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艺术:文学类文本解读的一把钥匙
——以史铁生《我与地坛》为例

2019-01-30 06:27
中学语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我与地坛陌生化史铁生

薛 华

文学语言不同于常态语言。一篇文学作品,它的文学性首先体现在陌生化的语言上面。陌生化语言从形式上来说,是对常态语言的偏离和变异,通过强化、颠倒、拉长、缩短、扭曲等方法,实现常态语言的陌生化。陌生化语言从内涵来说,是对常态语言的丰富和升华,更新了我们的习惯反应,唤起我们对事物、客体新鲜度的感知。《我与地坛》对于学生或者老师来说,是一篇有难度的散文。为此,笔者尝试运用陌生化艺术对该文进行解读,发现《我与地坛》的独特之美。

一、词语的超常搭配

史铁生长时间坐在轮椅上静观玄想,关注那些细微的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事物。比如:“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时间是抽象的,时间其实是不容易看到的,时间恰如流水,时间的流逝是悄无声息的。在这里动词“看到”一反常态,直接与“时间”搭配,新奇感就产生了,陌生化的感觉就出来了。仔细揣摩,双腿突然残疾之后的史铁生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这一段生命的时光是很痛苦的,是难以言说的,是无聊的,是孤独的,后面紧跟的“看见”与“身影”搭配,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孤独感,这种孤独的感觉其实是熟悉的,就像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比如:“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睁开眼睛”的同时,“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这肯定不是偶然的巧合。“睁开眼睛”是从过去回到现在,从回忆回到现实;而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是一种超常搭配,“风穿过树林”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触觉感受,而史铁生在这里强化的是一种视觉感受,显然“风”在这里是有某种特殊的意味的,作者借此表达的是对母亲的思念与怀想。“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这里用“安详”修饰中心词“落叶”,有一种新奇感,进一步想,作者怀念他的母亲,由地上的“落叶”而想起逝去的母亲,用“安详”来修饰,再恰当不过了。“翻动”一词与“落叶”搭配,也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作者有意避开了“吹动、掀起”等常规动词,意在表达作者心中对母亲无尽的思念,秋风就像一个开关键,摁下去,往事就像书页一样一页一页从作者的脑海里翻过,久久难以平静啊。前面再用“又”修饰,传递了作者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强烈的思念的情感。

二、句式的超常变换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说:“寓变化于规律时,变化的结果不是失望,不是挫折注意力,而是打消单调,提醒注意力。”变异的语句,必须突破一般的语法、语义等语言规律的羁绊,以别开生面的形式吸引读者,显示语言的巨大魅力。比如 “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这组句子,与常规的句式“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剥蚀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淡褪了,一段段高墙坍圮了,玉砌雕栏散落了”相比,更加突出了动作的主体性与力量感,凸显了地坛的“荒芜”。对于此处语言表达的特点,不少人认为是“排比”,笔者不以为然。“排比”是显性的外在的,深入到这组句子的内部,发现“剥蚀”“淡褪”“坍圮”“散落”均为不及物动词,本不应这样直接带宾语,如此表达显然突破了常规,地坛曾经的“荣耀”与今天的“落差”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感在作者身上也一一对应,地坛与作者之间呈现出一种宿命般的“同病相怜”。又比如下面这组句子:“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六个“譬如”从外部观察是排比,从内部观察是“意象的叠加与组合”。排比本来是一种常规表达,但是与“意象的组合”结合起来,大开大合地用若干个意象组合把地坛简笔勾勒在读者面前,中长句型的构造使文字结构变得舒缓而摇曳多姿,同时整饬的排比性文字生成了回环往复、整齐匀称的音乐美,悠远的意境中带有一丝丝哀伤。句式的转换让这组句子产生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同时唤起读者强烈的审美感受,感受到古典诗歌的意境。

