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清河县有个饭庄,名叫望河楼,饭庄里有个大厨,名叫陈运生,手艺那是一顶一的好。
这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陈运生正要收拾家伙回家,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他开了后门就过去看,原来有只猫被石板砸住,正在做最后的挣扎,眼看是活不了了。陈运生暗想,倒不知这猫肉做出来是啥味道。他过去拎起猫,麻利地宰杀了,上锅就炖。
过了半个多时辰,猫肉熟了,香味四溢。陈运生尝了一块,那叫一个香。有肉没酒,这可就差了点味道啊。饭庄里倒是有酒,但他不能动。于是他就寻了个瓦罐,把猫肉盛了,提着往家走。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他转脸看去,见是更夫刘三和李四,便笑道:“二位哥哥,值更呢?我刚刚收了工回家呢。”
刘三和李四倒也认得陈运生,也知道他是个厨子,收工晚,这个点回家虽然比平常晚了不少,但也说得过去,正要让他走,忽然闻到了一股奇香。刘三和李四不觉吞了吞口水,问道:“你这瓦罐里装的啥?”
陈运生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要搁平常,他就把这肉送给这二位了,可偏偏今天他拿的是自己也没吃过的猫肉,之前他已尝了一块,品到奇香,这会儿让他送人,实在舍不得。他就敷衍说:“一块炖肉。客人没吃完,我看扔了可惜,就拿回去给我婆娘吃。”
刘三皱着鼻子又闻了闻,摇了摇头说道:“你这瓦罐里不是普通的肉。你得说明白,到底是啥肉?”陈运生忙着说:“是猫肉。”李四凑近瓦罐闻了闻,却摇头说道:“不像猫肉,像人肉。先抓进大牢,等着大老爷审问吧。”说着,刘三和李四就扑上来抓陈运生。
陈运生给吓了一大跳。大牢那是好进的吗?只怕进去了就不好出来了!他拔腿就跑。刘三和李四一看他跑,就更觉得他心里有鬼,一边喊着一边拔腿就追。陈运生转念一想,这小小的清河县,跑是跑不掉的,要想不进大牢,唯一的法子就是向县太爷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想到此,他调转方向,直奔县衙。跑到县衙门口,陈运生就敲响了鸣冤鼓。
清河县的知县王明成,刚刚就寝,猛听到一阵急促的鸣冤鼓响,忙起床穿衣,疾奔到大堂上,两名当值的差役也衣冠不整地跑上来,分立左右。王明成一拍惊堂木,急急忙忙地升了堂。
陈运生抱着瓦罐上了大堂,跪倒行礼,而后大喊冤枉:“大老爷明鉴,我这瓦罐里装的就是猫肉,不是人肉啊!”刘三和李四也跟着上了堂,说明情由,王明成哭笑不得。他一皱鼻子,也闻到了那股奇香,吞了吞口水,问道:“果真是猫肉吗?”陈运生道:“果真是猫肉。那猫皮还在厨房外呢。”王明成就派一个差役去查看。
不一会儿,那差役就带着猫皮回来了。王明成道:“猫皮上的血迹刚刚干,一看就是新屠宰的,陈运生所言不虚。”陈运生起身要走,王明成又叫住了他:“陈大厨,你深夜敲了鸣冤鼓,把本大人吵起来,现在说走就走吗?”陈运生惊疑地问道:“大人想要小民如何?”王明成道:“如何?咱们都饿了,就把猫肉吃了吧!”
王明成到后衙搬了一坛酒出来,几个人就围着案子坐下来,边吃肉边喝酒。一只猫才有多少肉,几个人很快就吃完了,都吃得意犹未尽。王明成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银子,扔到陈运生手里:“两日后,本官再到你们望河楼去吃炖猫肉!”
