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冬玲
家务劳动的性别分工作为“性别政治”实现的载体[1],其在两性之间持续的不平等分配被看成父权制在家庭领域的表现。[2][3]甚至认为,“如果父权制被看作是男人统治女人的一系列社会关系,那么父权制要适应妇女在就业市场上新建立的独立性的方式之一,就是保证父权制关系在家庭中的继续存在”。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妇女受压迫和承担家务劳动是根植于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相互作用中的。[4]国内学者也多认为这是性别不平等在家庭中的体现。[5][6][7]因此,男性参与家务劳动被看作是性别关系、家庭关系走向民主与现代的一个重要标志,日益成为性别研究、家庭研究理论关注的重点,也成为社会政策的一个重要取向。
实际上,尽管当前中国城乡家庭中的家务劳动主要由妻子承担[7][8]364[9],但是“两性分担家务劳动”的观念和行动已出现。[1]越来越多的男性认同对家务劳动自己也有责任,并且在实际生活中也更多地参与家庭事务,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活。例如,2005年对上海市抽样调查的分析发现,男性也开始重视家庭,并改变对妻子和家务劳动的看法,在影响公平观上,家庭内部因素的重要性上升。[5]2010年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8成以上的男性认同“男人也应该主动承担家务劳动”的说法[8]361,2010年男女从事家务劳动时间的差距比起2000年已有大幅减少(2000年男性比女性少做105.1分钟家务,2010年则只少做61.8分钟)。[10]这也表现出,在当代中国,家务劳动分工中呈现层次丰富的生活实验状态,不同家庭中的两性根据自身的情境和条件做出不同的选择。[1]
男性更多参与家务劳动的可能性为什么会出现?他们如何理解家务劳动?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无疑有助于加深对家务劳动变迁背后因素的考察,也有助于相关议题中政策与宣传策略的调整,并有利于建设更加平等、和谐的新型家庭关系。
对家务劳动性别分工的解释主要有时间约束理论(time constraint theory)、相对资源理论(relative resource theory)和性别角色理论(gender role theory)或性别观念理论(gender ideology theory),国内不少学者运用定量数据对这些理论进行了验证。
其中,性别角色理论认为,家务劳动所具有的性别意涵是社会性地建构起来并嵌入文化结构之中的[11],性别角色观念/性别意识形态对家务分工具有重要影响。[7][9][12]一般研究认为,这种影响的方向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务劳动性别分工模式作为历史沉淀下的一整套稳定而有力的性别规范体系,依然在广泛地指导人们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生产”。[13]国外一些实证研究支持这一观点,认为持有传统性别角色观念的男性承担的家务劳动更少[14],而具有平等性别观念的男性和女性会更平等地担负家务。[15][16]在国内,不少实证研究发现,性别观念是影响家务劳动分工的重要因素。利用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的研究表明,平等的、现代的性别角色观念会促使男性更多地参与家务劳动。[9][17]另外,对上海城乡892对夫妻的定量研究发现,男性对父职身份和意义的积极认同、非传统的性别角色态度、育儿技能和回报对促进父职参与有正向意义。[18]反过来,农村地区的女性受到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无法持续地利用相对收入的增加来减少其家务劳动,表明传统性别观念在持续发挥作用。[19]
