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鹦
(浙江农林大学 文法学院,浙江 杭州311311)
英国现实主义作家托马斯·哈代晚年全力投身动物福利事业。其小说中动物叙述的选择配合他的思想表达,表现其明确的伦理意图。1910年4月,他给人道主义联盟秘书长的信中写道:“建立所有物种共同起源体系最深远的意义是道德上的……或许达尔文自己也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一点,尽管他也曾论及。”[1]这一标志其伦理转向的言说并未引起诸多关注。事实上,哈代的作品始终担忧动物,认为人类进化几乎使所有动物都遭受痛苦。他还在信中写道:“进化论提出所有的有机生物都源于同一种族,把利他主义的中心从人类转向了整个有意识的世界。”[2]
哈代的早期作品并没有明确进化使人类具有能动性或应对其他物种所遭受的苦难承担责任这一观点,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他重新审视人类与动物的道德关系?其伦理转向的意义何在?这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
伦理叙述体现了哈代小说的艺术特质。文学阐释的伦理叙述首先要追溯“历史现场”,19世纪维多利亚历史为哈代提供了文学伦理环境和语境。就哈代而言,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取决于如何理解人类的自治权与能动性。批评家普遍认为,19世纪的科学家与哲学家提出的人类至高无上的思想有能力从根本上改变文学对个人主观主义和社会生活的关注。尤其是与动物的新关联似乎是为了降低人类的行为准则,为人类善行设置新的目标。然而他们却很少触及维多利亚文学挪用动物形象,并以此揭弊进化论所暗示的反人道主义思想。哈代晚期小说中的动物叙述围绕着同情展开,这种情感政治美学奠定了其叙述伦理,展现了动物在维多利亚小说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本体延续论及同情的目标。
许多批评家认为人道主义与人类能动性是哈代小说的主流意识。其原因在于,进化论与宇宙学使他对人类自治产生了怀疑。他们还认为,对维多利亚后期作者来说,进化论意味着生命形式由物理过程决定,生物学上的结论否定了自主的人类能动性,因此威胁到了关于责任的观点。[3]达尔文的《物种起源》(1859)重新解释了生物进化是漫无目的的,并非由特定物种的能动性引起。进化论支持人类发展的道德体系,与《人类的起源》(1871)中提出的观点一样,达尔文思考了价值观如何传播,以及人类如何理解价值观,因为19世纪英国的道德体系并非至高无上,而是人类适应性发展的结果。同样,达尔文的作品也没有暗示人类与动物应该一起进步。他在笔记中写道:“如果我们更大胆猜想,那么,我们的同胞动物正处于痛苦,疾病,死亡,苦难与饥饿中;他们是我们的奴隶,做着最累的工作;他们也是供我们娱乐的生物。或许他们与我们源于共同的祖先。”[4]达尔文的“猜想”证实了19世纪对物种延续是否应该与道德思考相结合的不确定性。如哈代所言,人类与动物互为依存,“都适用于一种自然法则”。那么,哈代怎么认识到这种法则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呢?
