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杰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指出,阅读诗歌,要能大体把握诗意,想象诗歌情境,体会作品情感,从而“受到优秀作品的感染和激励,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理想”。然而,这项本应对学生思考力、判断力、表达力和人格品性起教育作用的语文教育工程,却在课堂教学中日趋应试化、边缘化。古诗词教学现状堪忧,复兴之路亟需探寻。
受应试教育影响,不少老师为考而教,他们普遍认为:课本古诗词学习只要学生会背会默、知其大意即可,而课外古诗词欣赏反正是大海捞针,只能向学生传授几种套路,再费工夫也于考无益。这样的教学思维,极大地弱化了古诗词学习的语用价值,使学生所得甚少。比如,有老师教授《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达成的课堂教学目标仅仅是学生会背诵、默写全诗,能说出其中关键句大意与感情,此外对边塞诗的特点、岑参诗的风格、写景句的审美、抒情句的涵泳等几近忽略。这样的诗歌教学,学生除了获得一点名句的积累,对语感增强鲜有熏陶、浸润之用。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语感是潜意识里对语言作为一种有确定结构的工具的鉴赏力”,这样的诗歌教学又怎能培养学生“潜意识里”对“有确定结构”的古诗词语言的“鉴赏力”?
诗词是抒情的艺术,但拘囿于诗词的表情功能,而忽视对其思维逻辑的必要梳理,会使许多经典诗词流失了应有的思维密度与深度,最终失之解读的空泛与肤浅。文以载道,歌以咏志,每一首情意深长的古诗词背后,都是一段心灵的歌吟,更是一场思想的激荡。如曹操的《观沧海》,倘若把此诗仅仅解读为一首普通的登临揽胜之作,是难以读出自然景观后意气风发的政治抒情,更难以读懂一个胸怀天下的时代枭雄笑看沧海横流的人生感喟。同样,王安石的《登飞来峰》,倘若缺乏必要的时代背景的支撑,也是难以读出“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深沉复杂的人生况味的。
古诗词的学习或鉴赏,是一段疏言、显象、悟意的美的历程。品读者需要沿着“言——象——意”的审美路径进行多维度、多层次的深入探寻,才能还原出一个言语灵动、意象丰沛的美学世界。倘若我们拘泥应考的有限题型,不愿再作更丰富的审美发现,诗词鉴赏就会变得僵化无趣。但普通教师既不能苛求、更无法秒变当下盛行的“以考立教”的教学思维,因此中高考的诗词鉴赏题命制,应该对活化诗词审美路径担起更多的引导责任。除了描绘诗句画面、赏析词句佳妙、品味诗歌情思等几种常见题型,命题者应努力拓展诗词审美的路径,如品咂意象之趣,探究情景交融,类文链接对比,情境运用判断等等。总之,要尽可能避开外在套路,多从审美内核上去下深功夫,才能避免诗词审美的程式化。
古诗词作为一种世代相承的文化成果,随着不断的丰富与发展,具有了自身的多维文化向度。对一首经典古诗词,我们要善于从时空交织的纵横脉络中捕捉到多向度的文化意脉,从而聚合出立体丰满的文化内涵。倘若仅截取某个文化断层,所得必然“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七年级上册古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些老师在教授此诗时,对其中耐人寻味的“落花时节”的意象缺少多向度的文化开掘,诗歌解读就难入佳境。从字面看,“落花时节”首先指的是作者与李龟年相逢的时令——暮春时节,此为第一层。今日重逢,抚今追昔,感慨万端:李龟年已从出入名门的当红音乐家沦为流浪江南的普通艺人,杜甫已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老病相伴孤舟的漂泊者,于是“落花时节”又具有了李龟年的凄凉身世与杜甫的苦闷人生的双重文化意味,此为第二与第三层。当然“落花时节”还有更深的历史文化意义:历经了“安史之乱”的唐朝,盛世繁华不再,亦如“落花时节”,此之谓第四层。透过字面,浸入历史,诗歌素朴平淡下的深沉悲慨的文化意味便从不同向度潜溢而出。
“学习古典诗词,既是吸收、继承民族优秀文化血统的必然之选,也是学生涵养文化精神、丰富人文底蕴、建构自我心灵世界的有效途径。”古诗词教学的价值总纲当为“学以致用”,即让古诗词教学对初中生语文核心素养的培育发挥重要作用,并让他们在现代理解与现代运用中将优秀的文化传统代代传承。我们不妨从积累、理解、审美、内化等方面去下功夫,具体表现如下:
古诗词作为一种精美的语言艺术形态,其基本价值首先即在语言。教师要用好这个“语言建构与运用”的范例,让学生的表达系统在学习过程中得到潜移默化的濡染与升级。
(1)建构:“语言三美”的示范
优秀古典诗词在语言上具有“三美”的示范功能,有助于学生优质语言体系的“建构”。