性别角色观念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性别气质。心理学家认为,男性气质是和女性气质相对或平行的、具有一定可塑性的人格特质,是个体内化了的、关于男性应展现出的、符合男性气质意识形态的构念(construct),维系着自我概念和行为的一致性。[20]同时,男性气质作为“与男人的外表或行为相关的武断/专制的品性”,其范围因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阶级和种族群体而不同。但是,男性气质的要求将男人建构成有理智、有逻辑、追求真理、强壮有力并具有“当然”权威的人。在此过程中,男性气质也塑造了社会对男性的要求:“男人应该是女人和孩子的保护人,男人应该负责养家糊口并且是户主。”[21]性别气质代表着区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在任何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并且男性气质是支配性的,高于女性气质。“这些差异导致了男性对女性的统治”,“这种规范其实是一种等级制度模式,男性凭借着这种等级制度对女性进行压迫”。[22]研究发现,家务劳动是通过“性别表演”的方式来展示性别身份[23]、中和性别偏离[24][25]的一种实践,男性不参与家务劳动是其性别身份的一部分,那些挣得少的或是失业男性有时也通过减少家务劳动以维持男性尊严和彰显男性气质。[25][26]
在中国,早在1996年,周怡就将做家务与性别意识形态(包括男性气质)联系起来,指出在男性的家务参与方面,“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起障碍作用”。[27]邬文娟提出,应引入男性气质视角,以有利于更进一步探讨家庭研究中诸如家务分工的性别差异等等的推进,有利于推动夫妻平等实践的深入发展。[28]高丽君、郑涌用贝姆性别角色量表(BSRI)及自编家务分工调查表对279对已婚夫妇的调查发现,男性的男性气质得分与家务贡献率负相关,男性的女性气质得分与家务贡献率正相关。[29]
已有研究为探讨影响家务劳动性别分工的性别角色观念/性别意识形态这一文化因素做出了积极的尝试。然而,将男性气质与不做或者少做家务联系在一起,认为“越具有男性性别气质,越可能不做或者少做家务”,这一结论存在将男性看成铁板一块,将男性气质看成单一的、不变的和支配性的局限,同时对那些驱动男性做家务的文化、制度与个体因素关注不够。由于定量研究多为面板数据,难以进行因果分析,可能存在价值观和理念先行造成的论证逻辑上的同义反复的危险。
因此,有必要进一步审视家务劳动和性别气质之间的关系,考察究竟什么样的性别角色观念或者性别意识形态会影响家务劳动的性别分工和男性参与。因此,需要用定性研究方法对家务劳动性别意涵的理解进行深入探讨。毕竟,男性气质的形成依赖于性别自我认同、社会认同和文化认同[20],男性自身对家务劳动本身的理解是塑造其家务劳动参与行为的内在动力。为此,本文利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男女平等价值观的理论探讨与相关研究”2015年在全国6个省市所做的定性调查资料①课题组于2015年1—7月间对东(上海市)、西(陕西省)、南(广东省)、北(黑龙江省)、中(湖北省)、京(北京市)共6个地区的城乡居民进行了座谈与个案访谈。共计座谈、访谈了127名城乡居民,基本上男女各半,城镇与农村居民各半,年龄包括老中青,家庭经济状况各异,农村居民考虑了是否有外出流动经历,城镇居民考虑了就业状况等。此外,还在上述广东之外的五省市召开了决策者座谈会和进行了个案访谈,共计有26名决策者接受访谈。基本上男女各半、年龄包括老中青、工作领域各异,合计151人。访谈资料全部录音并逐字整理为近100万字的文字材料。,以男性受访者为主,分析他们为什么做家务、怎么看待家务劳动,从而分析家务劳动与性别身份如男性气质之间的关联。
文中所指的家务劳动采用杜吉平的宽泛定义,即“凡有助于维系一个家庭的生存与发展的一切活动”。[30]具体来说,家务劳动不仅包括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抚育儿童、赡养老人等体力劳动,还包括教育儿童、感情交流活动、人际关系交流、心理情绪调适以及娱乐活动等一系列脑力劳动和精神活动。
国外已有研究表明,从事的家务劳动数量和类型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15]女性大多从事“女人的活”(如做饭、洗衣与收拾房间),男性多干“男性的活”(如整理院子、维修等),男性大约干了70%的男性家务活,女性干了75%的女性家务活。[31]男人做家务时倾向于选择一些比较舒适、有创造性的家务,如烹饪。[32]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出类似的家务类型分配:男性在家庭日常维修、买煤、换煤气、砍柴等家务劳动中相对承担较多,而做饭、洗碗、洗衣等日常家务劳动更多是由女性承担;此外,城乡分别仅有2.6%、3.2%的男性是照料孩子生活的主要承担者,3.2%和4.9%的男性是照料老人的主要承担者。[8]3662011年的一项调查表明,母亲花在接送孩子的时间和对孩子的教育辅导上显著多于父亲。[33]
本调查还发现,男性愿意承担的家庭事务在种类上存在性别意涵,主要包括三类:一是相对更多地承担频率较少的重体力活和脏活等“重型家务”;二是更愿意承担做饭工作;三是子女照顾和教育。那么,男性是如何看待自己所承担的家务劳动,并在做家务与自己的性别气质之间进行协商的呢?
