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冬梅
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是21世纪日本文坛中熠熠闪光的作家,其新作《献灯使》[1]是刚刚闭幕的平成时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刚进入平成年间,多和田叶子的《失去脚后跟》获得1991年《群像》新人文学奖,《入赘的狗女婿》[2]获得1993年芥川龙之介奖,此后多和田得到了更多日本文学奖项的频频青睐。多和田叶子长期居住在柏林,能用德语和日语创作,其文学视野非常开阔,在德语文学世界也享有盛誉。作为平成年间登上日本文坛的现代女性作家,多和田叶子文学以其开阔的国际文学视野、清新的人物形象、后现代主义人际关系的建构以及突破性的语言驾驭技巧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其作品也一直高居翻译界的热榜。其大胆独特的文字游戏透着机智幽默和作家对现实世界的理性思考。
《日本当代文学考察》指出:“多和田叶子是一位具有特异性的青年女性作家。她对不同文化语境中语言的差异性表现出异常的敏感。……语言中某种异质文化间的冲突或融合,形成其重要的创作主题之一。……多和田叶子的文学根源中包含了十分强烈的、差异性的异国语言或文化氛围影响。”[3]162-168在此后中国研究界多和田文学研究领域,论文《跨出母语之旅与异质语言体验——论多和田叶子的翻译与创作》[4]148、南京大学两篇硕士论文《诗性变形作为文学游戏——以后现代视角评析多和田叶子德语作品》[5]《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试以禅宗语言观解读多和田叶子》[6]以及山东大学硕士论文《多和田叶子的后现代主义文学》[7]等,则分别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多和田叶子文学在德语文学世界的影响力、国际关注度及其文学的特异性。可以说,多和田叶子文学中的语言和后现代特色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热点。
多和田叶子的《献灯使》创作于日本“3·11大地震”以后,这部紧扣当今日本社会现实的作品采用危机主题为明线、“献灯使之会”为暗线的双线结构,在虚构的文学世界中映射现实并预见未来。大灾难降临孤岛以后,整个社会中的外来语、机动车辆以及因特网全部消失,孤岛日本陷入了闭关锁国状态。生活于其中的老人活过百岁依然身体康健,而孩子们却连去上学的体力都没有。曾祖爷爷义郎和曾孙子无名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年过百岁的义郎对身体极度衰弱的曾孙子无名担心不已。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无名此时却被选为“献灯使”而即将踏出日本国门,秘密航行到印度的马德拉斯。“献灯使”的日语发音为“けんとうし”,日语谐音为遣唐使,寓意献灯使和古代日本为寻求发展道路而向中国派遣的遣唐使一样,“献灯使”是当代日本寻求突破与发展道路而派往异国他乡的希望。在《献灯使》中,多和田叶子的语言特色和后现代特色依然表现得非常鲜明。然而,当笔者从日本文学思潮发展以及21世纪日本文学主题建构的视角再次审视这部作品时,发现在多和田叶子《献灯使》危机主题的宏大叙事中,人类命运、家国政治以及自然环境同时拉响警钟,而“献灯使”“献灯使之会”的存在则始终为小说带来一抹希望的亮光,闪烁于小说的字里行间。小说巧妙的语言变异和幽默诙谐的叙事技巧,虽然在悄然消解着灾难、危机带给人们的苦涩记忆和内心煎熬,却难以掩饰作家对造成如此困局的愤怒和对日本社会、民众未来前途的深刻担忧。