三、修辞的摇曳多姿

修辞活动是语言近义手段中的一种选择活动,它以其灵动变化而使语言形式偏离规范,呈现无法预约的审美形式。比如:“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作者将“春天”比喻为“一幅画”,将“夏天”比喻为“长篇小说”,将“秋天”比喻为“短歌(诗)”,将“冬天”比喻为“雕塑”。就单个比喻来看,第一处最为平常,后面的三处带有作者强烈的个性化色彩,能带给读者强烈的审美感受。更重要的,是作者将四处比喻放在一起,在比较中凸显对四季的不同感受。春天的地坛是美丽的,夏天的地坛是漫长而又生动的,秋天的地坛是短暂而又美好的,冬天的地坛则是静默的,给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没有止步于此,作者带着读者继续往前走,以“呼喊”“细雨”“土地”“烟斗”这些新奇的喻体来强化学生对地坛四季的不同感受,不同画面之间连续转换,有诗歌的意蕴,而且句子与句子之间巧妙勾连,令读者浮想联翩。又比如:“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的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坐得离舞台太近了。”史铁生用四个“每一个”连成排比,“演员”与“人质”之间,“观众”与“阴谋”之间,本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史铁生在这里突破常规,借此巧妙表达自己在这地坛中对人生对命运的感悟,他看清了世间的阴谋,也走向了解脱的灵魂。一个排比的运用,表明作者心魂在苦难中的解脱,承受着罪孽,也获得着福祉。出生在特殊的年代,成长在艰苦的岁月,跌倒在该奔跑的年龄,告别于结满思考硕果的季节。这就是史铁生坎坷的一生。命运推倒了他的身躯,却将他的心魂磨练得无比强大。史铁生运用摇曳多姿的修辞(含象征、比喻、排比等手法)表达自己在困厄人生中的独特体验和感悟,让读者在陌生化的文本面前驻足停留,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审美空间与思考的空间。

四、思维的矛盾与张力

如果把思维比作河流,要想让河水自由流动,需要有三个条件:河水存在落差,天然拥有张力;有控制水流走向的河道;拥有无穷无尽的源头活水。就文学作品而言,思维的张力源于文本与读者心灵的期待视野之间形成落差,产生碰撞。真正的审美形式,不是对客观本真的重复和模仿,而是要与非审美世界的现实本真形式相矛盾。矛盾可以制造张力,让人在思维对抗中感受另一番情趣。比如:“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相对于我们习惯的认知:“是佛祖普度了众生,是英雄拯救了懦夫,是智者点化了愚氓,是美人造就了丑女”,史铁生在文本的世界里形成内在与外部的语义矛盾,从而将思维从矛盾的系统中解放出来,绽放出思维的火花,给读者新奇而不失深刻的美感。文中类似的表达还有多处,比如“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温馨”与“寂寥”,“希望”与“绝望”,这些看似矛盾的词语组合在一起,产生巨大的语言张力,引发读者的无尽思考。经受过寂寥的人才能珍惜温馨的甜蜜,温馨的人生往往要走过寂寥的昨天才能得到升华;有了对未来的希望才能走出绝望,在绝望的洗礼后人们才能重拾希望,才能体味希望的真谛。比如:“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罪孽”与“福扯”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语组合在一起,释放出巨大的语言张力。这是史铁生对自我和人类命运的深刻体察,作者被残疾的命运操弄,被命运打昏了头,在逃避命运的打击时又被无常的命运裹挟,在写作的天地里趟出一条路来。随后史铁生又被写作挟持,活得像个人质,时刻担心文思枯竭的危险,其间有欢欣,有苦涩,有绝望,有悲悯,所有的痛苦和幸福都是人的命运,人在自我选择和被选择中前行。还比如:“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愚钝”与“机智”,“丑陋”与“漂亮”,“恶劣”与“善良”,“卑下”与“高尚”,“残疾”与“健全”这五组矛盾的词语在此叠加,史铁生在此有意逆情悖理,颠覆读者已有的认知,释放出巨大的思维的张力,对“愚钝”“丑陋”“恶劣”“卑下”“残疾”价值的肯定揭示出这个世界微妙的相互依存的关系。

史铁生的确是当代最富有哲学气质的一位作家。《我与地坛》这篇散文的文学性非常强,超常搭配的词语、超常变换的句式、摇曳多姿的修辞以及充满矛盾的思维等语言技术的运用使得他的散文生成陌生化的审美效应,在景与情、人与事、情与理之间相互融合、互相渗透,充满着思辨的意味,呈现出大散文的特质——大气度、大格局与大气象,让读者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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