首先,是形美,即诗词的句段形态之美。诗词相较于其他文体,其句段排列是自由与规则的完美统一,具有独特的视觉之美。诗的整饬呈现出“有自由的规则”,词的参差呈现出“有规则的自由”,它们遵循各自的语言形态规律,建构出属于自己的语言形态方阵。这样的整齐而不失灵动,自由亦不乏规则的语言风格,对优化今天的语言表达形态大有裨益。
其次,是音美,即诗词的韵律和谐之美。诗词在古代多唱和吟诵,声律上讲究平仄押韵,读之朗朗上口,听之悦耳和谐。比如统编教材九年级上册的李商隐的《无题》,全诗押“an”韵,平仄相对,格律工整,成为形质俱佳的千古佳作。现代汉语表达虽没有了格律上的苛刻要求,但我们平时多读具有韵律之美的古典诗词,对增强语言的韵味是极有好处的。朱自清的《春》《绿》《匆匆》等散文读来诗味隽永,与作家深厚的古典诗文功底是密不可分的。
再次,是意美,即诗词的意蕴情思之美。音、形之美乃诗词的外在之美,“意美”则是诗词的内在之美。内外之美的统一,让诗词成就文学之大美。所谓“意美”,乃画意之美,情意之美,意趣之美、意境之美等。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画意之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情意之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意趣之美,“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之美,无不给人以“意美”的语意享受与情感润泽。
(2)运用:古为今用的移植
优秀古典诗词不仅促进着学习者语言的建构,也拓展着学习者语言“运用”的空间。经典的古诗词名句,在现代生活中有着十分广泛的使用场域,丰富着我们的语言表达系统。比如,当我们困顿无望时,我们呐喊一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以激发奋斗之豪情;当我们迷惘自失时,我们内心默诵“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以抚慰惆怅之心绪;当我们执着梦想时,我们效法古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砥砺前行之意志……古典诗词滋养着现代汉语,无论是直接引用还是间接化用,往往都收到言简意丰、言近意远的语用效果。深受中国几代读者喜爱的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与言情小说家琼瑶女士,他们对古典诗词的喜爱,对他们作品语言的优化是功不可没的。
写诗,功夫在诗外;读诗,功夫也在诗外。真正读懂一首经典古诗,就是从诗内到诗外,再从诗外到诗内,又从诗内到诗外的来回往复的轮回迭代……
古诗词,是一种高度浓缩的语言艺术。引导阅读时要让学生借助必要的背景支撑与想像还原,来填补诗歌思维的跳跃,重建被诗词浓缩或变异了的神奇瑰丽的想象世界。学生唯有顺着诗词的语言轨道,攀着诗词的情感阶梯,进入到诗词的思维深处,才能逐步破译诗词在历史语境中的“源代码”。古典诗词的理解,虽然见仁见智,但诗人的“初心”应当被追寻与尊重——我们可以有符合逻辑的新的时代阐发,但不可抛却歌者的“初心”而恣意地天马行空。
以李白《行路难》(其一)教学为例。这首诗是李白用乐府旧题写的组诗的第一首,诗人用浪漫笔法抒写了人生感慨和精神追求,但其心路历程表现得复杂矛盾,需要读者层层深入地琢磨品味。按照“嗜酒见天真”的李白的一贯风格,面对“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必然会“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然而,本诗中诗人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我们不仅要能从停、投、拔、顾四个连续的动作中,读出李白内心的苦闷压抑,更要去追问造成他不复以往的原因何在。教师应该从接下来诗人所用的“冰塞川”“雪满山”的两句想象之句加以突破,与学生共探那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人“行路难”的人生背景。本想一展宏图的天才诗人,因得罪权贵不到三年而被玄宗赐金还山,此种境遇中的宴饮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而接下来的两个典故,姜尚八十碧溪垂钓和伊尹梦见乘舟日边,为何又与刚才的心境大相径庭?京城里难以容身的诗人,瞻望前程,一片渺茫,不禁反复嗟叹“行路难,行路难”,在自言自语式的“多歧路,今安在”的叩问中,逐渐冲破现实的精神禁锢,而浪漫地高歌入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人生的突围,首先是精神的突围;生命的自救,首先是心灵的自救。李白,终究是李白!