《献灯使》讲谈社文库本的封皮上印有一个拥有大大的脑袋、圆鼓鼓的身体而双腿却细如鸟足的生物,那细细的双腿能否支撑相比而言过于庞大的躯体,让人看后不禁忧心忡忡。小说的封面形象直白地预示着这是一部不会让人感到轻松愉悦的作品。果不其然,多和田叶子在故事开篇描写了一个关于人却又异于人类身体的细节:主人公无名穿着蓝色绢丝睡衣纹丝不动地坐在榻榻米上。无名看起来就像一只雏鸟,长长的脖颈上吊着一颗大脑袋,而他的脑袋就像一只气球摇晃在脊柱的延长线上。虽然是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但其面庞却美丽得宛如地藏菩萨。
小说《献灯使》开篇直接陈述主人公无名的身体异化,虽为人类却是一副人鸟的模样,其开门见山直奔人类身体危机的书写方式,鲜明地显示出作家危机意识之深重与表达欲望之迫切。在后文中出现了无名母亲的身体书写,再次重现人体变异的惊人实情。其母生下无名三天后停止了呼吸,死后第五天,尸体发生了变异。“记忆中的身体还在成长与变化,脸中心部变尖凸起,变成嘴巴的模样,肩部的肌肉高高隆起,就像生出了天鹅的翅膀,不知何时,脚趾变成了鸡爪一般。”[1]85人死之后尸体的异变引起医院的惊慌,义郎也被吓得张大了嘴巴。无名出生时父亲飞藻处于失踪状态,照顾他日常生活起居的只剩下曾祖爷爷义郎。与年轻人的英年早逝不同的是,义郎这一代老人则失去了死亡的机会和权利。不仅如此,整个岛国处于闭关锁国之下,人人生活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际存在的监禁状态之中。
整部小说的叙事时间长度只有一天,描写了无名早起、去上学、在学校学习等一天内的事情,照顾无名生活的义郎的联想与回忆巧妙地穿插其中。无名无法自理的身体状况是小说刻画的重中之重。作者在《献灯使》中使用鲜明的对比,通过勾画老人身体的强健与儿童身体的脆弱的极大反差,映射日本未来一代面临的身体危机与生存困境。无名的牙齿非常脆弱,面包必须浸泡在液体里以后才能吃下。奶牙脱落时像石榴籽一样一颗颗从口中取出来。“这个时代的孩子几乎都这样,无名没有摄取钙的能力。就这样下去的话人类莫不是要变成没有牙齿的生物了吗?从牙科医生那里回家的路上义郎心里曲曲折折地胡思乱想着。”[1]25从曾孙子身上,义郎还看到一个让人忧心的现象,那就是儿童的骨骼软化。古人全然没有想到人类会进化到像章鱼那般软弱无力。小说在聚焦于无名这一人类典型代表的同时,从儿科医生的角度反映了对与无名同时代的人类健康的担忧。
在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健康孩子的世道之中,小儿科医生的劳动时间增加,他们不得不全部接受来自父母等亲人们的愤怒和悲伤,将健康实际情况说给新闻记者听——这一行为本身也让他们感到不知来自何处的某种压力。儿科医生们的难眠之夜日复一日,自杀人数开始增多。[1]29
如果说无名的身体状况一直让照顾他生活起居的曾祖爷爷义郎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作家通过儿科医生的视角切入对儿童群体的刻画则更加耐人寻味。负责儿童们健康的儿科医生遭遇到职业压力和思想恐惧,日本儿童们的健康危机的严重程度让他们焦虑到无法安睡,甚至绝望自杀。为了自保,儿科医生们建立劳动团体,缩短劳动时间,拒绝卫生保险部强加的提交报告书的负担,也和大型制药公司断绝了联系。儿童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呼吸机能会逐渐衰退,直到最后需要依赖体外呼吸器辅助呼吸,双腿无法支撑身体,只能依靠轮椅行动,24小时需要旁边有人照顾。
