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济南 250000)
房伟的抗战系列小说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份独特景观,小说《猎舌师》是其中的重要作品之一,因而也以此为题结集出版。
在这些作品中,涉及到很多的历史人物。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物形象,已经在历史、传说以及文学演义中固化,比如“蒋委员长”、汪精卫等。文学不同于历史。尽管文学注重历史精神,但更注重的还是文学自身的属性。既尊重历史,而又能坚持文学的艺术性原则,这是对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考验。房伟能够很好地处理两者的关系,这体现在他找到了一种把控题材的方法,那就是对人的认识,是以现代人的角度去审视历史中的人物。不管他们当时多么的位高权重、叱咤风云,多么的冷酷凶恶,对历史有多么深远重大的影响,却都和《中国野人》中的刘连仁一样,不过被是同情的对象。于是,我们看到,各种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物,那些达官领袖、高级军官,那些历史进程中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们,有战士、村民、劳工、逃兵,甚至汉奸,都通过房伟合理的想象走到一起,共同在文学世界里重新演绎了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场景,再也没有了高低贵贱。
如何对待人物,是验证作家成熟度的重要尺度。当然这并不只是把真实的历史人物改名换姓那样简单,叙事的策略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作家的思想高度和理解力的呈现。也就是说,房伟不仅摒弃了历史书写的陈词滥调,用鲜活的自我意识取代了那些固有的、僵化的、陈腐的价值判断,更是彻底挣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对人做了生动的艺术还原。他把“真实的历史”和“历史的真实”做了区分,也是对“真实的人”和“人的真实”做了个人化的深刻阐释,所以展现在读者面前的野人刘连仁也就不仅是茹毛饮血、蓬头垢面的外在形象,而是一个人丰沛的内心。在这颗无比顽强的心灵中,涌动着不可磨灭的求生欲望,张扬着一种撼天动地的力量。战争结束不过是十几年,在一个曾对中国人犯下滔天罪行的国度,一个叫美惠小姐的侍者,却向野人一览无余地奉献了自己作为普通日本女性的全部善意,榻榻米也以“细致的平坦”铺陈在受害者的身下。同样,《猎舌师》中的虎太郎直接表达了自己对战争的厌恶,且念念不忘自己的厨艺心得。相比之下,《去国》里的主人公则是个更为复杂的人物,我曾经对他做过比较详细的分析。这篇小说虽然尚未收入小说集《猎舌师》中来,但也是房伟的抗战系列小说之一,我对他的分析,同样适用于房伟抗战系列小说的所有人物。主人公远在异国他乡,被咬在脊柱一侧的子弹、被家国和个人命运所困扰,与他命运发生联系的每个人,名字都如雷贯耳,蒋介石、高宗武、龙云、戴季陶、胡适、梅思平。房伟没有孤立地去做人物特写,他告诉我们主人公“脚下的红泥也透着奇异香气”“仰着头,迎着雨点”,感受到“细细密密地抚在脸上的吻,生出了安静的喜悦”,让读者由此而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并对主人公在身若不系之舟的境况下,因暂时安素之态而产生的信任,更是对作品的信任。房伟在《去国》中为我们艺术地剖析,主人公从心存死志的精卫蜕变为一只廉价烧鸡的心路历程。我认为房伟的主题,也就是小说中的人物本身。房伟没有从惯常的历史观念出发,去解读笔下的历史人物,也没有被某种夸张、简化、偏狭的主流叙事惯性所左右,而是走进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专心致志地以人性、以个人的身心来塑造文学形象,由此而来的真实性,如同《去国》中主人公低下的目光,所能看到的是那片脚下的红土壤。