众所周知,哈代曾经对进化论思想做出新的诠释,提出了自然科学的道德冷漠性,即他担忧人类历史基本上被动生成。[5]19世纪90年代早期,哈代称自己在两种思想中难以抉择,其一就是从自然科学中获得“自然”的想法,其二就是个人主观局限性的制约。他在1892年的信中提到了后者的可能性:如果你愿意,可以将人类称之为整体自我;据此,个体意识可能会遍及全世界,且都限定在自身的框架之中。人类可以把这些转化成思想中的事,但你无法找到一种生物与另一生物意识上的联系。哈代担心哲学上本体一元论不能衍生出任何概念化体系,这和他个人意识有界性的观点十分相似。
哈代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追随者赫胥黎(T.H. Huxley)和斯蒂芬(Lesile Stephen)的影响,其作品基本上都在暗示进化论在各种能动力之间划了一条临时界限。赫胥黎曾提出:“人类的良知与自然的道德冷漠相互违背,而且微观世界的原子应该对无限的宏观世界感到内疚。”[6]他还强调道德主观性与自然法则的差异。赫胥黎后悔将这两种关于存在的构想变得不可调和,而且这种不可调和性严重地威胁到了人类能动性、官能需求等。赫胥黎的结论与哈代导师斯蒂芬的想法如出一辙,后者认为道德义务是关于“性格”相容性的问题,道德与文学价值相联系,变成了叙述结构。斯蒂芬在《伦理科学》(1882)中声称,个体能动性实际上是一种经历,无法抛弃,我们不能把它当成毫无理由的幻觉:“人的性格,即是他本身;如宇宙中的任何事物,没有区别,根据自然法则,它慢慢成长,而非毫无根据地产生……价值或义务的标准依赖于由性格产生的行为。”[7]就此而言,道德论述的范围被限定到“性格”,使受到宇宙论与进化论威胁的能动性理论合法化。这说明性格与宇宙客观不能成为富有成效的思想或者共同经历。
哈代亦曾采用过类似的有关人类能动性的概念,批判残忍,推崇利他主义。本文认为人类能动性的变化方式主要表现在其小说中关键的叙述策略,记录了他所处时代科学与哲学的形式主义界限。《苔丝》(1891)再现了向人类能动性的有效转变,而《还乡》(1878)中叙述者情感的不稳定性唤起了缺乏人类能动性、自治性、个性特征的世界。《苔丝》通过自由间接话语与类比,从抒情转向更稳定的叙述视角,探讨实用主义的道德难题。哈代曾暗示,艺术能证实激进的本体论,但再现强大的界限促成了一种以道德为导向的实践,这在《苔丝》与《无名的裘德》中都有所体现。为提出人类能够干涉且应该预防动物苦难,哈代转向赞成同情的传统美学,放弃了早期的叙事风格,当把叙述限定到人类个体遭遇赋予个性的动物时,他抹去人类能动性与个性特征。这是以本体论连续性为代价的一种策略。
哈代极力为其同情能动性的倾向寻找理由,斥责当时欧陆理论家的言论。德勒兹和加塔利 (Félix Guattari)的《千高原》可以阐释哈代激进的反人道主义思想。该书中生成—动物意指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区别的不稳定性,即“超越人类”。此概念是对哲学与心理学上的个体概念的局部反对。“任何个体,都具有无限的多样性,而整个自然是无限个体总和。”[8]254生物处在不断变化中,这是本体论或单一自然中的生存过程。反思19世纪人类特权开始瓦解,生成概念,包括《千高原》及其代序者马苏米(Brian Massumi)的观念,铸就了当时深刻的反人道主义思想。通过考查哈代作品与当代动物理论的相似性,哈代作品让我们重新思考理论,理解为什么物种之间需要道德界限,以及这些界限在什么基础上能合法化。
“伦理”和“叙事”的联系初现于美国学者布斯(Wayne Booth)的著述《我们所交的朋友:小说伦理学》(1988)中。他不仅关注文本的伦理效应,而且强调叙事方式的伦理问题的复杂性,从而使叙事伦理问题变成叙事研究的组成部分之一。哈代早期作品就已体现了“伦理”与“叙事”结合,描述了极不稳定的人类能动性,展示了动物与环境的关系。哈代笔下的叙述者经常转换视角,描绘人类个体、动物和生物。如《还乡》回应了达尔文《物种起源》中的“杂乱河堤”。小说中提及多种昆虫与鸟类,描绘了多样性动物的生存。针对哈代的进化论思想,有学者提出,哈代反情节叙述作品的“时刻充实性”(moment-by-moment fullness)似乎在谴责人物角色缺乏对生命的控制,[9]认为这些时刻投射了寻找人类标准的难题,该标准既非宏大,又不切实际,也不过分萎靡,能够接受不为人类服务的自治系统,这样有机生物之间的关系在所有关系中就显出其重要性。当人类与动物的界限变得模糊时,由于叙述者转向了鸟类与昆虫类,不再坚持人类的主体性,人类失去了其特殊地位。
