就能把人弄出来了。
赵山姜从地上爬起来,甩掉身上的脏东西,拼命往前跑。街上声音嘈杂,行人看到一个鼻孔塞着纸团的打工仔在狂奔,都有些诧异。赵山姜翻过栏杆,避开车辆,穿到对面马路,甩着膀子奔逃。赵山姜跑得很快,汗流满面。
六
苏叶打电话过来,说家里又催她回去了。听声音,她差不多快哭了。赵山姜拿着电话,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他说,吓我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苏叶说,我妈说,如果再不回家,就永远不要回去了。赵山姜说,你妈不老这样说吗?苏叶说,她说我爸被气坏了,身体很不好。
赵山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不停地安慰。左边是绿化地带,右边是公路。人行道比公路高,旁边是水泥台阶。那些台阶被漆得黄一段黑一段,看起来像条蟒蛇。脚上什么东西在响,赵山姜低下头,才看到鞋带松了。他于是用肩膀夹着手机,蹲在地上系鞋带。就在他弯腰时,发现有人骑着自行车慢慢跟在后面。
平时街上很热闹,偏偏这时候冷冷清清。赵山姜系好鞋带,继续往前走。他边和苏叶通电话,边留意后面。他察觉自己走得快,那辆自行车就跟得快,自己走得慢,那辆自行车也跟得慢。赵山姜觉得后边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立即警惕起来。他怕打草惊蛇,不敢回头,只能挂断电话,用眼睛余光观察那个骑自行车的人。
自行车靠着黄黑相间的台阶,离他越来越近。在自行车只离几步远时,蓦然一道亮光,赵山姜看到那个骑车的家伙拿着一把刀朝自己捅来。他侧身闪过,顺势揪住对方的手,猛往前扯。那个人猝不及防,身体前倾,重重摔个跟头。自行车倒在地上,两个轮胎旋转不停。
赵山姜看清,是半个月前和自己结仇的那个广西人,脸上有颗黑痣。他抬脚乱踢。在外面混,就得比狠,要想自己不吃亏,就必须把对手打怕。那个广西人痛得脸部扭曲,嗷嗷乱叫。赵山姜想踹几脚就走,但看到对方满脸愤怒,他有些冒火,腿上更加用力了。那天他和王不留带着老乡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广西人,没料到这瘦猴样的家伙了,居然敢悄悄跑来复仇。
太阳火辣辣的,让人恨不得找个冰箱钻进去。到处找不到事做,他心里憋着火。苏叶想有个家,但房价高得吓人,就算把自己连肉带骨头卖掉,也甭想在这里买房子。家里还有一个女人苦苦守着,两边没着落,他不晓得到底怎么办。生活过得煎熬,打架的时候,就把火全都发泄出来。广西人起初还朝他瞪眼,后来痛得受不住,只能用两只手护住脑袋。赵山姜感到厌恶,他站在那里抹着汗水。
赵山姜走到广场,看到前面很热闹,他凑过去,原来是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图什市和喀什地区伽师县交界处发生地震,几个大妈在号召大家捐款。赵山姜受到鼓动,也想多少捐几块,后来他想,自己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活得比那些受灾的新疆人还艰难。这样想着,他又把摸出来的零钱塞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山姜仍然在各个社区晃荡。就在他撬门开锁,四处偷东西时,赵山槐打来电话说,你在做什么?赵山姜说,没做什么。赵山槐说,你倒好过。赵山姜嫌他语气不太好听,顶撞说,我怎么了?赵山槐说,你自己跑了,把烂摊子扔给家里。赵山姜皱眉说,我也没法子。赵山槐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赵山姜说,目前没打算。赵山槐说,莫非你想在外面混一辈子?赵山姜叹气说,这种情况,我有什么办法?
沉默半晌,赵山槐突然说,王吉利经常往家里跑。赵山姜说,我在的时候,他就经常跑。赵山槐说,他还帮你的女人种地。赵山姜说,我让他帮忙照顾家里。赵山槐说,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赵山姜说,你讲话怪模怪样。赵山槐说,最好把你的问题解决好,早点回家来!