访谈表明,男性相对更多地承担重体力活和脏活,或者说,将自己承担的工作定义为更具有体力劳动意涵的活。
男性受访者普遍认为,在家庭中“男的做的重活多一点”。有的男性表示:“当然最重(的活)是我做,其他都是谁有空谁做。”“东西很多,要搬来搬去。”“比较体力重一点的消耗大一点的,挪洗衣机呀,要洗大件的衣服、被子什么的呀,那些都是我,像搓地呀、擦地呀什么的都是我。”相比之下,妻子干轻活多一些,“细致的一些东西,洗洗涮涮啊、擦擦啊、抹抹的这些东西,他干得少一些”。
有的表示男性干脏活更多。“男士墩地啊,就是可能体力方面比女性更好一点儿,搬个桶啦什么的,刷个马桶。马桶堵了下水道里,女的爱干净,反正我们男的相对好点儿。”还有的男性表示自己干的是“大活儿”:“基本上这些大的卫生都是我搞,平常那些小的卫生就是她搞。”一位女性受访者认为,自己配偶想的是“他就干大活儿”。
相对于女性从事的洗洗刷刷之类的家务劳动,男性受访者对自己承担较多的家务劳动用“重活”“体力重”“消耗大”“大件”“大活儿”等加以描述,强调这些劳动中蕴含着的不可替代的体力要求,展示了这些劳动的重要性(虽然发生频率比女性所从事的日常劳动低得多)。在传统的男性气质建构中,强壮有力、不怕脏累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内容。即便在母权制社会,“男子的体力、搏斗时的优势以及争强好胜的倾向,也使他们拥有优越的地位和控制力”。[34]因此,承担脏重累活,在文化中不会损害男性气质,反而有助于男性气质的形成。
贝克(G.S.Becker)认为,家庭里男女性别的劳动分工部分地归因于专门化投资得来的效益。[35]25在他的“家庭生产”模型下,男人和妇女被假设为具有共同的实用功能,夫妻双方专门从事不同类型的活动,并互相交换他们的专业技能,以实现共同利益。[4]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分工不同,无论是男性赚钱养家的能力,还是女性在家庭里持家理事的能力,都被看成在社会文化中存在一定价值的技能。调查中,不少受访者提到,在家务劳动方面,“能者多劳,谁能力大,谁就多干”。这表明,家务劳动的能力确实被认可为一种技能。不少人认为,男性也有这种技能,或通过后天可以学习掌握,甚至比女性掌握得更好。
家务是值得男性掌握的技能。例如,陕西一位68岁的城镇男性认为:“男同志还是多学学做饭,这玩意好处大了。第一个你自己能吃到你自己做的可口的饭,第二个有你表现的机会,接待好朋友你都可以露一手。”
家务是男性可以掌握的技能。访谈中,有的男性因自幼丧母、无姐妹,只能自力更生,有的因为用人单位提供过烹饪培训,有的因为妻子不会煮饭,学会了做饭。很多女性受访者也表示,男性是可以掌握家务技能的,包括洗衣、做饭、缝衣服、买菜、打扫卫生等,并且可以“干得挺好的”。
家务是男性可以掌握得比女性更好的技能。不少男性认为,妻子在某些方面特别是做饭的技能不如自己。例如,有的认为:“还是男人做饭好吃一些,比如说饭店里一些厨师啊什么的,一般都是男的。”尽管家庭中做饭的主力主要是女性,且一般多是家常菜,但在这些男性受访者看来,当厨艺作为技能时,男性不仅可以掌握,而且能比妻子更好地掌握。因为男性有必要、有能力掌握这些技能,社会也认可这些劳动技能,所以他们在做这些家务时,是有成就感的。女人能干的,男人也能干,并且干得更好。如果男性在掌握自己的技能、完成自己的责任(赚钱养家)之余,还能掌握属于女性的技能,应看作加分项(技多不压身),而非对男性气质的损害。他们愿意被评价为“文武双全”。
家务劳动被称为家政学,其中既包含体力劳动,又包含脑力劳动。因此,一些男性在定义自己承担的家务劳动时,也会较多地强调家务劳动的知识含量。