与儿童们相反的是,日本的老人却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老人刚好和孩子相反,绝不生病,什么都不用考虑,能从早干到晚,身体非常结实,感觉迟钝,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哺乳类,他一直在不停地暗示着自己。”[1]110在《献灯使》的艺术世界里,老人们只能永无休止地劳作下去。小说中这一极具反讽意义的设置体现了作家的良苦用心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老人这一代人必须为他们所造成的社会苦难买单,不可以早早安死,不可以让下一代儿童和年轻人承担老人一代造成的社会问题和引发的社会灾难。小说在刻画义郎等老人状态的时候,用得最多的词汇就是狼狈不堪。因为这代老人被强行担负起一项重大的人类课题。
每当想起自己死后,无名却无法生活下去的未来的时间,义郎就碰了壁。自己死后的时间啥的根本不存在。被赐予不死之身的自己等老人们,被赋予了为儿孙们送葬的恐怖课题。[1]46
义郎无法预想将来等待无名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他只能拼命睁大眼睛守护着现在、此时的脚下不崩塌。一天天地就这么过下去。[1]38
《献灯使》在描述人类身体面临的严重灾难之外,作品中家庭伦理关系的疏离甚至消失也成了日本社会的严重问题。无名的母亲去世,父亲人间蒸发,爷爷奶奶移居冲绳后不回来,曾祖奶奶鞠华为了理想和事业与曾祖爷爷义郎长期分居。家里成了无名和曾祖爷爷两个人的世界。“无名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要了解自己的父母。即便在小学上学,同班同学当中没有一个是被自己的父母双亲抚养长大的,‘母亲'‘父亲'的话题几乎没有人提及。”[1]94日本社会中没有父母的孩子已经不被称为孤儿,而是诞生了一个新词:独立儿童。独立儿童的存在意味着家庭关系中父母的不在场,那么从无名失去母亲的状况以及日本社会老人被剥夺了死亡权利、年轻人一个个早早逝去的社会状况来看,独立儿童对父母亲这一概念的疏离和陌生,很有可能在说明他们的父母已经死亡,并且是在这些儿童尚不具备清晰伦理意识的状态下死亡,才会导致母亲、父亲的概念在无名这一代人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献灯使》中的人类危机在身体异变、传统家庭消失和亲族伦理关系变异中得到充分表达。而在人类危机的主调基音深处,亦可听到国家政治丧钟的哀鸣。
《献灯使》中有对日本社会中无比庞大的政治的书写。不过,与身体危机相比,政治危机被穿插在凸显小说人物、推动小说发展的字里行间,以隐性的方式存在着。多和田叶子的《献灯使》让政治危机主题掩映在人类危机主题之下,小说的叙述一反政治在人类世界中长期占据主宰地位的传统叙述方式,反讽政治解体的艺术效果尤为凸显,作家的反抗精神可见一斑。
整部小说对政治的反抗声音贯穿始终。在义郎年轻的时代,政治是被反抗的对象。老年后的义郎回忆和妻子相遇时,“鞠华和自己最初怎么见面的呢?想不起来。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游行中每周都见面。恋爱的记忆从游行的记忆中开始。那个时候,每周日都必须参加游行,和在游行中结识的人结婚反而比较多”。[1]74《献灯使》中70岁以上被称为老人,90岁以上为中年老人,过了百岁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人。那么从义郎过完108岁生日来看,他年轻时参加的游行恰逢日本20世纪六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政治的季节。然而,多和田叶子在《献灯使》中将日本20世纪日本国民广泛参与、影响深远的政治运动叙述为年轻人集体相亲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在看似滑稽的荒诞叙事中却凸显出其笔锋对政治与国民生活对应关系的精雕细琢,个人优先于政治,恋爱和个人生活也优先于政治。
