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再林, 王淋淋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宋代文人具有强烈的结盟思想,结盟之风盛行,“几乎每个时期都出现了领导风气的文坛盟主”[1]以及性质不同、类型各异的文人结盟群体。王水照先生认为,北宋的文人结盟具有系列性、文学性、自觉性等三个方面的特点。[2]南宋虽未出现像欧阳修、苏轼那样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文坛盟主,文人结盟的规模也不及北宋,但各种地域性、区域性的结盟活动却更为频繁。南宋后期,首都临安西湖一带活跃着不少文人结盟群体,其中以杨缵为盟主的西湖“吟社”文人群,是琴师乐工与词人的结盟。“吟社”的结盟活动频繁,内涵丰富,在词的创作上标举协律,风格典丽富雅,促进了词体的进一步“格律化”和“典雅化”,具有重要的词史意义。
所谓盟主,是指在某一文人群体或集团中为众人所推崇、能够起主导和引领作用的领袖式人物,其地位类似于诸侯国联盟时“执牛耳”的宗主国。[注]有关盟主、盟员、盟事、盟情的概念,详可参阅拙作《论宋代文人的结盟风气及文学史意义》,《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5期。北宋苏过在《叔父生日》(四首其一)一诗中所倡言的“斯文有盟主”,[3]已然成为有宋一代文人的集体观念和群体意识。
南宋临安西湖“吟社”文人群的盟主,当为杨缵。杨缵(1201—1267),[4]《宋史》无传,生平事迹散见于周密著录的《癸辛杂识》《浩然斋雅谈》《齐东野语》等。字继翁,号守斋,又号紫霞,严陵(今浙江桐庐)人。原姓洪,七岁时被过继给宁宗杨太后之侄杨石,遂改姓杨。杨缵为宁宗杨皇后之兄,度宗朝,以女选进淑妃,赠少师。虽贵为皇亲国戚,但杨缵远离朝政纷争,一生富贵优游,历任太常寺太社令、司农寺卿、浙东安抚使、湖州知州等。他好古博雅,善画墨竹,善琴,“妙于音律,时有画鱼周大夫者善歌,每令写谱参订,虽一字之误,翁(按:指杨缵)必随证其非”,[5]89“国工乐师,无不叹服,以为近世知音,无出其右者”。[6]227编有《紫霞洞谱》行世。杨缵交游广泛,他在首都临安聚集起了一批中青年词人和音律专家,歃盟结为西湖“吟社”,共同切磋音律、商榷填词,促进了词体的发展。
盟主的作用是指示和领导文学发展方向,盟员则起到壮大声势、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二者之间的这种关系,王兆鹏先生曾有深入揭示:“宋代文士之所以热心结成‘宗盟’,文坛宗师代代相传……盟主当仁不让,时时以领袖宗师自居,而成员则心甘情愿地拜倒臣服在盟主宗师的门下,都是因为各有各的考量和需求。成员需要宗师的印可奖掖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社会认同度,宗师则需要更多的门下士来壮大本门派的实力,在最大限度上去推行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乃至政治主张,推动文学向着预期的目标和方向发展。”[7]宋代的文人结盟群体都具有各自相对固定的盟员——如李宗谔、罗处约、孙何、孙仅等人是宋初王禹偁主盟的“白体”诗人群的核心盟员,陆游、张镃、尤袤等人则是南宋杨万里主盟的临安诗人群的核心盟员——“吟社”的盟员有张枢、周密等十一人。简要考述如下。
据张炎《词源·序》:“余疏陋谫才,昔在先人(按:指张炎之父张枢)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毛逊)、徐南溪(徐理)诸公商榷音律,尝知绪余。”[8]225可知张枢、毛逊、徐理三人是“吟社”盟员。袁桷《琴述赠黄依然》亦载:“往六十年,钱塘杨司农以雅琴名于时。有客三衢毛敏仲、严陵徐天民,在门下朝夕损益琴理……”[9]411可知徐天民与毛逊俱为杨缵门客,亦为“吟社”盟员。