《还乡》中的清晰描述体现了上述所提“时刻”对人类自治的矛盾心理,以及对其美学所产生的冲击。例如动物涌向克林姆·伊尔布莱特的场景。克林姆对周围环境专注给叙述者提供了没有特定视角变化的描述机会。克林姆并没有亲眼见到透过兔子耳朵的阳光。[10]该叙述把视野从广袤的风景转向了微小的中心,不仅留意周围环境,而且还关注令人深受启发的光线。这里的光、色彩、热量以及嬉闹表明了“繁荣”、丰饶的环境,这些不仅能战胜其个人经历,还保持一种无判断力的感知。无独有偶,就克林姆母亲逐渐失忆的场景,叙述者只描述了其母亲在爱敦荒原面临死亡时的情景。叙述者的声音徘徊于不同的生活之间。与日剧增的被动性摒弃了人类意识,从而唤醒其他物种,说明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共存可以超越人类的主导地位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差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反社会性时刻,抹去了个性特征,无需与自然相互认知。
又如苔丝历经了难以解释的“边界体验”(border experience),即强烈情感以及固定身份构建的异质性与多样性过程。哈代小说包含了多样性与不受物种限制的自我差异性。这些情景描述抹去了苔丝的个性。文中病态式地嘲笑“为人类找到一片安身之地”的努力,特别是还幻想着把脸从人或动物身上单独分离出来,把劳工模糊地描述成尸体上爬过的昆虫。当苔丝被比作苍蝇时,其文字暗示了一种无法令人接受的反人道主义观点。事实上,哈代描述了苔丝的内在形式,并没有暗示苔丝身上人道主义的丧失。因此,哈代关于生成美学的观点包含了叙述视角的转变、人类个体特征及非生物性之间模糊的界线。哈代笔下的这些“时刻”证实了《千高原》的观点,即“正是通过写作,你才变成了动物”。[8]187通过消解叙述中心、保留作者感知,这些段落自身就变成了对连续性的暗示。苔丝站在花园中,看着一片潮湿,长满牧草和花繁梗长的丛芜,这一情景便可视为例证。[11]150从生成概念的角度,该叙述再现了个人经历,模糊了人物、叙述者以及隐含读者之间的差异。它揭示了“人类与超人类之间的界限变得愈发模糊,以及人类内在性与超越的不可判定性”。[12]38嬗变的叙事角度唤醒了生物活力,暗示抛弃人类关心、赞成超越人类的自然过程。
追寻《苔丝》中的界限消退,缓解了一些社会建构主义者给予哈代作品的压力。如“小说情节和‘自然’没有丝毫关联,苔丝的主体性却由男性话语霸权构成”。[13]对苔丝的主体性叙述使哈代关于自然是文化源头的观点朦胧晦涩。[14]苔丝走入花园前,叙述者突然开始探索缺失、存在以及同化三者之间的关系:近和远已失去差异,地平线处的声音都仿佛近在咫尺。这片寂静在她耳里并非消极、默无声息,而是积极的实际存在。叙述者试图用转换标准的方法识别风景中的人物,暗示不断变化着的大自然其实是主体经验的转换。如苔丝在经过花园时,仿佛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叙述者抒情性地描述她对安琪儿音乐的欣赏,漂浮的花粉似乎是袅袅可视的音符,花园也仿佛动情流泪,色的波、声的浪,都交融在一起。该叙述把缺乏主体的通感融入环境之中。叙述者同时也做出了道德关怀的姿态,指出苔丝听到琴音时,竟如着迷的小鸟般扇不起翅膀。该类比使苔丝与文中受损的动物形象异曲同工,同时把被动性与内在性苦难紧密相联。