这首诗中,诗人的苦闷与追求、失望与希望,沉沦与奋起,交错成一幅情感跌宕、复杂多变的心灵图景,值得深入探寻,细细玩味;如果仅仅滑行在文字的表面,而不能进入思想的内核,是无法洞悉诗人隐秘而跳荡的精神世界的。我们应当带领学生在文本内外走上几个来回,向着思维的更深处不断漫溯,才能在富有价值的多重追问中,达到对诗歌本真的深入理解。
(1)意象的把握:古诗词审美鉴赏的钥匙
诗歌意象,是客观自然物象经过诗人主观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具有象征性的艺术典型。意象之中,往往凝结着诗人蕴藉的情感与深沉的哲思,把握好诗歌意象,往往就抓住了诗歌审美鉴赏的关键点。
以笛声的意象为例。唐诗中的笛声,常常写满了乡愁。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有“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在万籁俱寂的边地夜色中,陡然响起的凄凉幽怨的芦笛之声,唤醒了无数“征人”思乡的愁绪。崇高与悲壮,苍凉与旷远,都在这绵绵不绝的笛声意象中,化成了集体思乡的无眠。王之涣的《凉州词》中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的笛声,道出了无限的边地苦寒,也蕴含着浓郁的乡思离情。“何须怨”三字,委婉道出边防将士在闻笛思乡时又意识到戍边任重的自我宽解。这里的笛声,情调虽悲而不失其壮,故成边塞“唐音”的典型代表。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同样是一首借笛声而寄情的情意绵长的思乡曲。“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偶闻的低回的笛音,弥散出满城浓烈的乡愁。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的笛声,暗含向秀过嵇康旧居听邻人吹笛而悲作《思旧赋》的典故。“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这里的笛声已不是乡愁的寄托,而是怀念故友、物是人非的惆怅心绪的凝结。
(2)诗境的抵达:古诗词审美创造的基点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中国古典诗词一般借助意象让读者进入意境。意境是诗歌通过意象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是诗歌呈现出来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审美想象空间。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高度赞誉意境之于诗文的重要:“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因此,在古诗词教学中,我们不但要培养学生抵达诗词“本我”之境的审美鉴赏能力,更要以此为基点,培养学生表现诗词“超我”之境的审美创造能力。
以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为例。要实现对这首词作的审美再创造,老师要带领学生在反复涵泳中实现对词作意境的渐次抵达。陆游对梅花情有独钟,歌咏之作数以百计,各具风采。而这首词的独特意境在于,词人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来咏叹梅花的悲凉处境与清高品格,至此完成了对本词意境的第一层抵达;然后,教师适切出示陆游的生平资料,让学生了解其仕途蹇仄、怀才不遇的人生际遇,从而明了词人借梅花抒发的孤高傲世、坚守节操的情怀,至此完成了对本词意境的第二层抵达;最后,教师让学生联系自身,说说对词作意境的个性体悟,从而领悟并内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傲然独立的人格,至此完成了本词意境的第三层抵达。词作由“本我”到“超我”的审美创造,在意境的逐层抵达中拾级而上。
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提出“兴、观、群、怨”之说,对诗歌的文化功能作了充分肯定。优秀古典诗词,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是人类精神的坐标。我们在古诗词教学中,要善于引领学生走进真善美的世界,养育自己的健康人格,实现优秀文化的理解与传承。
以杜牧的咏史诗《泊秦淮》为例。诗歌并非仅仅是当朝权贵沉醉歌舞的奢靡写照,更重要的是借陈叔宝在靡靡之音中亡国的典故,以貌似怨怼商女的婉曲之笔,表达出对达官贵人耽于享乐、无心国事的愤慨,以及对晚唐时局的无限忧虑。这种家国情怀在他的另一首著名咏史诗《赤壁》中也可见一斑。杜牧通晓军事,对当时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形势,有比较清楚的了解,曾向朝廷提出过一些有益建议。此诗借赤壁之战截然不同的结局假想,生发出历史兴亡的无限感慨,令人心惊,引人遐思。此外,杜牧还有大量的咏史诗佳作,如《江南春》《题乌江亭》《过华清宫》《西江怀古》《金谷园》等等,还有一篇著名的咏史散文《阿房宫赋》,无不流露出一个以史为鉴、心忧家国的士大夫的崇高情怀。
哲学家皮尔森说:“文化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文化是一种习得、积累的过程,是一个由外向内逐渐内化、濡染的过程。因此,学习杜牧的《泊秦淮》与《赤壁》,绝不仅仅是掌握眼前所学的这一二首,而是贵在触类旁通,理解并悦纳这一类作品背后的心忧家国的士大夫文化,从而达成古诗词“文化传承与理解”的重要使命。
古诗词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中华传统文化的瑰宝,应该被我们吸收内化为民族文化的基因。每一个语文老师,都当以培育学生核心素养为语文教学的价值旨归,以古诗词这一传统文化精髓在我们的素养培育工程中再立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