再据张炎《词源·杂论》:“近代杨守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与之游者,周草窗(周密)、施梅川(施岳)、徐雪江(徐宇)、奚秋崖(奚)、李商隐(李彭老),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8]267可见周密等五人也是“吟社”的盟员。
又据周密《木兰花慢·西湖十咏》序:“西湖十景尚矣。张成子(张矩)尝赋《应天长》十阕夸余曰:‘是古今词家未能道者。’余时年少气锐,谓此人间景,余与子皆人间人,子能道,余顾不能道耶,冥搜六日而词成。成子惊赏敏妙,许放出一头地。异日霞翁见之曰:‘语丽矣,如律未协何。’遂相与订正,阅数月而后定。”[10]4129此序详细记录了周密与张矩斗词、与杨缵论词评词的过程,应是“吟社”词人群的结盟活动之一。同时陈允平也赋有十首“西湖十景”,并有跋语云:“右十景,先辈寄之歌咏者多矣。霅川周公谨以所作《木兰花》示余,约同赋,因成。时景定癸亥岁也(按:即理宗景定四年,公元1263年)。”[10]3929因此张矩、陈允平二人也当为“吟社”盟员。
此外,周扬波先生认为,“时已弱冠的张炎随父参与社集,亦属社人”。[11]154但笔者以为,张炎当时年纪尚轻,且辈分较低,他是以陪同父亲张枢的身份参加社集活动的,故不宜视为“吟社”的正式盟员。周先生又在萧鹏先生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考证认为“吴文英亦是吟社成员”。[11]155实际上,吴文英虽与杨缵年辈相若,且与周密交往颇多,甚为相知,还参与过周密在越州组织的“霅川吟社”的结盟活动,但他与杨缵却素无交往,亦未参加过杨缵主盟的“西湖吟社”的活动,因此不应将吴文英视为“西湖吟社”的盟员。
另外,萧鹏、欧阳光先生将入元后周密等人在越州的结社视为西湖“吟社”活动的延续,认为其成员共有二十人以上。[12-13]其实这两个词人群体活动的地点、性质大不相同,盟主也已易人,所以不能视作同一个结盟群体。张炎、吴文英等人实际上是西湖“吟社”外围边缘的交游,可以看作“吟社”词人群的周边词坛生态,但并非“吟社”正式结盟词人。
综上,杨缵主盟的西湖“吟社”共有十一位盟员,其中周密的地位和作用最为重要。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蘋洲、萧斋。祖籍济南(今属山东)。曾祖秘,曾为御史中丞,扈从高宗南渡,居于吴兴,遂为湖州人(今属浙江)。周密因居于湖州,故又号“弁阳老人”“四水潜夫”。早年投奔杨缵门下,自称“余向登紫霞翁门”。[5]89周密对杨缵的感情非常深厚,杨缵去世后,他曾作词悼念,一再称杨缵为“知音”。其《徵招》云:“肠断,紫霞深,知音远、寂寂怨琴凄调。”[10]4157《酹江月》云:“如此江山,依然风月,月底人非昔。知音何许,泪痕空沁愁碧。”[10]4157不仅如此,周密还特地在其著作中记录了杨缵的生平事迹,其中很多都是他与杨缵交往的细节。《齐东野语》有云:
往时,余客紫霞翁之门。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精诣。自制曲数百解,皆平淡清越。灏然太古之遗音也。复考正古曲百余,而异时官谱诸曲,多黜削无余,曰:“此皆繁声,所谓郑卫之音也。”……翁往矣!回思著唐衣,坐紫霞楼,调手制闲素琴,作新制《琼林》《玉树》二曲,供客以玻璃瓶洛花,饮客以玉缸春酒,笑语竟夕不休,犹昨日事,而人琴俱亡,冢上之木已拱矣,悲哉![14]卷十八339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老师的敬慕与怀念之情。而杨缵传世的3首词作也幸赖周密《绝妙好词》选录才得以保存下来。