大灾难之后的日本社会中,小说中找不到“政府”的影子,去“政治中心化”成了小说刻画政治危机的另一策略。导致日本政治面临如此局面的来龙去脉,作者全然没有明确的交代和说明。使用的是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揣摩的语言诱导模式。整部小说中唯有一点非常明确:这是一个安全食品说话算话的社会。以前主宰人类生活的国家和政府如今可谓威风扫地。日本政策的制定必须围绕着确保安全食品而展开。《献灯使》在去“政治中心化”的叙述进程中,冲绳作为中心的地位得到空前的提高。
日本的政策在禁止地下资源的进口以及工业制品的出口方面和南非、印度一致,可是却没有可供出口的语言,由此陷入了困境。政府让语言学家写了一篇名为《冲绳语是完全独立于日语之外的一种语言》的文章,企图将冲绳语以比较好的价格卖给中国。结果冲绳不允许政府出卖自己的语言。假若政府想要出卖冲绳语的话,他们放出强烈言辞:从此以后不把水果卖给本州。[1]112
因此,日本政府出卖冲绳语言的行为不得不戛然而止。由此可见,灾难中的日本社会发挥作用的主体从政府政治力量转变为物质力量。小说中对日本“去政治”“去中心”的叙事方式,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人类面临危机之时政治的无用,极大地讽刺了现实中政治的极度肥大化。小说中冲绳的实力非常强大,有安全食品,有大片果园,有独立的语言,在与日本政府的交涉中掌握着话语主动权。“报纸上经常报道说冲绳人的生活要比东京人想象的还要富裕。”[1]59《献灯使》中的冲绳一改当今日本现实社会中凡事都看国家和政府脸色的小媳妇唯唯诺诺的姿态,可以堂堂正正地与日本政府交涉并与之相抗衡。
由于本州环境恶化,冲绳、北海道反而成了大家向往的地方。小说中主人公居住的地方被称为“东京西域”,冲绳、北海道以及四国等区域均因为自己的独特之处而与本州、东京相提并论,这些地方敢对本州和东京说不。东京的中心地位不复存在,日本政治中心成了贴在墙上的画。日本政治中心的国会议事堂随着其中心地位的消失,其意义和价值变得几乎一文不值。“雷鸟图案的邮票贵得惊人,而国会议事堂图案的邮票却几乎不要钱。邮局有时候还以特别优惠价格出售‘千张邮票',义郎一看这,想到自己可能写一千张明信片还死不了,就打不起精神去购买。”[1]67
政治危机突出表现在新闻媒体对文字的检阅上。小说中的义郎,除照顾曾孙子无名的生活起居之外还兼具作家身份。义郎创作的“没有锁国”的散文无法刊登,写出来的“日之丸便当”寓言童话也无法出版。如今的日本,“只有演讲原稿不受检阅的限制,唯有在演讲会上才能够听到真实的消息。在能走着就能到达的十公里范围之内的演讲会他肯定会去听。演讲会总是场场爆满”。[1]111处于锁国政策下的日本对语言的封锁可谓空前绝后。义郎的女儿天南的来信中,只谈水果,其他一概不谈。义郎甚至猜想女儿天南是不是被洗脑了,这点也让人嗅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类似于文字检阅的味道。
《献灯使》中的“政治”与“中心”在多和田叶子笔下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在小说中是让人不屑甚至遭到人们的唾弃东西:义郎把剪报搓揉软和后放进木箱里做厕纸使用。一想到好像把政治贴在屁股上似的,不免让人心里一惊。而报纸贴在皮肤上的时候就好像玩用镜子倒映文字的游戏一般,感觉好极了。义郎这么安慰着自己。如此一来,到如今的政治都在屁股下面“颠倒”了个,变得与以前“相反”了。[1]37