对历史事件的选取,房伟依然坚持着同样的原则。抗战是中华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重大事件,波谲云诡的世事变化、血腥激烈的残酷程度都少有一比。房伟有足够的能力把抗战题材小说写成读者业已耳熟能详的一副模样,但房伟不为。这些作品的最突出特点,是它兼顾了历史的各个层面,“南京大屠杀”、济南“五三惨案”这些都不曾被回避,硝烟炮火在字里行间弥漫,那些历史关头的惊人剧变被揭示出重重内幕。但是,就像一个作家本身一样,他有真实的肉体凡胎、旺盛的七情六欲,更有着自己普通的琐细的生活。房伟不求割裂生活的、个人的真实,而近乎本能地关注历史生活中与人性接近的那一部分。我不认为这是房伟的独辟蹊径,也不认为是刻意寻求对同类题材创作的突破,而是因为历史上那些容易被遗忘、被忽略的细微处,常常最能隐含人类的生命力,隐含大地的欢乐、痛苦和丰饶,隐含我们频频回顾历史的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大处着眼,意味着俯瞰到了整个历史的轮廓,它的端倪、发展、发生、结束,以及余波未尽式的深远影响。小处着手,不是纠缠历史和生活的细枝末节,而是一种符合人性的回归,并藉以寻找进入历史奇深处的通道。《中国野人》描述了高密农民刘连仁被掳至日本做苦工的悲惨遭遇。在我看来这就如这本书的序曲一般,映照出了人类历史上日军侵华的整个惨象。中国野人的荒野求生,既是他自己,也是中国人、日本人,以及人类的挣扎和苦难的写照。《小太君》可以看作是对日本小兵在日军侵华时期的“日常”生活的描写。战争在人们眼里是多么残酷,使多少人失去了生活的朴素“日常”。从小说里,我们了解到许多不被人注意、或因年代久远而无从了解的史实,比如,小太君黑木星羽是是日本奈良来济南上学的交换生,而济南孩子则去奈良接受培养。“交换生”?当代人听起来一定挺耳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刀光剑影、炮火纷飞、狰狞恐怖的时代,小太君对一个叫金娣的中国姑娘情窦初开。两个纯真的少男少女冲破民族仇恨、隔阂,决定厮守终生,但那美好善良的愿望只能在70年后,在诸多老街老巷被城市现代化毁灭之际的梦幻中得以实现。《鬼子妮》中的山大爷实有其人,作为一个日本逃兵,他活到了中国另一个历史时期,孽缘未了,又与中国民众一起承受新的苦难。没人能逃得出无处不在的历史。作为战争的直接参与者,山大爷即便中途逃跑,也做不到一了百了,而他的后代则被污称“鬼子妮”,失去了赖以维生的“口粮”。山大爷只能面对一个叫“萝卜”的中国男孩,去一遍遍回忆家乡的美,遗憾已经死去的女儿再也无缘见到樱花。历史的前因后果,绵绵不断。历史从来就不是一种固定的物体,历史也从来就不是定论,历史其实就是生活的碎片,值得人们永远去打捞,被每个人还原。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房伟是向我们提供了一种还原历史的方式。在他的这些抗战系列小说里,他充满热爱地描写他的人物、他的事件,是在促发人们思考,促使人们思考,罪恶的根源是什么。简直没有疑问,战争有罪,是可怕的战争,激发了人性恶,应该反复诅咒。
《去国》中的主人公存在于那样的一种人生境况之中,而当他乘船与敌媾合,为“保持政治家独立精神的最后尊严”,拒绝弃破船而登敌船,一旦途遇风暴,惊慌的部属呼求敌船救助,他走上船头,昂首面对苍天和大海,惺惺作态托命于天的豪赌。我由此想到,历史上,现实中,从古到今,不过有三种人,被时势误了的人,被时势成就了的人,或者被时势遗弃的人,而已。小说《红龙》也以凝练、扎实的文学语言,把历史和传奇化作游离于动荡年代的一抹异彩。也可以说,在房伟笔下,历史和传奇回归了琐细而朴素的日常。大奸大恶与大善大美在任何年月的遭逢,从来都与澹静安详无关,因此,有着秘密背景的易先生之失忆,与曾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蒋小姐之失意,是演绎一段红尘际会的前提。房伟出人意料地揭示了大时代偃旗息鼓之后人类的生存智慧,唯有剥落了红龙坚硬恐怖的亮甲,才能逃避人生的虚无缥缈。让大江大河里所有叱咤风云的记忆随风而去,腐朽之前的日子短暂而珍贵,却是无比真实的存在。