不仅如此,“吟社”其他几位盟友的词作也有赖周密选录才得以流传至今。如张枢传世的9首词中,有6首入选《绝妙好词》,3首见于《浩然斋雅谈》。施岳传世的6首词作全都见存于《绝妙好词》。有关“吟社”结盟活动的作品,目前可考的也大都是周密的词作,其《木兰花慢》(西湖十咏)、《采绿吟》(采绿鸳鸯浦)、《齐天乐》(宫檐融暖晨妆懒)、《曲游春》(禁苑东风外)、《大圣乐》(次施中山蒲节韵)、《一枝春》(“碧淡春姿”及“帘影移阴”)、《风入松》(立春日即席次寄闲韵)、《南楼令》(次陈君衡韵/又次陈君衡韵)以及《倚风娇近》(填霞翁谱赋大花)等词作,均保存了大量有关“吟社”文人群结盟活动的资料和信息。
再来看其他10位成员的情况。
张枢(生卒年不详),字斗南,号云窗,又号寄闲,祖籍凤翔(今属陕西),居临安。循王张俊五世孙,词人张炎之父。张枢传世词作较少,《绝妙好词》选录6首,《浩然斋雅谈》选录3首,《全宋词》据以录存9首,另增补残句3篇。
毛逊(生卒年不详),字敏仲,三衢(今浙江衢州)人,南宋古琴家,著有琴曲《观光操》,惜无词传世。
徐理(1228—?),字德玉,号南溪,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宋末著名音律家,曾进《律鉴琴统》于朝廷,又有《奥音玉谱》一卷。深为杨缵推重,当世并称知音。[9]412惜其词作散佚殆尽,唯存1首于赵闻礼编选的《阳春白雪》,《全宋词》据以收录。
徐天民,生卒年与生平事迹俱不详,亦无词传世。
施岳(生卒年不详),字仲山,号梅川,吴(今江苏苏州)人。周密《武林旧事》称其“能词,精于律吕”。施岳去世后,“杨守斋(缵)为寺,后树梅作亭以葬,薛梯飚(梦桂)为志,李筼房(彭老)书,周草窗(密)题盖”。[15]卷五105周密曾为施岳作悼诗1首,并在《绝妙好词》中选其词6首(其中1首残),《全宋词》据以收录。
徐宇(年里不详),号雪江居士。汪元量的《湖山类稿》中收有《和徐雪江即事》《浙江亭和徐雪江》《答徐雪江》等诗,可知他与汪元量也有交往。惜无词传世。[注]赵闻礼编选的《阳春白雪》卷八收有一位徐姓人的词《真珠帘》(落红几阵清明雨),声情格调与周密等人之作极为相类,《全宋词》(第五册,第4029页)据以收录。此“徐□”很可能即为徐宇。
李彭老(生卒年不详),字商隐,号篔房,德清(今浙江湖州)人,淳祐中为沿江制置司属官。周密称其“词笔妙一世”,[6]225特选其词12首入《绝妙好词》。《全宋词》据以增补,共收录其词22首。
张矩,字成子,号梅深,生卒年与生平事迹俱不详。赵闻礼《阳春白雪》选录其词12首,《全宋词》据以收入。
陈允平(约1205—1280),字衡仲,又字君衡,号西麓,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淳祐三年(1243)为余姚令,罢去,往来吴越间,放浪山水。德祐年间,授沿海制置司参议官。宋亡后,元初“以人才征至北都,不受官,放还”。[16]著有《西麓诗稿》一卷、《西麓继周集》一卷、《日湖渔唱》一卷。《全宋词》收其词二卷,前卷为《渔唱》,后卷为《继周集》,共209首。
西湖“吟社”文人群的活动时间,当从理宗景定四年(1263)周密作《木兰花慢·西湖十咏》开始,直到杨缵去世。关于杨缵的卒年,由于相关史料缺乏,难以考知确切的时间。夏承焘先生认为其卒于度宗咸淳五年(1269)之前,[17]郭锋先生考证其卒于咸淳三年(1267)六月初三。[4]周密在咸淳三年有《秋霁》(重到西泠)一词,叙写重游西泠的情景,其序有云:“抚人事之飘零,感岁华之摇落。”[10]3149表明此时西湖“吟社”词人群已经零散了。综合这些材料,可以推断西湖“吟社”的结盟时间当在理宗景定四年(1263)至度宗咸淳三年(1267)之间。
所谓“盟事”,是指文人所举行的各种结盟活动,如集会结社、拜谒印可、唱和酬答等。“吟社”文人在盟主杨缵的主导下,经常举行游湖赏景、宴饮填词等活动,略如周密在《重过东园兴怀知己》一诗中所言之“东园桃李记春时,杖履相从日日嬉。乌帽插花筹艳酒。碧莲探韵赋新诗”。[18]根据现存文献资料,“吟社”的重要盟事共有以下四次:
其一,环碧园避暑。据周密《采绿吟·采绿鸳鸯浦》序:“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逃暑于西湖之环碧。琴尊笔研,短葛綀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间。舞影歌尘,远谢耳目。酒酣,采莲叶,探题赋词。余得塞垣春,翁为翻谱数字,短箫按之,音极谐婉,因易今名云。”[10]4137由此可知,理宗景定五年(1264)某夏日,杨缵召集“吟社”盟友到西湖附近的环碧园避暑。他们携带琴酒笔砚,荡舟进入深荷密柳间,酒至半酣,采下莲叶,分题赋词。而从周密词的末句“停杯久,凉月渐生,烟合翠微”可知,这次避暑活动进行了整整一天方告一段落,大家仍觉意犹未尽。
其二,“吟台”饮宴。周密《瑞鹤仙·翠屏围昼锦》序云:“寄闲结吟台出花柳半空间,远迎双塔,下瞰六桥,标之曰,湖山绘幅,霞翁领客落成之。初筵,翁俾余赋词,主宾皆赏音。酒方行,寄闲出家姬侑尊,所歌则余所赋也。调闲婉而辞甚习,若素能之者。坐客惊诧敏妙,为之尽醉。越日过之,则已大书刻之危栋间矣。”[10]4144-4145词序记录了杨缵率领诸盟友游赏张枢“吟台”的情景。“吟台”建于西湖边的深柳密花间,专供盟友集会吟词之用。席间主宾分韵赋词,词成后当场交与张枢的家姬演唱佐欢。第二天再来拜访时,发现这些词已经用很大的字体镌刻在高墙雕梁之上了。张枢的豪奢与好客,与其祖父张镃当年在家中邀请词友举行“牡丹会”的情形何其相似!
其三,梅边开宴赋词。周密《齐天乐·宫檐融暖晨妆懒》序云:“紫霞翁开宴梅边,谓客曰:梅之初绽,则轻红未消;已放,则一白呈露。古今夸赏,不出香白,顾未及此,欠事也。施中山赋之,余和之。”[10]4140可知杨缵曾于梅边举行宴会,感叹古今赋梅者,总是不落赞其香和白的俗套,鼓励和希望盟友们大胆创新,努力尝试从新的角度咏梅,写出新意。席间施岳有赋梅词,周密和作。
其四,禁烟湖游春。周密《曲游春·禁苑东风外》序云:“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10]4138由序可知,周密曾与施岳等人一同游湖,切磋词艺。
此外,张枢的《壶中天》(雁横迥碧),施岳的《曲游春·画舸西泠路》(清明湖上),奚的《华胥引·澄空无际》(中秋紫霞席上),李彭老的《法曲献仙音》《官圃赋梅,继草窗韵》,张矩的《应天长》咏“西湖十景”(十首)以及陈允平的《木兰花慢》(和李筼房题张寄闲家圃韵)、“西湖十咏”等词作,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关“吟社”盟事的信息。
所谓“盟情”,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指结盟成员具有大致相同或相近的政治倾向、审美情趣和文学理念。以杨缵为盟主的“吟社”文人群,是琴师乐工与词人的结盟,在创作上都遵循“协律”,以是否“协律”来作为评判词作优劣的标准。如周密曾作《塞垣春》词,杨缵为其“翻谱数字,短箫按之,音极谐婉”,遂易名为《采绿吟》。[10]4137另一位盟员张枢更是为了“协律”而不惜改变词意:
(张枢)曾赋《瑞鹤仙》一词云:“……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8]256
“扑”字是入声,属角,不协律;换成属徵的上声字“守”,乃协。“深”字属清音、齿音,恐其与乐不协,故而改成“幽”字;“幽”字虽属浊音,然而是舌音,又不协;最终改成既属浊音、且是唇音的“明”字,歌之始协。不过,律虽然“协”了,但词意却“反”了(“幽”与“明”的意思恰好相反)。为了协律而不惜改变词意,体现了“吟社”文人对协律的高度重视和严格遵循。