赵山姜有些苦恼,现在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就算没犯事情,远远看到治安队,身上的汗毛竟然也全都竖立起来。他渴望回去,但家里偏偏守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低眉顺眼,看不出她竟然这样坚韧。似乎自己不回去,她就在那里硬守一辈子。那个女人长得不算难看,赵山姜想不明白,自己都这样了,她为什么不重新找个人过日子,怎么非跟自己耗下去?
赵山姜郁闷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那个被殴打的广西人放出话来,早晚要他的命。赵山姜知道情况不妙,这些家伙都是亡命之徒,既然放出风声,肯定就敢这样做。赵山姜担心自己的安全,赶忙去找赵元胡。
这座城市到处挤满打工仔,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混混。没事的时候,这些人就是一盘散沙,各自讨生活,遇到困难就团结起来。在这些人里面,势力最强大的有云南帮、贵州帮、东北帮,还有广西帮。这些团伙各有特点。东北人体形强壮,嗓门也响亮,摆开阵势,最能吓唬对手。广西人长得精瘦,但身手灵活,胆量也大,无論操到什么东西都敢抡出去,根本顾不上对方死活。但最难纠缠的是贵州人和云南人,他们不仅下手狠,还老是惹祸。许多工厂怕惹麻烦,招工的时候,只要听说是贵州和云南这两个地方的人,直接不收。
差不多每股势力都有自己的头领。贵州帮里面,威望最高的是赵元胡。当赵山姜找到赵元胡时,他正带着几个人,轮流锯保险柜。钢锯唰唰细响,地上堆着许多碎铁屑。以前什么都好弄,最近几年治安不好,许多人家都用保险柜。赵山姜独来独往,看到保险柜就头疼。赵元胡就不同了,他带着帮手,看到保险柜就直接抬走。听说有一次,赵元胡他们锯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六十多万块钱。
赵山姜蹲在旁边说,这个东西要多久才能锯开?赵元胡拍着手上的灰尘说,差不多要一天。赵山姜说,怎么不用大锤砸?赵元胡说,试过,弄不开。赵山姜说,这样耗时间。赵元胡说,什么钱都不好挣。赵山姜说,但是这样弄到的钱多。赵元胡站起来说,也不一定,有时辛辛苦苦把柜子锯开,里面屁都没有。
赵元胡见赵山姜局促不安,就说,你是不是有事?赵山姜挠着后脑,没吭声。赵元胡说,有事尽管说。赵山姜悻悻地说,我碰到麻烦了。赵元胡说,怎么回事?赵山姜犹豫一下,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元胡说,这伙广西人太嚣张,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赵山姜说,现在怎么办?
赵元胡清楚那伙广西人的底细,觉得弄到这个地步,对方肯定不会轻易罢手,要干就大干一场,灭掉他们的威风。赵元胡当即派人给广西帮送信,双方武力解决,随后召集老乡。这里的老乡非常多,鸡零狗碎的小事自己处理,但碰到棘手的问题,大家都找赵元胡拿主张,并请他帮忙解决。赵元胡在贵州帮影响不小,听到他的召唤,许多老乡都赶过来了。
群殴是在三天之后发生的。那是城郊的一片烂尾工地,周围有许多水泥柱,但没建楼房。很显然,刚刚弄完地基就停止施工了。双方站在工地两端,各有上百个人。他们手里拿着铁链、铁棍,还有砖头之类的东西。风呼呼吹着,地上的荒草涌来涌去。
赵元胡站在前面,他的身后站着老乡。他们的嘴里,都含着一根饮料吸管。这种大型群殴,场面都比较混乱,有时难免认错。赵元胡害怕大家误伤自己人,于是弄来许多饮料吸管,做好充分准备。起先他们只是远远看着,谁都没有说话。后来不晓得什么人喊了一声,双方就纷纷往前冲。
两三个人打架,有时会感到恐慌。奇怪的是人越多,胆量越壮。偏远地区,村寨之间经常发生矛盾。两边的村寨总约定时间,用打架解决问题。要是碰到对面村寨的亲戚或者朋友,大家就点点头,错开位置。贵州帮和广西帮的打工仔,在山里时没少参加群殴。这种场景让他们无比亢奋。