《苔丝》和《还乡》一样,都通过强调自我丧失,比如丧失情欲,或艰辛劳作,用以探索,并最终又认同人类能动性。苔丝比对造成自身过去苦难和对未来生命恐惧的原因,探索原型进化,同时又否定自治权。她向正义绝望地呼喊,“为什么太阳照耀在正义的人身上,也同样照在邪恶的人身上。”小说再现了当下的残忍的现实,而非不可避免的苦难,以此唤醒正义。哈代通过社会学术语“自然”,构思自然的变化,以此不再对人类保持冷漠。如《还乡》中伊尔布莱特夫人去世的场景。而《苔丝》把自然描述成了无法抗拒、普遍存在、寻找欢乐的趋势,它渗透在从最低贱到最高贵的所有生命之中,可同时也遭受人类活动的破坏。哈代把残忍归因于文化而不是自然,小说暗示人类必须以能动性应对人类错误行为引发的后果。
《苔丝》展示了自然的苦难,而将它当作伦理道德之书阅读,无疑与小说欲再现自然的无道德性产生矛盾冲突。建构主义者认为,叙述者把苔丝与自然相连,构建起与读者之间的欲望,叙述者强制性的认知原型把苔丝叙述成他要为其哀悼的对象。小说叙述者常把苔丝与动物类比,令人思考。如苔丝以哭泣回应了亚力克的求吻,“‘别的不成么?’……她后来一点办法都没有,才把两只瞪得像野兽一般的大眼睛瞅着他。”[11]66在此,叙述者似乎卷入了“亚力克的程序之中,人对动物又能怎样呢?当然是像亚力克一样驯服它们”。[15]然而该段又暗示:动物天生受到人类统治,这很具残忍性。在叙述者评判人类行为的框架中,动物作为隐喻、特征性描述的手段而加以利用。动物的隐喻性表明读者已进入道德领域,把苔丝喻为深受苦难的动物并非削弱了其能动力。相反,这种特征性叙述的方法抛弃了之前的无形喻体,给苔丝的意识与能动性添加了稳定的界限。
因此,反思《苔丝》的动物角色时,需要考虑它们在小说中的功能和它们与这些功能之间的关系。小说把苔丝定格在分担叙述者对受虐动物的同情,这并非动物扮演的唯一角色。小说用了两种不同的表述:基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联与对比的生物论述,强调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差异性,而且小说还被标上了道德能动性的记号;另一种则是在哈代之前作品中出现过的生成—动物的论述。在伦理上,生成观点的崩溃模糊了自我与他人、人类与动物、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界限。然而生物论述把苔丝与受虐动物的形象相联,同时也描述了她日趋减缓的苦难。最终,小说又暗示了界限之间的转换使生成—美学观点成为可能,而且在叙述者描绘人物的柔弱性时,无需消除所使用文字具有的道德性。
“生物”一词使苔丝与动物之间相类似的关联成为可能,标志着人文主义在能动性方面失去统治力。哈代笔下的“生物”服从于外界能动性的本体论条件,特别是苔丝对自己的悲惨遭遇过于人性化的忧伤与愤怒。小说伊始,叙述者结合“社会机器”与“自然”的概念,如贯穿于整部小说的马车,给生物做出了普通的定义,暗示它的命运注定是悲剧性的。通过社会和自然所引发的苦难的共同作用,以及嘲弄“人类进化过程中的巅峰”概念,连接两者,从而使社会缺陷有了进化论的依据。“生物”一词强调痛苦的普遍性,它甚至是哈代早期作品的关键词。
“生物”同时也给予特定动物的悲惨遭遇以同情色彩。小说在动物与人类社会性的类比中找到了道德能动性的可能,两者同时强调相互间的相似与差异,最终通过内在的道德来解释物种之间的关系。那匹被取名为王子的马模糊了家庭与更宽广的血亲关系之间的界限。从被剥削者的角度出发,这是一种苦难。《还乡》中,动物与人类的接触实属偶然,《苔丝》中动物的悲惨遭遇揭示了自然已经完全被人类的需要和欲望所征服。动物描写强化了具体稳定的人类特性。对哈代而言,动物的这种功能是人类能动性发现同情和责任使然。动物成为受害者时,小说指出其生命与人类世界的紧密交互关系,而且仅仅由这种交互作用得以体现。当叙述者由于苔丝的情感误置而责备她时,小说开始宣扬人类价值观的影响,这种价值观充斥了整个场景,同时也深藏于人文主义之中。哈代把情感误置与需求错误进行类比,他认为自然提供了滋养道德的土壤,或者说是道德代码,这在赫胥黎和斯蒂芬看来是不可能的。情感误置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苔丝把她的情感作为一种存在的一体论投射到世界是错误的,而是因为她立刻在道德上把自己区分出来,而且把自己作为对自然的一种延续。