一是强调家务劳动中对从事者管理、统筹能力的知识要求。调查中,陕西某35岁城镇男性用了较长时间,列举了自己承担的几类家庭事务,如安排看望老人,负责外部交往协调,管理家庭每年的工作安排和预算,照顾女儿并安排其生活和学习等事务。他还特意提到,过年时回农村走亲戚,大家族因为日常安排发生争议,他女儿发话了:“听我爸的,我爸是领导。”“所以我就把它规划得很细。”他使用的“安排”“协调”“规划”等词语显示,在他看来,家庭事务是需要管理知识的事情。
二是强调家务劳动中自己的知识优势。越来越多的男性受访者特别是城镇男性,接受了自己在子女成长和教育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观点,也相对更愿意承担照顾孩子、教育孩子的工作。但是在子女教育方面,他们更愿意承担学习教育而非日常照顾责任。有的男性认为,自己学历更高,或者在辅导孩子、培养孩子方面更有优势。例如,湖北省一位47岁的男性指出,家中孩子的作业方面,“我管得多一点,因为我爱人的学历不怎么高,初中、高中以后她管不了”。
可以说,男性通过将自己承担的家务劳动体能化、技能化、知识化,从而使之成为能力的组成部分,规避了做家务对自己男性气质的损害。家务劳动之所以能够成为能力的一部分,可能与家务劳动的社会可见度、社会价值显性化有关。同时现代社会对人的能力要求也发生了一定转变,更偏向于全能的人的标准,不仅要求女性里外一把手,还要求男性也变成多面手。
性别气质与社会对性别角色的看法紧密相连。周怡认为:“在履行家庭义务方面,假如社会普遍相信一个男子做家务、带孩子会有失男子气概的话,那么,他尽管会因出于对妻子的体贴、出于道义情理,内心里真正愿意帮助妻子做些家务,但他仍可能只说不干或者仅仅是私下里做这些事情。”[27]这个判断发生在20年前。随着时代的变化和社会的变迁,人们对“男子气概”的界定与反应也发生了变化。2017年关于受众对电视文本的男性气质读解的研究发现,尽管主导—霸权式解码和协商式解码也存在,对于电视文本中不符合时代语境的支配型男性气质,受众主要采取了对抗式解码的方式。[36]在现实的家庭生活中,尽管不少男性依然不愿意干家务,认为家庭事务麻烦,但是拒绝做家务可能遭到“不负责任”“不够男人”的攻击。作为回应,男性在扮演父亲与丈夫等家庭角色时的方式也会发生相应的调整。
“父亲角色是体现男性气质的一个重要方面,它同时也是传递男性气质的结构性因素。”[37]如果说传统性别角色中,父亲往往是威严、权威的象征(所谓慈母严父),较少参与到子女的日常照顾、养育活动之中,那么在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社会工作中、男性也追求私领域的亲密关系以及教养要求日益提高需要家庭分工合作的社会背景下,越来越多的男性日渐重视陪伴、亲历孩子的成长过程,积极承担子女陪伴、照顾,特别是教育方面的相关家务,“有的甚至比母亲更为投入和成效卓著”。[38]
参与子女抚育是新型父亲角色的要求。与传统文化中片面强调母亲在孩子发展中的不可替代性不同,在通过网络等媒体传播的科学育儿知识中,父亲的独特作用日益得到强调。国外有关儿童发展的研究发现,父亲对儿童的发展具有与母亲同等重要甚至超过母亲的影响作用。[39]有人甚至认为:“母亲不可避免地有某些个性弱点,如软弱、胆小,而父亲具有坚强意志力等男性特征,父爱可以使人变得刚强、坚毅,给孩子以更大的生命激情对事业执着追求的精神,父亲的角色是无法替代的。”[33]在访谈中,很多男性认同父亲参与对子女成长必要性与独特性的观点。例如,陕西一位年长男性认为:“为什么说‘子不教父之过',所以这个男人,这个当父亲的还有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这个是你很大的一个责任。”