《献灯使》在刻画人类身体日趋虚弱化、国家政治走向无力化、失去中心地位时,自然环境的恶化更让人忧心忡忡。为了顺应变化了的环境,植物表现出了“环境同化”现象。当作家从人类现有的视角审视这些植物时,产生巨大化现象的蒲公英被送进了每年举办的菊花展,引起菊花·蒲公英论争,而缩小化的竹子被称为“小手指竹”。主人公无名自诞生以来,从未见过真正的原野。台湾学者曾秋桂评价说:“《献灯使》好像可以仅仅当作一则寓言来阅读。然而,由环境问题而诞生的解构——这一近代人类中心主义一天不解体,因环境剧烈变动而处于毁灭危机中的现代文明社会将很难迎来后近代。人类探索真正的与自然共存共荣的谦虚的路程依然遥远。”[8]21-22多和田叶子在“3·11大地震”后创作的《献灯使》没有描述大地震以及核泄漏带给人类和社会的直接伤害,而是将笔锋对准了大灾难后的日本社会。在小说中有一处对灾后日本自然环境的细致描写。
本州气候变化剧烈没有任何规律,导致无法开展农业。即便如此,东北地方还算好一点。营养价值高被称作“新种杂谷”的谷物生产一定程度上滋润了生活,以前的大米和小麦的生产总量虽然在减产却还在上市交易。问题比较多的是本州,尤其是从茨城到京都一带。八月飘雪,二月刮起热风尘暴。因为担心走大路中间会被呼啸而过的暴风夺走太多精力,男人们点着眼药水选择在人行道的偏僻处像螃蟹一样踽踽前行。围着头巾带着大太阳镜的女人们就像拍摄电影外景一般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地走来走去,是因为她们正在与外面的空气引发的不安做着争斗。夏天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景色变成了茶褐色,突然间热带低气压带来暴雨导致地铁站全部浸泡在水中。[1]57
多和田叶子在对谈文章《希望终于回来了——踏上旅途的〈献灯使〉们》中言道:“就我而言,我的思考无法脱离‘3·11'原发(原子能发电站)事故。如今假若核电站重启的话,我觉得将来的日本或许就会变成小说中的模样。原发好像是破坏自然的处于山顶的东西一般,然而破坏自然的山之全体却更为庞大。遭受毁灭的不仅仅只有自然,人类本身也包括其中。”[9]215恶劣的自然环境致使人类无法生存下去,人们纷纷逃离本州,跑到冲绳,甚至参加国际海盗组织。天南18岁那年扔下东京的生活,考上了北九州某优秀的大学,学习无农药学。九州一直强调自己从石器时代开始一直到江户时代都是一块国际化的土壤。“东京的自然太过稀薄,想住在南日本。”[1]81“由于土壤遭受污染,最近的鸟儿都不怎么吃蚯蚓了。所以,蚯蚓就多了起来,特别容易逮住。”[1]30这个国家在很久以前就看不到野生动物了,无名从出生以后就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原野。如今的“日本只剩下蜘蛛和乌鸦了”。[1]32土壤遭受污染后的严重状态,更是让日本环境呈现出异样的自然,让人心生绝望。
土壤中含有的大量有害物质渗透了沥青,甚至渗出到道路表面。因此,在判明这点以后,即便向政府请求政府也不帮助国民追究责任之所在,地方自治体请专业挖洞人员清除掉道路上的沥青,向路面以下深挖。清除掉的土在支付费用后请专业人员回收,为了不让行人掉进地狱而在路面上盖上玻璃板。[1]147
《献灯使》中不仅日本国内环境恶化到吃火锅都担心山珍海味遭受污染,就连南极的企鹅都遭受海洋污染大量死亡。这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世界!小说中特别描写义郎为了无名的健康不惜一切的决心和行动。“生活在南极的企鹅肉污染度应该低吧。可是一想到大量死亡的企鹅,或许是油轮在附近沉没所致。这反而让他担心了。”[1]110可以说,“在人类生存的生态体系·自然环境毁灭的危机依然加剧的当下,《献灯使》可谓是一部由环境主义导致的人类中心主义解体、环境主义高扬的绝佳文本。”[8]21
