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为 李佑生
(深圳市人民医院·暨南方科技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暨南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中医科,广东 深圳 518020)
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云:“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一语道破痰饮之病因病机和治则,为后世医家治疗痰饮病的总则。但后世对此条文理解多有不同。其分歧点主要有三:其一,对“痰饮”的定义存在差异。其二,在用药方面对何为“温药”有不同认识。其三,对治法“和之”存在不同理解。笔者就其经义浅述如下。
在《黄帝内经》并无“痰饮”这个病名。《黄帝内经》中“饮”与“痰”就是两个概念。“饮”病被称为:“饮”“水饮”“溢饮”“饮发”“饮积”;而对于“痰”,多称之为“涕”“唾”“沫”。
“痰饮”并称最早出现于张仲景《金匮要略》,其在“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篇中记载“痰饮”多处。在篇名“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中痰饮是对该篇所论述的痰饮类疾病的总称。在此篇中“夫饮有四,何谓也?师曰:有痰饮,有悬饮,有溢饮,有支饮”“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以及“心下有痰饮,胸胁支满,目眩,苓桂术甘汤主之。”这3个条文的“痰饮”特指的是痰饮病中饮在心下、胃肠的特定种类。但“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中“痰饮”的含义究竟为何?众说纷纭。
“痰”古称为“淡”,晋王叔和之《脉经》中记载有“淡饮”。如《脉经·肝胆部》载:“涩甚为淡饮。”日本·丹波元坚《杂病广要·痰涎》曰:“痰本作淡,淡,澹动,澹水动也,故水走肠间,名为淡饮。今之痰者,古之云涕、云唾、云涎、云沫是也。”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方》,率先将饮与痰分而论之:“稠浊者为痰,清稀者为饮。”此后中医所谓“痰饮”的概念分为广义、狭义和特指3个层面。广义包括所有的痰证与饮证。狭义指三焦气化失常,水液在体内运化失常,停积于某些部位的一类病证,即水饮病。特指是指水饮病中饮在心下、胃肠的一个类型。
有学者[1]将后世出现的“痰证”的概念混淆于仲景时代的“痰饮”概念中,从而得出“化痰治疗时,常采用清热化痰之法,而少用温化寒痰之方”这样张冠李戴的推论。有学者[2-4]认为“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中的痰饮是特指水饮病中饮在心下、胃肠的一个类型。他们认为《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曰:“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的同时,亦云“心下有支饮,其人苦冒眩,泽泻汤主之”“病溢饮者,当发其汗,大青龙汤主之,小青龙汤亦主之”“病悬饮者,十枣汤主之”,所以认定“温药和之”是治疗病机为饮在心下、胃肠的疾病——痰饮的治法。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或未体现张仲景之意,也与中医“辨证论治”“异病同治”的理论不符。
首先,从行文体例上看,该条文与上述条文有所不同——“温药和之”文后并无具体方药。
其次,从上下文呼应的角度看,同篇中还记载:“心下有痰饮,胸胁支满,目眩,苓桂术甘汤主之。”
再次,从方药上看,主饮在心下、胃肠之痰饮的苓桂术甘汤中,桂枝、白术、炙甘草性温。同样的主支饮的泽泻汤中,白术性温;主溢饮的大、小青龙汤中,麻黄、桂枝、杏仁、生姜、大枣、细辛、五味子、法半夏性温;主悬饮的十枣汤中,芫花、大枣性温。可见温药广泛应用于四饮的治疗,而非局限于特指的痰饮这一类型。
同时,从“温药”所能治疗的疾病性质而言,根据中医“寒者热之”的基本治疗原则,其病必寒。虽然四饮停留部位不同,证候各异,但同出一源,都是津液在体内不能正常运化的病理产物,它们的基本病因病机均为肺脾肾三脏阳气为寒所遏、三焦功能失常、水液运化失常所致。其因寒而凝,遇温而行。所以我们认为,从临床实际上看四饮均适用“温药和之”的治疗原则。
因此,笔者认为“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中“痰饮”仲景的本意应是包括痰饮、悬饮、溢饮、支饮在内的水饮病。
温,从水,从昷,昷亦声。昷,从日,从皿。“日”指太阳。“皿”指盛水的器皿。“日”与“皿”结合起来表示:日光照射于器皿中使水变暖。“水”与“昷”结合起来表示“热水”、“暖水”之意。
在古汉语中温字词性较多,可作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有人[5]根据许慎所著《说文解字》对“温”字解释有:“温,水。出犍爲涪,南入黔水。”就认为在张仲景的时代古人对“温”字的主要理解为通利和润泽2个方面,温有水的特性,而无温热之意,温药可以引申为温通淡渗、健脾利小便的药物。但作为名词(水名)的温怎会用在“药”字之前?同时该文作者认为“张仲景此处所谓的痰饮其实是一种水饮病,包括此后文中所提及的四饮,即痰饮、悬饮、溢饮、支饮”。然而,张仲景用于治疗溢饮的大青龙汤、小青龙汤中并无渗利小便之品。该文自相矛盾之处可见一斑。故此说不可取。
此处的“温”字为形容词,有温暖(温风始至——《礼记·月令·季夏》)的含义。一般汤药都是经过煎煮,并在尚未放凉之前饮用,故温暖显然非针对温度而言。温暖指的是“温药”的阳热属性,根据《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载“寒者热之”的治疗原则,可用于治疗阴寒性质的疾病。使用阳热属性的“温药”治疗痰饮有3方面的意义。