另一位年轻的父亲认为:“0—3岁的这个阶段,孩子对父爱、母爱都是缺一不可的。……孩子小的时候,不管是母亲的教育,还是父亲的教育都很重要,同等重要。”因此,父亲们愿意积极地参与到孩子的养育活动(包括照顾、陪伴与教育)中去,以保证孩子“在童年的阶段能享受到他的父爱”,甚至对于给孩子沏奶、洗衣服等传统上认为属于女性的家务劳动也能坦然承担。同时,“密集育儿”“母职经纪人”不仅仅对女性提出了挑战,也要求父亲们投入一定的精力和时间,来共同实现对子女的教育目标。
对男性来说,在育儿中的积极投入除了来自对孩子的责任感,对自己亦有着情感上的回报。上海某中年男性颇为自得地说:“我女儿就是跟我亲。因为我就是觉得,双休日、闲暇日带着孩子能够去公园玩玩,我觉得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情,我不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母亲做的。”
男性参与育儿相关家庭事务的积极性与外界影响密不可分。包括媒体在内的知识权威对父亲角色进行了引导,流行影视剧、综艺节目等宣扬亲密育儿,塑造暖心爸爸,批判缺席父亲,甚至在早教机构中父亲们也会被规训:“老师都是非常强调说爸爸一定要多陪陪孩子,尽可能陪孩子。”日常观察到的同性榜样也形成了压力,也为男性的抚育参与打开了社会空间。不少男性在生活中发现:“现在这个孩子,男的管孩子还比较多。”“我自己所见的啊,上海的爸爸带孩子的很多很多。”“现在我们身边儿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哄孩子做饭的,多的是男的。”家庭中的女性推动更是不容忽视,她们会向家人强调男性在子女照顾方面所具有的独特作用。有的则告诉丈夫:“这个孩子也有你一半的基因,你要去负责他。”
可以说,在社会和家庭内部对父亲角色的要求发生转变的情况下,男性也逐渐认识到自己参与家务劳动、自己在场对于承担父亲角色、建立亲密关系的必要性,并开始积极加入其中。
除了想当一个新型的合格父亲,现代社会中,男性也有要做一个负责任的、心疼妻子的丈夫的道德压力。现实生活中,仍有不少男性特别是年长的农村男性认为女性主内是天经地义的事。有的是在女性提出要求后才做家务,“就是说你支使他,你说干他就干,都不是主动的。”但是,年轻一代,特别是城镇受过教育的男性却有着明显的改变,以至于不少女性受访者认为现在的男孩“特别会照顾家,会照顾媳妇,真的现在有这种孩子”。家庭中的“甩手掌柜”被塑造成负面形象,做家务不再是“怕老婆”的标志,而成为“尊重老婆”的表现。
男性参与家务劳动的一个重要动力是女性大规模参与社会劳动,亦成为养家者。目前,我国超过70%的妇女参与经济社会建设[40]29,她们的收入也成为家庭的重要经济来源。与此同时,在市场化过程中,原先主要由妇女无酬承担的隐形家务劳动变得可见了,价值可量化了,男性也更加明确地认识到家务劳动对家庭的价值与贡献,而他们自己的收入未见得能使他们心安理得地免除家务劳动责任。既然男性不能承受配偶不工作的风险与负担,他们也就难以拒绝分担家务劳动的义务与责任。他们也认识到女性承担双重责任的现实,认为配偶承担的持家责任确实更多、更重,“操心”“相夫教子,家里主要都靠她……”“家里头是女的在这方面起到主要的作用。”“实际上还是女同志付出得多。”“女同志说实在的比男的辛苦。”为此,承担部分家务劳动成为夫妻间的一种道义,他们要帮配偶做家务,“作为我们男同志来讲,尽量减轻她的负担”。