盟情第二个方面的涵义是指结盟成员之间具有比较深厚的友情,彼此之间平等相待,互相欣赏提携,相处和谐融洽。杨缵虽贵为皇亲国戚,但其结盟纯以切磋音律、商榷填词为目的——这从周密对杨缵的有关记载中即可看出。周密不仅在《癸辛杂识》等书中记述了杨缵的生平事迹,更在杨缵去世后满怀深情地补题了其词中涉及杨缵的序言,以此纪念逝去的导师和知音,其《木兰花慢·西湖十咏》词序中所记他们之间的一段交往即是生动的一例。
理宗景定四年(1263),张矩先撰成咏西湖十景的组词《应天长》十首,夸示于盟友周密,引起周密不服,乃撰《木兰花慢·西湖十咏》复示张矩,并约陈允平同赋。张矩以为周密之作超过了自己。后来盟主杨缵看了周密的词后评曰:“语丽矣,如律未协何?”于是师生二人“相与订正,阅数月而后定”。周密于是感慨道:“是知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翁(按:指杨缵)往矣,赏音寂然。姑述其概,以寄余怀云。”[10]4129从这则记载可见,盟主杨缵在与各位盟员的交往过程中丝毫没有皇亲国戚的架子,纯粹是出于对词律的共同爱好和追求,互相促进,共同提高,彼此平等坦诚相待,相处极为和谐融洽。
杨缵、周密等人在风光绮丽的西子湖畔结为“吟社”,商榷乐律,切磋填词,“于音律和谐之内,益求词句之浑雅”,[19]244促进了词体的进一步“格律化”和“典雅化”,具有重要的词史意义。
先说其促进词体“格律化”的一面。
词本倚声而作,词体之演进,原本与音乐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一方面,要求文字尽量与音律相协调;但另一方面,文学毕竟有自己的独立性,有时为了表情达意的需要,会突破音律的限制和束缚。如苏轼作词,“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20]“不惜牺牲曲律,恣其心意之所欲言”。[19]255苏轼之后,周邦彦、李清照等人再度强调词的音乐性,注重炼字酌句、审音守律,追求文字与音律兼重。“吟社”词人群在继承前辈格律大家周邦彦、李清照、姜夔等人的基础上,对词的格律进一步加以规范,提出了更加严格的要求。据张炎所记,杨缵作有《圈法周美成词》,以周邦彦词为词律的典范,“盖取其词中字句融入声谱,一一点定,如《白石歌曲》之旁谱,特于其拍顿加一墨围,故云圈法耳”。[21]惜其久佚,不得其详。不过,杨缵另一指示作词门径的《作词五要》则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其中称:“第一要择腔,腔不韵则勿作”“第二要择律,律不应月则不美”“第三要填词按谱”“第四要随律押韵”“第五要立新意”。[8]267-268这“五要”中的前“四要”均是格律方面的要求,足见杨缵对词律的高度重视。
杨缵提出的《作词五要》,很可能就是他为“吟社”结盟拟订的盟约,反映了“吟社”文人共同的词学观念。在杨缵的引领和垂范下,“吟社”词人群主张作词首先要“协律”,提出“词以协音为先”[8]255“词之作必须合律”,[8]265认为“词若歌韵不协,奚取焉”?[8]268并以此作为评价词作优劣的首要标准。张枢“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8]256故周密称赞其词“音韵谐美”。[6]224杨缵称赞周密词“妙天下”,也主要是从周词“惟协比律吕”的角度出发的。[22]沈义父激赏施岳的词,也首先是因为施词讲究格律,“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23]52
为了达到“协律”,“吟社”文人对词的字声也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夏承焘先生曾对唐宋词字声的演变历程作过一番概括:
大抵自民间词入士大夫手中后,飞卿(温庭筠)已分平仄,晏(殊)、柳(永)渐变去声,三变(柳永)偶谨入声,清真遂臻精密。惟其守四声者,犹限于警句及结拍。自南宋方(千里)、吴(文英)以还,拘墟过情,乃滋丛弊。逮乎宋季,守斋(杨缵)、寄闲(张枢)之徒,高谈律吕,细剖阴阳,则守之者愈难,知之者亦鲜矣。[24]
以杨缵为盟主的西湖“吟社”词人群,为了使字音的高低清浊与曲调旋律节奏的变化完全吻合,在作词时往往“分刌节度,以箫定字,一字不苟作”。[25]前面引述的张枢为了找到与音律相匹配的字声而不惜改变词意,一而再地改变用字,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吟社”词人群的这些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无疑促进了词体的进一步“格律化”。
再看其促进词体“典雅化”的一面。
词起源于民间,原本语言俚俗质朴,但在进入文人士大夫之手后,很快便呈现出了“雅化”的发展趋势。至南宋,更是掀起了一股“崇雅黜俗”的思想潮流,文人词集也争相以“雅词”来命名。如鲖阳居士编选《复雅歌词》、曾慥编选《乐府雅词》,张孝祥词集名《于湖雅词》、赵彦端词集名《介庵赵宝文雅词》、程垓词集名《书舟雅词》,等等。[注]有关宋词的“雅化”问题,详可参阅杨海明《论宋词发展史中的“雅”“俗”之辨》(《昆明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3期)、聂安福《两宋词坛雅俗之辨》(《中国韵文学刊》1996年第1期)以及沈松勤《两宋词坛雅俗之辨的文化阐释》(《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2期)。而西湖“吟社”是达官贵戚与文人雅士的结盟,他们往往在游宴赏玩之后分韵填词,然后切磋商榷,其词作多是西湖锦绣山水之景与词人逍遥自在之境的结合,显得典丽精工而又富雅浑融,促进了词体的进一步“典雅化”。
杨缵留存于今的词作虽然不多,但皆格律精严、典雅富丽。试看其《一枝春·除夕》:
竹爆惊春,竞喧填、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暖,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应自有、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
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夜花朝,自今细数。[10]3896
两宋除夕风俗丰富多彩,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梁录》以及周密《武林旧事》等对此都有记述。此词用典丽流美的语言,从个人游乐活动与内心感受的角度描绘出临安除夕之日从凌晨到深夜一整天的喜庆气氛,显得既热闹欢乐而又不失优雅大气,“当日已脍炙人口”,[26]赢得一片赞誉之声。周密感叹曰:“守岁之词虽多,极难其选,独杨守斋《一枝春》最为近世所称。”[15]卷三52张德瀛亦云:“杨守斋守岁词……一阕之工,争相传播,可云盛矣。”[27]
在杨缵的影响下,“吟社”词人的创作皆追求格律的精严与字面的精美,极力营造典雅富艳的词境。西湖风光旖旎秀丽,其中“西湖十景”尤为擅名,自然成为“吟社”词人热衷吟咏的对象。张矩、周密、陈允平、奚都曾精心结撰“西湖十景”组词,[注]奚width=13,height=13,dpi=110的“西湖十景”组词仅有《芳草》(南屏晚钟)一首保留下来。见《全宋词》第5册,第3997页。这些词作“靡不工丽熨帖,如小李画之金碧楼台”。[28]试以周密的《木兰花慢》(“苏堤春晓”)为例:
恰芳菲梦醒,漾残月、转湘帘。正翠崦收钟,彤墀放仗,台榭轻烟。东园。夜游乍散,听金壶、逗晓歇花签。宫柳微开露眼,小莺寂妒春眠。
冰奁。黛浅红鲜。临晓鉴、竞晨妍。怕误却佳期,宿妆旋整,忙上雕軿。都缘探芳起早,看堤边、早有已开船。薇帐残香泪蜡,有人病酒恹恹。[10]4130