陈运生只得应下来。
第二天,陈运生来到饭庄,就对掌柜高来福说了王明成要来吃猫肉的事。高来福一转眼珠儿,笑道:“县太爷要来,咱就得把他伺候好了。他说个好字,那就是咱们望河楼的金字招牌呀。”说完,赶紧派店小二去买猫。
高来福也没吃过猫肉,就问陈运生那猫肉味道如何。陈运生回味了一番,这才说,猫肉瘦肉多,肥肉少,且肉显老,炖出来有些发柴。高来福问道:“那当如何改进?”陈运生说:“那就在炖的时候加些肥猪肉吧。”高来福摇了摇头:“猫肉和肥猪肉一块儿炖,猫肉就会在下面,肥猪肉在上面,肥猪肉的气味就会压住猫肉的气味,味道上就打了折扣。”高来福说得有道理啊。陈运生点了点头,但想不出什么好辦法来,一时间眉头紧锁。高来福忽然转了转眼珠儿,笑道:“有了!”
陈运生忙着问道:“啥?”
高来福却卖起了关子,笑着问道:“咱民间有个说法,叫照猫画虎,那是说猫跟虎长得像。”陈运生迷惑地点了点头。高来福又说:“咱民间还有个说法,管蛇叫小龙。”陈运生又点了点头。高来福道:“把猫肉和蛇肉一块儿炖,那不就是龙虎斗吗?”陈运生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蛇肉本身是没有味道的,而且肉质细腻,油脂润滑,把蛇肉和猫肉放在一块儿炖,蛇肉的细腻润滑刚好滋润了猫肉,猫肉就会更好吃,而且味道不变。他忙着点头说道:“这样好!”
清河县地处北方,这里的人是不吃蛇的,市面上也没有卖蛇的,高来福想给知县大人做这个龙虎斗,就只能带着伙计到城外去抓蛇了。到了傍晚,他带了几条草蛇回来,那边小二也买来了一只狸花猫,陈运生心里这才算有了底。
第二天一早,陈运生早早地来到饭庄,把猫和蛇都宰杀了,然后上锅炖。一个时辰后,奇香四溢。陈运生捞出一块肉,让高来福尝尝。高来福吃了一口,脱口叫道:“妙,妙啊!”陈运生也夹起一块来,刚放进嘴里,就觉满口生津,香气馥郁。一嚼一品,更觉美味不可方物,难以用词汇来形容。
几名食客闻到这奇异的香气,探头来问道:“掌柜的,这是什么菜呀?”高来福故作神秘地说道:“龙虎斗。”食客道:“太香了。给我也来一份!”高来福连忙摆手:“这是县太爷亲点的菜,只做一道,别人没这口福!”那霸气的主儿就丢下二两银子,说:“给我也做一道,明天晚上来吃!”
人就是这样,有样子就照着学。一个扔下银子定了菜,紧跟着几个也扔下银子,说定明天晚上来吃。高来福收下银子,脸上装出很无奈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
过了不久,县太爷王明成带着几位好友来了,高来福忙着迎上来,把他们带进雅间。王明成刚一坐下,就让高来福赶紧把那炖猫肉端上来。高来福点头哈腰地说道:“大人,您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天南海北的菜吃过不少,是个美食家了。昨日那道炖猫肉,可曾觉得有什么欠缺吗?”