同时,不少愿意承担持家责任的男性认为,夫妻之间共同承担家务劳动有利于家庭成员之间情感的培养和家庭的团结。对他们来说,一起做家务“是一种夫妻情感的一种培养和催化”。“很有利于家庭和睦和团结的事情,很有意思。”“这样家庭才能其乐融融,互相不能说你抱怨我、我抱怨你了。”
日常生活中,一些男性对于家务从不做到做、从少做到多做的改变,主要来自妻子“抱怨”的直接推动。除了消极的指责,一些妻子的策略更为积极,会有意识地对家务劳动进行分工。上海一位37岁的女性,在家庭建立之初承担家务较多,后来发现丈夫不做家务了,认为妻子做理所当然。为了纠正这种现象,她对家务进行了重新分配:“我说倒垃圾以后都是你的问题,楼上楼下,都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通过明确丈夫的家务劳动范围,使得丈夫意识到,这样的家务劳动安排中自己还是仅占了小部分。大夫对妻子的心疼与照顾,使其难以拒绝妻子的家务安排。
可以说,当男人需要女人分担养家责任的时候,他们就有了分担持家责任的义务。同时,夫妻关系的维系也需要通过男人进到家务中来实现。
家务即家庭事务,归根结底,是家庭建设的重要内容。做不做家务、做什么家务、怎样理解家务,是与个体对家庭的理解息息相关的。社会的要求、女性的策略之所以能够得到男性的认可与接受,归根到底取决于男性作为家庭成员,对家庭属于大家、家务属于大家的一种共同感的认可与接受。
共同的家庭需要共同的参与。例如,陕西31岁的城镇男性认为:“我觉得作为一个家庭干家务活都是互相的,并不是说有一个人做得好就得多做,我觉得干家务是两个人一起,然后我可能觉得干家务活两个人一起做,你要在这个上面可以,你就做,然后我在这个上面,都不牵扯什么谁多做,谁少做,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参与。我觉得家庭就在于参与,因为只有两个人共同参与才能成为家。”
对于年长的男性来说,当其社会人的身份消失之后,家庭成为其最后的情感堡垒,价值尤为凸显。不少男性原先认为,妻子在家里操劳家务“是你应该做的”。但随着年岁见长,因家庭事务参与少带来的家庭地位的边缘性、与家人的疏离感、亲情缺失使其悔不当初,他们对家庭、对家务意义的体悟也发生了改变。例如,陕西一位68岁的城镇男性年轻时经常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三个孩子都靠妻子带大,老了以后他发现自己因为付出少导致亲子关系不够亲密,深觉遗憾。他反思道:“我感觉男人赚钱,女人管家。这个男人赚钱不一定就能养家,这也是一个辩证地看这个事情。你有钱了不一定把这个家养活了,没有女人在家里头,衣食住行,家里面的所有吃喝拉撒把你的后代细心的照料,一年一年的拉扯大,你那些钱也是没有用的,钱多了并不是好事。难道说这个,你是拿钱能买来的,你去雇个保姆,她不会这样照顾你的。”在他看来,商品化的家政劳动与家庭中的家务劳动的情感意涵不同,后者的价值是不可替代的。这些反思给他带来行为上的改变,并开始研究打家具、做饭、打扫卫生等。
如果说年长男性的家庭感来自对过往生活经历的反思,年轻男性更可能在与家人的日常互动中被推动、被影响。一些年轻妻子会有意识地将家务劳动与家庭意识结合起来。例如,上海某城镇家庭39岁的女主人为了让丈夫分担家务劳动,采取“前置策略”:“我觉得我一开始就形成一个定位,就是我们应该共同来承担这个家庭责任……就是家庭建立初期就跟他讲,这个家庭是两个人的,不是说在家庭里面我占了两份,你才一份,那么我要承担两份,对吧?权利义务是对等的,我说咱们一起把这个家庭撑起来。”通过让丈夫理解家是共同体的概念,表明自己会承担自己那一份责任的态度,使得丈夫承受不参与家务劳动的道德负累。最终,家庭中“家务基本上还是比较均衡的”。