首先,痰饮病机为本虚标实,非“温药”不可以“治根本”。痰饮总的成因是人体阳气虚衰或被遏制。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言:“诸病水液,澄澈清冷,皆属于寒。”进而,三焦功能受损、水液运化失常,停积于体内所致。如清高学山所著之《高注金匮要略》云:“夫饮之由来,大概起于肾及脾肺之脏阳衰冷,成于三焦之腑化虚寒,温药和之,则阳回气化而饮自去矣。盖指后文苓桂术甘、肾气及大小青龙等剂也。”用温药可以阻断痰饮生成之源。也就是著名医家秦伯未老先生所言:“善治痰饮者,首先当使痰饮不生或少生。”[6]
其次,对于已经形成的痰饮,非“温药”不可以“祛标实”。如《金匮玉函经二注》所云:“痰饮由水停也。得寒则聚,得温则行。”使用温药治疗痰饮,能鼓舞阳气,使上焦水道得以通调、中焦水湿得以运化、下焦水液得以温化,水液得运而不留,痰饮自去。“温”是痰饮阴寒性质所决定的治则。临床应依据痰饮停留部位,选用相应温药。如痰饮在上焦,可用麻黄、桂枝、细辛等;痰饮在中焦,可用法半夏、生姜、白术;痰饮在下焦,可用肉桂、泽泻、附子等。
另外,痰饮又是治病因素,进一步影响人体的健康,非“温药”不可以“防病变”。一方面已成之痰饮为实邪,阻遏阳气。阻碍水液代谢,引起水肿;阻碍气机升降出入,引起喘证、哮证、噎膈;阻碍经脉气血运行,引起瘰疠、痰核、阴疽、流注。另一方面痰饮为阴邪,易伤阳气。人以阳气为本,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言:“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天运当以日光明。”所有的生理功能皆依赖阳气的温煦、推动。因此,对于痰饮患者需用“温药”温化痰饮,防止其进一步阻碍、损伤阳气。
作形容词“温”还有温和(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诗经·邶风·燕燕》)的含义。温和意味着“温药”温热程度有一定的限度,不可过热。温热药可以温阳以运化水湿,但过用阳热之品则有伤阴耗气之患,伤阴可致饮固结为痰,耗气易致饮邪复生。故治痰饮不可过用大辛燥烈之品,宜用药性较平和的温性之品,以中病即止,此乃张仲景在治疗痰饮时常用桂枝、干姜、白术,而少用附子、肉桂大辛大热之品的原因。
故“温”字具有温暖、温和双重含义,当与《神农本草经》中:“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的“温”同意。既体现药物的阳热性质,又与“热药”在程度上有所区别。此条文中的“温药”就是四气为温的药物。
从临床应用实际上,中药很少“单行”,往往相互配伍组成方剂。痰饮的治疗不仅局限为温性的药物,温性方剂也当包括在内[7]。切不可因为痰饮所在的不同部位和不同的辨证,分别在治法中加用“行、消、开、导、清”的治疗方法,就认为“仲景之本意重点不在于温药”[8]。
对于此条文中“和”的理解,争论颇多。赵晶等[9]认为“和”是指“处方用药尽量温和,不可温补、温化太过”。但此意已在“温”字中体现,古人惜墨如金,故此解不似仲景本意。还有人认为“和”为通和之法,有通利下焦之意[5]。但饮邪可遍布周身,仅从下焦论之,恐有失狭隘。甚至汤川安等[10]认为“和之”似于“主之”没有什么实际含义。
笔者认为“和之”有两重含义。从治法方面讲,痰饮为虚实错杂之病证,“和”为补和消合用之意。如魏荔彤《金匮要略方论本义》认为:“言和之,则不专事温补。既有行消之品,亦概其义例于温药之中,方谓之和之,而不可谓之补之益之也。盖痰饮之邪,因虚而成,而痰亦实物,必少有开导,总不出温药和之四字,其法尽矣。”此即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所言:“病有在虚实气血之间,补之不可,攻之又不可者,欲得其平,须从缓治,故方有和阵。”
从医疗目标的角度看,“和之”是指使身体不和之处归于“和”的状态。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有“和”字多出。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类:如自和、表和、胃和、口中和、津液自和,提示人或人体的某脏腑、某部位处于阴阳平衡的状态。相反“胃不和、睛不和、里未和”则提示人的某脏腑、某部位处于阴阳平衡失衡的疾病状态。因此,仲景将“和”用作动词时,表示使身体不和之处归于“和”的状态,“和之”即使之和。如“可与小承气汤,微和胃气”“当和胃气,与调胃承气汤”中的“和胃气”是指使胃气处于和的状态。无论“以小承气汤和之”“以小承气汤,少少与,微和之”“与小承气汤,和之愈”中的“和之”,还是“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中的“和之”均表示用药的剂量与疗程是有限度的。在人体处于阴阳平衡的“和”的状态下,不可继续用药。此即“中病即止”与“以平为期”。
痰饮总属本虚标实、阴盛阳衰之候。其本在于脾肾虚寒,其标在于饮邪充斥肺胃,治疗应以“温药”温补脾肾化饮,以“和”为度,即在痰饮治疗过程中对邪正双方消长之度的动态掌控,以及以祛除痰饮、温暖脾肾虚寒为要诣。“和之”不仅仅表示治法和目标,更深层的含义在于一种中医思维。也就是《素问·生气通天论》中云:“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故曰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为圣度。”因此“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不仅高度概括了仲景四饮为病的治疗原则与目标,也体现了传统中医的天人合一、中庸之道的思维方式,是张仲景学术思想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