房伟是一位优秀的文学评论家,他以学者的谨严,去写作他的抗战系列小说,避免了强迫性地对人物发出指令,对历史进行了生活化处理。《圣经》里的一个女人见到伊甸园“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于是摘吃了那枚果子,跟她的丈夫一起,眼睛明亮。在我看来,房伟的《猎舌师》,也就如同这样的一枚果子,“好作食物”“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但更“使人有智慧”。历史不应该是一种空壳,是一种单纯的框架、概念,是一潭死水,甚或是漫天无际的尘土,无处下手。房伟创作抗战系列小说,固然揭示了战争之恶,——坦率地讲,不论出于何种名目,只有畸形的创作观念,才会对酷烈惨痛的的战争予以颂扬美化,而对于战争之恶的批判痛斥,已不鲜见,且值得一再地描述反思回忆,使人类永远铭记,哪怕是几千年前,个中道理也已为人所认知,比如老子“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的言论,我认为房伟的贡献更在于,他以文学的形式确正了历史的主体,揭示了人与战争、人与历史的复杂关系,从而使我们的历史想象拥有了根基和质感而免于空谈。所以我曾谈到,不管《去国》中的主人公有未与蒋介石争为“天下第一人”,有未叛国“失格”,但从阅读上,房伟就已为读者提供了“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那个人只需要生命,而不需要名字。他需要的是血肉、神经,是他乘坐的汽车飞机,火车轮船,是他经历过的一个个潮湿的雨夜,是他走过的一片片的土地和大海。从蒋介石到日军太尉、厨师、伪军汉奸、济南街头的市民,顽强、勇敢、迷茫、狡诈、柔弱、卑微是他们必配,他们需要有一张生动的面孔,躯体里的血液灼热地流动,直至凝结变凉,也就是说,他们需要有自己的头发,但也不能少了自己的一节蜷曲的指头。
作为一名师出名门的有为学者、活跃在国内文坛的文学评论家,房伟学富五车,对抗战历史有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历史知识的大量积累,为他的抗战系列小说的写作提供了充分的事实依据。而他又长期研究文学,也在文学理论上做足了写小说的准备,所以他的小说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理性思辩色彩。思维的缜密,让他的小说在叙事上丝丝入扣,绝无破绽可寻。借助他考据式的细致描绘,《猎舌师》中的18篇小说将笔触探伸至了旧时光的肌理,闪烁出了几十年前那特定历史时期的日华月精。退一步说,房伟也许是在无意之中,以小说家的直觉,悄然改变了自己创作抗战系列小说的初衷,让一个个被残酷战争无情摆弄的中国人、日本人从时间的角落、从历史的迷宫,再次有了身体和人性的凉寒和温热,这些作品已经成为房伟对自己,不仅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更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做出了毋庸置疑的呈堂证供。他的优秀、不凡在于,他在创作中能够重在个人认知和美学上的判断。王尔德说:“在艺术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题材。”房伟抗战系列小说发表伊始,就得到了文坛的纷纷赞誉,也正在被作为文学正典来阅读和研究。事实上,他拥有一个小说家的直觉。他明确认识到历史题材写作需要怎么去做。在某些人还在战争的正义非正义方面纠缠不休的时候,他则突破历史的、族群的、国家的重重迷障,走向了自己温暖的、冷酷的、宽阔的、狭窄的人间,烈日当空,飞尘弥漫,或大雪纷飞,或细雨连绵。在“历史是什么”的问题上,他用这些坚实的作品提供了自己的一种答案:历史就是生活。
历史无限远,也无比近,因此,历史已经不能用远近来衡量。历史只不过是一种人间的生活图景。它曾经存在,还在继续,因为人心的粗疏麻木,常常不被觉察而被忽视。房伟坚守客观理性的叙事立场,以他的《猎舌师》,以他的抗战系列小说,以优良的语言质地,以文学品味的纯正,以深邃的写作立意,与那些文学巨著相比,毫不逊色地证明了历史活生生地就在我们身边,也证明了历史就是人类自身。而这些作品的魅力在于,通过对它们的阅读,你会发现自己恍惚是在时代的高处,时而又沉落在世界的最底部。
2019年10月完稿于了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