可以说,男性正是在对生活滋味与家庭意义的咂摸与反思中发现,固有的一套关于男子气的规范可能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带来了某种损害,从而愿意加以转变。他们开始从家庭建设的旁观者或者仅仅是经济供养者,转变为全方位的参与者。
对六省市定性研究的资料分析发现,男性做家务是受社会环境塑造和在主体间互动中,经由反思理解及与个人利益相结合的产物。从他们对家务所赋予的意义来看,做家务不一定与男性气质相冲突,不一定会挑战和损害男性气质。从对男性气质中个体能力的要求来看,男性受访者通过将自己从事的家务劳动体能化、技能化、知识化,为家务劳动赋予了与女性气质的差异化甚至等级化(优越)的意涵。从对男性气质中角色承担的要求来看,男性积极参与家务劳动是其履行夫职、父职的一种方式,有利于其塑造新型父亲、现代丈夫、积极建设者的家庭成员形象。这种新好男人形象是更新了的男性气质的组成部分。因此,当家务与个体能力、家庭责任联系起来以后,男性做家务并不意味着对男性气质的危害与贬抑。他们不用采取远离策略或性别划界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男性气质[41],使之免受“创伤”,反而可以将家务劳动整合进社会对男性气质的定义中去,成为其有机的组成部分。
当然,也应该看到男性气质内涵的变化。从做家务数量和种类的变化来看,男性不仅参与的数量增加,而且也开始做非传统的男性家务活。这表明,男性气质(诸如要有能力、敢承担的部分)虽然会延续,但其内涵是可协商、可再造的。这其中,敢于表达情感、敢于建立情感连接成为男性气质的一部分。这种协商和再造来自多元化的社会要求赋予男性的更多选择空间,同时亦符合男性自身的利益。正如康奈尔(Connell,R.W.)认为的,男性气质 /气概是多样的,是处于实践中的,是变化过程和趋势,而非稳定不变的位置,支配性男性气质/气概是可以被改造的。[42][43][44]
有研究认为,非传统职业男性管理自身性别气质的焦点在于制造差异,并且这种差异是等级制的,即男性气质是“不同但优于女性”的。[45]本研究发现,就男性的主体策略来看,他们虽然有抬高自己所承担的家务劳动重要性的情况,但这种差异仍以性别的区分而非凌驾、支配为主。事实上,男性对女性承担家务劳动的价值是充分认可的。同时,男性制造差异的策略也是回应性的,而不是积极的、支配性的。
值得关注的是,以往“男做女工”“男做女职”与男性气质之间的关系研究主要集中于公领域(职场)中,讨论重点在于性别气质挑战和性别气质焦虑。[41][45][46]151-197而在私领域中,男性做通常被认为应该由女性承担的家务劳动,所面临的性别气质挑战和焦虑则小得多。这表明,公私领域中性别气质的解读空间存在差异,性别气质作用的机制也存在差异(如刚性的公共领域和弹性的私人领域等)。
研究还表明,作为统治工具的支配型、霸权型男性气质可能日趋边缘化乃至消除。但作为性别差异的男性气质则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存在于文化之中,甚至保留主流地位。由此引出关于政策和文化倡导的一点余论:如果说男人在家庭活动方面的变化,是家务劳动的社会性别分工对女人在就业角色中的“滞后适应”的一个证据[47],那么在男性气质作为社会文化的产品具有滞后性的情况下,要实现男性更多参与家务劳动、两性家务分工相对平衡的现实目的,我们并不一定需要诉诸男性性别气质的消失,只要这种男性气质不再是支配型的、霸权型的即可。同时,男性家庭感的滋生在这种转变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