高来福这么一捧,王明成不好下来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说道:“稍显柴了。”高来福一拍手,兴奋地说道:“果然是美食家,一语中的。只炖猫肉,确实是柴了。为此,我们进行了改进,还请大人一品。”说罢,他命小二端上那盘龙虎斗来。
小二端着龙虎斗,掀开后厨的帘子,那香味儿就氤氲开来,竟把满堂的香气都压下去了,一堂的食客们都盯着小二手中热气腾腾的陶盆,使劲地吸溜着鼻子,更有人馋得直吞口水。那小二托着陶盆,在大堂上转了一圈儿,这才进了雅间。倒真把食客们的馋虫给勾出来了。
龙虎斗一上桌,王明成先夹了一口,放在嘴巴里细细一嚼,脱口叫道:“细嫩润滑,瘦而不柴,香,美!”那几位好友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就吃,然后齐齐地伸出了大拇指。高来福忙着说道:“大人,这道菜是陈运生精心为您烹制的,是不是该赏点儿啊?”王明成一边嚼着肉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该赏,该赏。”旁边的人拿出一两银子,递给了高来福。高来福出了雅间,大声喊道:“陈运生做的龙虎斗,味道奇佳,知县大人有赏了——”
望河楼一炮而红,这道龙虎斗成了招牌菜。高来福赚的盆满钵溢,陈运生也成了清河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厨。
陈运生的老婆小翠,老家是临清的。这天,她表弟派人来请,说是要成亲了,请他们去参加婚礼,另外也请陈运生去当主厨。表弟的事当然是大事。陈运生一口应承下来,跟高来福告了假,就跟着来人走了。
来到二舅家,陈运生就跟表弟商量宴席的规模和规格,他好安排采买。那边商定了采买的事情,人手派出去了,他就动手垒灶。表弟家办的是流水席,厨房就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灶要现垒。别人垒的陈运生怕不好使,就自己动手。一连垒了四口大灶,试完火,他已累得骨软筋麻,躺在炕上就睡了。
陈运生睡得正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劲风,接着就是嘭的一声响,他顿时给惊醒了,睁眼一看,耳边落着一根大棒子,惊得他一下子坐起来,转脸看去,却见小翠正拿着棒子狠狠地瞪着他。陈运生惊奇地问道:“小翠,你干嘛呢?”
小翠望着他身后,满脸惊恐,说话都带着抖音:“老、老鼠!”
陈运生扭头看去,见身后趴着一只大灰老鼠。那老鼠实在够大,得有半尺来长,正瞪着一对圆圆的黑眼珠儿望着他们。陈运生从小翠手里接过棒子,就要去打老鼠,小翠却拦住了他:“别打!”
陈运生愣住了:“为啥不打?”
小翠说:“你看它像不像早先咱家那只大老鼠?”
陈运生笑道:“老鼠长得都那样。再说了,从咱家到这里多远啊,老鼠哪来得了?”
小翠说:“你看它的左前爪。”
陈运生凝神看去,这才看清,这只大老鼠的左前爪也是断的,而且断面呈不规则形。他不觉愣住了。头两年,他家里也住着一窝大老鼠,经常偷吃,他一气之下,就下了几个老鼠夹子,还用熟肉做饵。果然,那老鼠禁不住熟肉的诱惑,出来偷吃,被夹子夹到了左前腿,一阵哀嚎。他爬起身,举着大木棒子去打老鼠。大老鼠见他过来,忽然低下头去,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左前腿,然后一瘸一拐地跑了。陈运生看到这一幕,都看傻了。
难道真是自己家那只大老鼠?
陈运生猛然想起,家里那群大老鼠不知啥时不见了踪影。难道它们跑到这里来了?小翠拉拉陈运生的胳膊说:“我拿棒子打它,它只躲不走,不知道为了啥事。咱先往后让让,看它要干嘛。”陈运生就往后退了两步。
那只大老鼠跑到炕边,扒开炕席,下面露出一个老鼠洞来。那大老鼠“吱吱吱”地叫了几声,又从洞中钻出七八只老鼠,大老鼠带着它们惊慌失措地跑了。陈运生这才明白,他刚才躺着睡觉,压住了老鼠洞,可大老鼠并沒咬他,难道真跟他念着旧情?小翠惊魂未定:“二舅家炕上怎么有老鼠洞啊?快看看还有没有!”他们又把炕上的角角落落都仔细看过,没见有其他的老鼠洞,这才躺下来睡觉。
第二年春上,表弟带着媳妇来投奔陈运生和小翠了。陈运生一懵:“你们刚成亲,正该在家里好好过日子,怎么出来了?”