赵山姜参加过几次群殴,但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那时候营脚的山顶发现铅锌矿,县城的混混组队来抢,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当时赵山姜只有十多岁,记得他那天抬起头来,看到石头像冰雹似的噗噗砸在地上,连树皮都砸裂了。赵山姜仿佛看到当年的情景,他热血沸腾,把手里的钢管挥得呼呼响。
前面是一个披着头发的家伙。赵山姜抡起钢管打去,他听到“咚”的一声。对方瞪着眼,慢慢伸手摸自己的脑袋,一串血珠滚出来了。显然血珠把人激怒了,那个披着头发的家伙龇牙咧嘴,抡起手里的铁锤狠狠砸来。赵山姜抬起钢管抵挡,虎口震疼了。他招架不住,只能不断后退。脚被什么绊了一下,赵山姜摔倒下去。那个披着头发的家伙扑过来,准备抡起铁锤朝他身上砸。这时,一个嘴里含着饮料吸管的老乡跃起身,从旁边把披着头发的家伙踹倒。
就像农民起义,双方凶狠拼杀。贵州帮越战越勇,慢慢占据上风。广西帮先是边打边退,后来终于溃散。有两个跑得稍慢,被他们捡起砖块,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站在荒芜的工地上,满脸豪迈。他们出来找活路,没少吃苦头,过得非常压抑,今天总算扬眉吐气。
七
事情过后,赵元胡交代赵山姜,让他近期最好不要落单,免得让敌人找到下手的机会。赵山姜觉得那些人应该不敢再找麻烦。赵元胡说,广西帮的势头虽然被扑下去了,但这些家伙比较难缠,防着不是坏事。赵山姜想到苏叶,心情陡然沉重起来。苏叶省吃俭用,好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成天幻想把钱攒够,早点找个安身的地方。
赵元胡见他迟疑,说,还有问题?赵山姜愁眉苦脸说,还要讨生活。赵元胡思忖着说,干脆你先跟着我吧。赵元胡挣钱快,花钱也快,他带着身边的几个老乡,到处吃喝玩乐,有时还找女人。每次碰到那种时候,赵山姜总是什么也不做。几个老乡说,你该不是那地方有毛病吧?赵山姜说,我有女朋友的。几个老乡就笑,说,哪个没女朋友啊?赵山姜懒得解释,他自豪地想,我女朋友长得漂亮,这些女人算什么啊。
以前赵山姜只能在普通打工仔住的出租屋,零敲碎打地偷点东西。有时候忙碌半天,什么都捞不着。但赵元胡他们专挑高档住宅区动手,事先踩点,从不落空。这天上午,他们开着车,跑到沙头的一栋独立别墅。他们把车停在门口,留一个人在楼下,其余的几个上楼。他们早已摸清楚,这家人长年不在。他们把门弄开,先是找现金和首饰,接着开始搬东西。就像搬家公司那样,搬着家具往车里装。
他们把车塞满,拖着往回走。跑到半路,赵山姜接到赵山槐打来的电话。赵山槐说,你甭在外面瞎混,赶紧回家。赵山姜说,这种情况,我怎么回来?赵山槐说,你媳妇走掉了。赵山姜感到诧异,这个女人脑袋像个树疙瘩,倔强得要命,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赵山姜追问,才把事情弄明白。原来,王吉利经常跑到家里帮忙。那个女人在家,过得有些煎熬。时间长了,两个人渐渐有些暧昧。赵山槐早就有所察觉,但他不动声色。这天晚上,他发现王吉利溜过来。他没声张,而是悄悄把门锁上,然后跑去叫人。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叫到现场,他才把门打开。事情的结果是,王吉利跟他媳妇狠狠打了一架,被抓得满脸痕迹。而赵山姜媳妇,第二天就悄悄背着行李离开了。
挂断电话,赵山姜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从小,他跟王吉利关系就不错。没想到,这个家伙太不厚道,居然跟自己的女人搅在一起。想到这里,他觉得很不舒服。但如果没发生这件事情,不知道还要在外面流浪多久。赵山姜每个月都设法凑钱,只要想到汇款时间,他就胆战心惊。他过得憋屈,但跟苏叶约会时,还得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他终于解脱了。赵山姜等不及把一车的家具卖掉分钱,就匆匆跟赵元胡和几个老乡告辞。