小说描述自然的同时,更倾向于描述人的动物本能,一种由于人类的残忍而产生的忍受苦难的能力。如果苦难是最重要的因素,那么自然与文化就会立刻分崩离析。哈代描述了农业机械化使劳作的动物遭受虐待,多次展现被宰杀的场景。机器的轰鸣似乎悦耳,“好像是蚱蜢谈情说爱的声音”,其实在对机器的描述中,显然隐含着谴责的意味,把机器从一种生成动物变成了批判的对象,因为这是再现人类残忍的工具。
哈代小说中的无常事物意指各种生命形式之间不同地位的变体,用潜在的苦难平衡了动物性的苦难。如苔丝悲伤地想到:一只破音粗嗓的芦雀,河边一片小树林子里,对她吱吱唶唶地打招呼。叫声哀愁、板滞,好像是早已和她绝了交的旧朋友那样。[11]164该隐喻指出机械化与共鸣性并不相互排斥,而是紧密相连。因此,苔丝的悲伤为自然中受害者的重新定义增添了一丝遗憾,表明某种变革思想已在涌动。又如,描述苔丝面对山鸡被猎人射杀的场景,与对牧场动物的描述相同,叙述者在心理和空间上持人道主义立场,凸显猎人对动物的无理折磨。哈代的措辞不仅体现了苔丝对狩猎者的厌恶,还特别强调这是对“自然”的干涉(以及它那夸张的大写的N),因为这些弱小的动物为满足狩猎者的癖好而被特意人工饲养。[11]328苔丝出于仁慈,温柔地结束了这些在地上濒死挣扎的鸟们的生命,此刻她被刻画成有责任感的人,区分了动物受到的虐待以及人类能动性所承担的责任。从此,《苔丝》始终关注人类与动物的伦理关系。苔丝杀死亚力克后,自责自己的罪恶,便向天使倾述,自己向来就连苍蝇、虫儿等都不忍伤害,见到笼中小鸟都要落泪的。[11]451在此,哈代把人类反思自己行为的能动性与对动物的责任相互联系,苔丝话语中的软弱就是对谋杀的解释,也许这是她性格的局限。在面对另一自我的界限设置时,小说就进入了道德规范。
最终对苔丝以及她周围环境的描述超越了逻辑,转而强调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本体延续性,小说把这些可能性从受到局限的认识论中分离出来,自我与他者的对抗冲突决定了伦理行为。维多利亚时期对同情与伦理遭遇的思考充实了不同主体之间的界限。对哈代来说,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界限使错误的认知、无力的抵抗以及有力的批判成为可能。
哈代最终放弃生成—美学观点,强调从“伦理选择”[16]和悲惨境遇塑造形象的性格特征,以此防范生成言论喧宾夺主。叙述者通过伦理术语“残酷”与“脆弱”,暗示苔丝无法意识到的转变,表明生成概念不能应对伦理言论,与它同时产生的是人物性格:感知、个性及人性。尽管这些场景以超越情节限制的姿态出现,但生成—动物概念只是一种生物理论,而非能动选择。
《苔丝》旨在表达自然世界中生命之无选择性,尤其是进入农业机械化时代后,自然与文化变得密不可分。生物承受的苦难是人类统治下普遍存在的一种现状。生成的观念并不能代替生物理论,因为只有稳定的物种分类和独特的人类能动性才能为哈代提倡的伦理关怀找到理由。从伦理的角度来看,非人类体只是人类文化的一种产物。动物的经历似乎完全取决于人类的能动性,人类与动物的区别使伦理成为可能,相异性不能被动态的本体论延续性所体现。[12]39生成概念从属于内在的本体延续性,或者说是“活力”使相异性具有渗透性色彩。哈代认为,用一种更静态的观点描述自然就是把自然当成受害者。哈代通过比较人的动物性与人类忍受痛苦与压力的能力,尝试为伦理找到立足点,他最终坚持用伦理术语描述人类与动物所受的苦难。因此他用同情来探索区分生成—动物概念的美学观点,即人类有能力来重新构思他们的动物性,或者对动物的苦难表示同情。哈代的伦理转变暗含了对人类残酷性的批判。《苔丝》中对伦理的期待在《无名的裘德》中得以实现。裘德向挨饿的小鸟、被困的兔子、被屠杀的猪、受鞭打的马以及缺少关爱的小孩表现出哀悼并承受社会批判。哈代曾在书信中提到,裘德比其他任何书中的人物都更具美德。哈代透过社会和文化的表层,寻找人类永恒的能动力,其小说对人性的深度抒写,在深层文化内涵上到达空前的深度、广度与高度,从而拥有了恒久的经典之魅力。[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