表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再在家种地,那就得等着饿死了!”陈运生忙问他是怎么回事。表弟说,这两年奇怪得狠,闹起了老鼠,逼得人没法儿活啦。那老鼠不光是偷粮食,还学会了偷地里的种子。你前脚把种子撒进地里,后脚它就给刨走了,剩不到一半儿了,秋上还收啥呀,干脆就出来找个生路。
陈运生道:“多养几只猫啊。”
表弟生气地说:“还多养呢,原先的猫都不见了。听说你们这里猫能卖高价,有人就专门偷了猫往你们这里卖,偷来偷去就给偷绝了。”
陈运生心里一凛。
他想到自己的龙虎斗,又想到头年在表弟家看到的那只大老鼠,再想到刚才表弟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这道龙虎斗,害苦了百姓们啊!
每一道龙虎斗,都需要一只猫一条蛇,清河县里的猫和蛇不多了,自然有人到外县去买去捉,然后拿到清河县出售。外县无猫无蛇,而清河县里猫和蛇却很多,倒把老鼠都给吓跑了。外县没了猫和蛇,成了老鼠的天堂,老鼠才会泛滥成灾。陈云生长期宰杀猫和蛇,身上沾着猫和蛇的味道,那老鼠闻了,自然要慌忙躲避,这才会带着全家从二舅家惊慌逃跑。想明白这些,陈云生自知作孽不浅,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赶紧找到高来福,说明情由,请他停掉这道菜。高来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胡说什么!咱们做这么一道菜,就能把附近几个县的猫和蛇全都吃光?再说了,清河县的酒楼饭庄知道这道菜赚钱,都做着呢。咱家停了,你还能让别人家都停?”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些酒楼饭庄的掌柜们,怎么会听他的。陈运生想到了县太爷王明成。王明成听他说明了情由,反倒笑了:“本官只是本县的知县,执掌本县政事,外县的事,本县却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啊。他们地界老鼠泛滥,自当由他们的县官去管。陈大厨,本县正力邀知府大人前来品尝龙虎斗呢,到时候,来的人肯定不少,当有个十来桌,你快去准备吧。办成了这件事,本官自会重赏你!”
陈运生退出县衙,此时才明白,这个事儿是没人管的。高来福一心只想赚钱,才不管是否把猫吃绝了。王明成一心只想当官,外县鼠灾泛滥,民不聊生,而清河县依然如故,正显得他有本事,他求之不得啊。
陈运生正走着,迎面撞见刘三拎着一只猫走过来,他问道:“你捉猫干啥?”刘三说:“还能干啥?吃呗。我们吃不起龙虎斗,只能炖锅猫肉来解解馋了。”陈运生急忙说道:“这猫不能吃!”刘三惊异地看了看他,倒给气乐了:“猫不能吃?咱清河县头一个做来吃的就是你!”陈运生忙着说:“那是我错了!猫真不能吃了。把猫都吃了,老鼠就横行了,咱们就遭罪了。”刘三笑道:“你再去发明两道鼠菜呀!”他一把推开陈运生,大步走了。
陈运生回到家,越想越怕,越想越悔,他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就往自己手腕子上剁去。小翠吓得一声惊叫。原来,打从他一进门,小翠就看出他神情不对,悄悄跟着他呢。见他要剁自己的手腕,不免吓得大叫。陈运生被这叫声一吓,落刀就轻了,但也是鲜血迸溅。小翠扑过来,抓过炉膛灰给他止血,然后就带着他去看郎中。
陈运生的手筋断了,再也使不出劲,那只手就废了。剩了一只手的陈运生不能再当厨子,只能回家种地了。人们都奇怪于他为何砍废自己的手。他只说那日在街上撞到了刘三拎着的那只猫后,他就神智模糊,不知怎么剁了自己的手。有人传言,他杀了太多的猫,那猫神来报复他了。
陈运生本是做龙虎斗最好的大厨,他手残以后,不能再做,别人做的味道总是差些,慢慢地就少有人点,也少有人做了。曾经兴盛一时的大菜龙虎斗,慢慢地就从饭庄酒楼的餐桌上消失了。此风已过,人们也觉得猫肉没多大吃头,慢慢地,民间也不再炖猫肉了。
陈运生家里,养了十来只猫。陈运生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那些猫却养得极好……
〔特约编辑 缪 丹〕
〔图 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