尽管如此,作家多和田叶子在文学中却表现出卓越的冷静品质。在如此深重的灾难面前,作家锋利的笔触用在了危机刻画中,而在对待人类、自然的变异时却表现出一种特殊的柔软和温暖。面对大多数植物出现了巨大化、缩小化的奇异现象,多和田叶子的文学叙述视角从人类转到植物,肯定了植物为了生存下去变异的现象。而对人类骨骼变软现象,作家在叙述中不使用“异化”而特意用“进化”一词来表达,这些暗含肯定意义的精准用词,显示了作家面对灾难时的无畏精神和其文字性格中的柔韧一面。
面对日本社会的整体危机,多和田叶子在文学中积极探寻突破之路。《献灯使》的文学主题虽然由多重危机构成,作家机智幽默的语言却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危机带来的压抑和绝望,“献灯使”无名的存在也给未来带来一缕希望之光。锁国状态下的日本民众中的个人,在无声无息中结成了绝密的民间组织,寻找并培养能够解救日本当下危机的合适人选。在文本细读过程中,可以发现这个绝密组织的特殊标志,危机重重之中,努力的老人们在为人类世界擦亮黎明前的那盏灯,“献灯使之会”的会员遍布于日本的各个角落。由于“献灯使”人选要求特别严格,他们为了找寻合适的“献灯使”在默默地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
无名到长到十五岁才第一次听说献灯使之会。无名上小学的班主任夜那谷老师突然有一天来拜托无名希望他当献灯使。“献灯使之会没有类似于会报的东西,全体会员也不举办大型集会,一般是三个人顶多四个人聚集在个人家中商量事情,献灯使之会的存在几乎没有受到世人的注意。既不交会费,也没有会员证。该会总部设在四国,就在狭窄的四国地方也分散为八十八处,没有固定场所。……唯有一个让他们自觉为会员的小小的仪式。那就是日出之前起床,在开始一天工作之前点燃蜡烛,打破黑暗。蜡烛的规格被规定为直径五厘米、高十厘米。”[1]151
面对眼前发生的灾难,《献灯使》中的老人们开始有了明显的自责之心。在义郎99岁生日的时候,举办了一次生日会,那可谓是老人集体自责的聚会。“为了避开一百岁这个字眼,人们选择庆祝九十九岁生日的主意是很不错的。做错的是采用了在酒店大家一起吃饭庆祝这个平凡无奇的主意。亲戚们就像钟表刻度盘似的围坐圆桌四周,越年轻的人越是弓背弯腰,越是头发稀少而且面色苍白,举起筷子的手也更加迟缓。一想到是自己这代人没有做好反而连累子孙至此,老人们的自责之念使得庆祝宴席气氛沉重。”[1]108多和田叶子或许正是在为后代负责与惩罚意识的双重思考之下,才在作品中设置了老人被剥夺死亡权利的困局。由此,作品中的老人们虽然都年过百岁,每个老人都带着赎罪的心情勤奋工作。老人被剥夺死亡权利的设置看似荒诞滑稽实则带有非常辛辣的讽刺意味。小说铺设的“献灯使之会”这条伏线用的手法较为隐蔽,只有细读文本才能发现多和田在小说中的独运匠心。
义郎和无名生活圈中的面包店老板在踏进面包房前需要点燃直径5厘米、高10厘米蜡烛的人,面包店老板还特意让义郎买了一把刀,使得义郎可以将食物切碎给无名提供营养。义郎买了刀具以及制作刀具之人的自传,而这本自传当中也有对蜡烛的特殊描述。
这样的书只有一处是闪光点。作者日出之前起床,点燃蜡烛进入工作场地。有一段时间困倦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自己是个夜猫子,所以早起非常痛苦,然而,却一直恪守着日出前起床的教导。那教导是从什么宗教来的呢还是职业匠人们的传统呢?还是他自家的家传呢?书中全然没有说明。反而对蜡烛直径5厘米、高10厘米的型号叙述得详细而微妙。[1]39-40