赵山姜跑去找王不留,他们蹲在路边抽烟。赵山姜说,你也出来好多年了,要不然一起回家算了?王不留说,那个鬼地方,讨饭都没饭吃,回去做什么?赵山姜说,治安越抓越紧,早晚要出事的。王不留狠吸几口烟说,在老家,抬头就看到光秃秃的山,我实在过怕了。赵山姜说,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混下去。王不留皱眉说,以后的事,顾不上考虑了。赵山姜说,你真不回去?王不留说,你早点带着苏叶回去过安稳日子,我一个人,在哪里都是家。赵山姜说,你不回去,我就走了。王不留蹲在那里,满脸失落。他们蹲在那里,都不说话,只是埋头抽烟。后来赵山姜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重重碾碎,站起来走了。
赵山姜坐上去长安的公交车。当他赶到的时候,苏叶已经收拾行李在那里等着了。苏叶惴惴不安地说,你家里人要是不喜欢我,那怎么办?赵山姜说,你尽瞎想。苏叶说,我真有点担心。赵山姜说,我还不敢去你家哩。苏叶说,你怎么不敢去?赵山姜说,怕他们说我把你拐走。苏叶说,我爸确实脾气暴躁,要是以前,肯定打断你的腿。赵山姜说,现在呢?苏叶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苏叶拿出七八万块钱,这是他们积累的血汗钱。赵山姜瞪眼说,你怎么取出来了?苏叶精打细算地说,镇上只有农村信用社,跨行和异地取钱手续费高。赵山姜说,那也不能带在身上。苏叶用衣服把钱包裹好,再塞到他的背包里,满意地说,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了。
长安没有火车,他们只能背着行李,坐公交车到虎门站。公交车有两层,坐在上面,街景很好。想到马上就能回家,他们说不出的激动。此前几天,根本不晓得往后怎么办。没想到,事情突然就解决了。镇上土地相对便宜,他们坐在公交车上,悄悄盘算,回到黔西北后,先在靠街买一个地基,再做点什么生意,辛苦几年,就凑钱修房子。
他们赶到火车站买到票,然后站在外面候车。火车站旅客拥挤,声音嘈杂。有人拎着行李箱,急匆匆跑去检票。有几个农村来的老头,背着铺盖东张西望。苏叶看看手机说,趁时间还早,你赶紧去买点吃的。赵山姜说,你要吃什么?苏叶说,要坐二十几个小时,你多买点饼干、方便面,还有矿泉水。赵山姜拍拍屁股,起身要走。苏叶叮嘱说,附近的东西卖得贵,你稍微走远点。
赵山姜没说话,背着包往前走。天氣热烘烘的,他感到脊背让汗水浸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想空手去买东西,但包里藏着七八万块钱,只能随身背着。他往前几百米,打算去对面的超市。其实,这些地方物价都差不多,差距不大,但苏叶节约得很,半毛钱也舍不得乱用。
赵山姜穿过斑马线,抹着汗水往前走。突然听到“呼”的一声,一辆摩托蹿过来。赵山姜还没来得及回头,背上的包就被人夺走了。来势凶猛,赵山姜重重摔倒在地,差不多连骨头都摔断了。他在地上翻滚几圈,顾不上全身疼痛,慌忙爬起来往前追。
摩托车上坐着两个青年,后面一个体形精瘦,他觉得有些熟悉。那个青年拿着包,回头张望。赵山姜看清是那个结仇的广西人,这家伙精瘦的脸上有颗怪异的黑痣。虽然赵山姜以前经常锻炼,跑得很快,但依然被摩托越甩越远。想到苏叶还满怀憧憬地等在后面,赵山姜无比惊慌,他甩开胳膊,疯掉似的追赶。
路边的草木,闪烁着杂乱的绿色。赵山姜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那个被抢走的背包。包里装的不仅是血汗钱,更是他的未来和希望。赵山姜使劲狂奔,风迎面扑来,被鼻尖割成两半,在脸颊上撞得呼呼响。陡然之间,赵山姜鼻孔发热,随即血流如注……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者简介
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