上阕描述了苏堤清晓和夜游结束的场景,其中所选用的意象“梦”“月”“钟”以及“彤墀”“台榭”“金壶”“花签”“宫柳”等,经过作者的精心点染和串联,构成了一幅充满富贵气息的画面。下阕则通过描写一位女子游堤的画面继续衬写苏堤的富丽繁华。先是写女子出游前的精心装扮:她打开妆奁,对镜梳妆,试图和春景争艳,因为怕错过佳期,整妆的速度加快了,只为能赶上雕刻华美的香车。而在经历了一整天的游玩之后,女子娇卧帐下,中酒高眠,一旁还有熏香残留和淌泪的残烛。“冰奁”“雕軿”“薇帐”“残香”“泪蜡”等一系列意象不仅暗示了女子高贵的身份,营造出一种浓厚的富雅词境,而且还给全词抹上了一层暧昧和香艳的色彩。
这一切无不是南宋后期世风的写照。“吟社”词人活动的理宗、度宗年间,南宋王朝虽已行将走向灭亡,但首都临安表面上仍然是一派繁华富丽的景象,“王邸侯馆,歌舞升平”,达官贵戚“居生处乐,不知老之将至”,[29]逍遥自在,怡然自得。以杨缵为代表的文人雅士,更是“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30]醉生梦死在西湖山水的柔丽和繁华编织的温柔富贵乡里,他们的词作自然也浸染了这种繁华富贵之气,从而促进了词体的进一步“典雅化”。
度宗咸淳三年(1267)前后,随着盟主杨缵的去世,西湖“吟社”也随之消散。后来周密曾重游西泠等地,不禁大为感慨:“重到西泠,记芳园载酒,画船横笛。水曲芙蓉,渚边鸥鹭,依依似曾相识……转眼西风,又成陈迹。”[10]4139此后,词坛的主旋律依然在朝着“格律化”和“典雅化”的方向发展,声律益务精严,文字益求典雅。曾亲炙杨缵、与“吟社”关系密切的吴文英、张炎进一步强调律精调雅。吴文英提出“论词四标准”:“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23]43张炎也在《词源》卷上中对五音相生、八十四调、十二律吕、讴曲旨要等乐律问题作了深入探讨,清代四库馆臣称赞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31]《词源》卷下首先提出“雅正”的概念作为创作宗旨:“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8]255为了实现“词欲雅而正”[8]266的宗旨,张炎对词的思想内容、形式体制、句法字面、赋情咏物等各种作词之法均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在这样的理论主导下,宋末词坛呈现出严于持律、崇尚雅正和讲论词法之风盛行的局面。
不过,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吟社”词人所追求的“格律化”和“典雅化”也是一柄双刃剑,我们在看到其积极的一面时,也不能无视其消极的影响。杨缵不仅自己作词“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8]267而且也要求门人作词严格协律按谱。在其引领和影响下,“吟社”词人过于追求艺术上的完美,不免有使词陷入形式主义窠臼的嫌疑。唐宋时代,词主要是用来配乐演唱的,不仅要求歌词易懂、易记,还要求音律节奏简洁流畅,以便于普通民众传唱与接受。但“吟社”词人却刻意追求律精调雅,以致造成了“今词人才说音律,便以为难……所以望望然而去之”[8]265的尴尬局面,其作品也往往仅限于盟友同好之间传阅点评,传播范围过于狭窄。如此一来,使得宋词虽日趋高雅,却渐与民间流行之乐曲背道而驰,最终成为文人案头的纯格律文学样式而丧失了蓬勃的发展生机,而这恰恰是我们在研究和评价南宋西湖“吟社”文人的结盟及词史意义时所必须要加以注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