不仅义郎和无名生活圈内的人是“献灯使之会”的成员,其实无名的曾祖奶奶鞠华也是该会地位较高的成员。“鞠华已经习惯了早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床。无论冬夏,每天早晨只要太阳的前爪刚搭上地平线猛然一下要挺直上半身的时候,自己也就起来了。用火柴点燃放在桌子上的直径5厘米、高10厘米的蜡烛。”[1]96从日出前就点燃蜡烛、擦破黑暗的这一类似于宗教性的行为中,从遍布全国各地不为人知的会员存在中,在人类灾难、政治危机以及自然危机的黑暗恐怖中,似乎可以看到日本点燃的处处烛光。而他们一直在秘密挑选“献灯使”,由于任务艰巨,对“献灯使”的要求极为苛刻。
脑子反应快却只为自己打算的孩子不合格,有强烈的责任心而语言能力不卓越的孩子不合格,能说会道却沉醉于其中的孩子不合格,能够切身体会到他人的伤痛却陷入感伤之中的孩子不合格,意志坚强但却容易拉帮结派的孩子不合格,无法忍耐和人相处的孩子不合格,不能忍耐孤独的孩子不合格,没有打破既有价值观念的勇气和才能的孩子不合格,见风使舵者不合格,对一切都逆反的孩子不合格,情绪波动太大的孩子不合格。如此一来看似不存在符合能够担当使者任务的人选了,实则不然,有一个人可谓是最合适人选。[1]101
那个人则是无名,无名是具备上述条件的最合适人选。无名自小就表现出不同于一般人的特质,他的心里装着整个地球,他幼稚的语言中在文中不止一次出现“地球”这个话语。在小学看世界地图时,无名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这个具有特殊体质的少年在15岁那年,“献灯使之会”的夜那谷老师找到他并将“献灯使”的艰巨任务交给了他。无名将作为日本的希望被送往海外。“无名将”与“新文明的建构”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描写方式,简直就是作者对日本现状绝望之余燃起希望的破解之路。[8]12
《献灯使》的深重灾难与危机主题因“献灯使”的存在而没有一直沉闷下去。作家多和田叶子用诗一般的语言建构着一个奇妙的思想世界。在危机主题思想下,小说中语言变异以及机智的诙谐幽默给读者带来短暂的、包含着泪光的笑声。曾秋桂用“语言游戏来缓解时代的忧愤”[8]11阐释多和田文学中宛如诗歌一般的语言,这一评价真是恰如其分。多和田叶子的文学总是在抵抗着什么,启示着人类什么。在2019年3月23日《日本经济新闻》报纸刊出了《〈献灯使〉〈便利店人间〉——日本文学成为英语圈的话题》一文,披露了多和田叶子《献灯使》的翻译文本获得“全美图书奖”的消息。《群像》杂志也刊登了对《献灯使》获得美国好评的文学分析。
对现实背过脸去、仅仅追求安稳的话国家将灭亡,追求本来就不存在的纯洁,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不要死亡,我们要诗歌!沿着圆圆的世界扩展开来的、虽然偶然却充满喜悦的诗歌!多和田诗歌的呼唤让我们的呼吸也顺畅起来,就如多和田本人的评价一般,《献灯使》在特朗普时代的美国获得好评的确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10]101
多和田叶子的《献灯使》作为日本“后3·11文学”作品,延续着老一代作家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的环境危机主题,延伸了小田实《地球深音》的震灾主题、大江健三郎《晚年样式集》以及林京子《再致路易》中的核灾难主题,和日本文坛主流思想保持着一脉相承。日本评论家黑古一夫教授认为,从《献灯使》可以推测出作家对当今核状况以及福岛核事故的深深绝望。他认为多和田叶子的思想与那些希望“反(脱)原子能发电”的人们是紧密相连的,从这层意义上讲,《献灯使》是福岛核事故以后创作的原发文学之第一等作品。[11]149愤怒之情与充满希望的“献灯使”却让日本文坛的“后3·11文学”似乎峰回路转,看到希望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