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晶晶[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 010021]
苏童说:“《黄雀记》里的白小姐(仙女),大概是我作品中最接‘地气’的一个女性形象。”仙女身上体现着改革开放初期、社会转型过程中消费化、娱乐化的潮流,人物形象生动饱满,显得真实。与此同时,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映射、社会的缩影。
仙女的人生,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悲剧。首先,仙女的出身悲惨:惨遭原生家庭遗弃,又被收养在来自穷乡僻壤、代沟大的家庭。她这种被命运安排的过程,本身就具有悲剧性。其次,仙女被收养在经济条件差、生活贫苦的家庭,无法得到对物质强烈渴望的满足,对于仙女来说,也是悲剧。再次,仙女的家是精神病院的一隅,她所接触的事物是病态的。她将兔子当玩伴,以药片为糖果。非正常的成长大环境,又是一个悲剧。
外在世界对于仙女的伤害没有止步于悲剧的出身与成长环境,下一个悲剧——强奸案便接踵而至,它是仙女人生的转折点。从保润的捆绑到柳生的强奸,仙女的肉体遭受了巨大的伤害。作者细致地描写了捆绑给仙女的肉体带来的痛苦,而并未书写紧随其后的强奸案对仙女造成的伤害。但众所周知,后者比前者伤害更大。花季少女惨遭侵害,放在任何时代都是受害者人生的悲剧。
悲剧与悲剧环环相扣,强奸案扭转了仙女的人生走向,将其本就不甚光亮的前途装点得更加乌云密布。在仙女的人生道路上,堕落的职业选择也是悲剧。强奸案后,仙女再次出场时,已经是一名公关小姐。在众人的猜测中,可窥知仙女之前的职业经历。“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称,白小姐就是世纪夜总会那个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号称世纪夜总会的当家歌手”,“又有人打听到白小姐曾经在深圳生活多年,做过一个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的二奶村里最年轻的二奶,香港商人后来又包养了三奶,三奶比她还年轻,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深圳”。无论是舞女、歌手、第三者还是公关小姐,这种充满暧昧与交易的人生不会是任何一个女孩的首选,也不会是仙女心甘情愿的选择。看似纸醉金迷的生活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无奈,只有仙女知道。于她而言,出卖肉体的苟且偷生,包含着命不由己的悲剧感。
外在世界的冲击,让仙女在人生重要的节点上做出了糟糕的跳跃,从出生就开始的悲剧,能让读者发自内心地同情这个人物。但在旁人看不到的部分——仙女的内心世界,伴随着她一生的精神折磨,无疑是另一重悲剧。
仙女的成长道路上,她的内心世界一直处在畸形、压迫的非正常状态。精神饱受折磨,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痛。
仙女是孤独的,与世界始终有隔阂。“仙女从小时候被父母抛弃到长大后被一个个男人抛弃,终究都是孤独者的化身,无法摆脱命运的她最终迷失在了这繁华的世界里。”少年时代,“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长大后,孤苦无依,徘徊于男人之间,迷失自我,过着为人所不齿的生活。声色之下,更不会有真情的流露。而来自他人的恶意揣测,更是让她得不到该有的同情与尊重。内心的无奈、心酸,没有可以诉说的人听。这种孤独感笼罩着仙女的精神世界,始终无法散去。
仙女是不安的。这种不安,不仅有对外界的不信任,也有来自良心的拷问,有来自心底的忏悔。在强奸案后,面对物质的诱惑,仙女诬陷保润是杀人凶手,使保润丧失了十年的自由。她虽身处社会,内心依然饱受炼狱般的煎熬。作者虽未直接描写她内心的忏悔,但这种情感,通过一句话即可体现。在与柳生重逢后,她的第一句话是:“告诉我,那个国际大傻子,现在怎么样了?”可见仙女一直在牵挂着因为自己而无辜入狱的保润,内心也一直有所愧疚。这种愧疚经历了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讲,这是巨大的折磨。十年中,保润身体不得自由,仙女灵魂不得自由。
仙女的精神世界被困在孤独与不安之中,与外界始终有着疏离感。无法宣泄的情绪给她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折磨着她,生活没有带给她真正的快乐,这无疑是悲剧的。
仙女的命运悲剧与自身有着很大的关系。在成长的道路上,仙女受家庭和社会的影响,形成了错误的价值观。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表明,个体生活在世界主要有生理、安全、社交、尊重与自我实现五种需要。家庭是这些需要最初的提供者,家庭对孩子需求的满足影响着孩子的一生。老花匠夫妇在物质上无法满足仙女对于时髦生活的追求,在精神上没有真正了解仙女,这从保润讨债的过程就可以看出。保润向仙女要债,仙女的奶奶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扫帚就轰;仙女的爷爷听后并不相信,认为仙女不敢做这种事情。从二人护短的表现可以看出:一来仙女家确实贫困,二来老花匠夫妇并不真正了解青春期少女的内心变化,没有发现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让仙女放大了物质世界的重要性,忽视了精神世界的构建,从而产生一种唯金钱至上的拜金主义观念。而在成长的转折点,老花匠夫妇没有给予正确价值观的引导,缺失的家庭教育使得仙女最终形成一种错误的价值观。这种错误的价值观将其引向了迷失自我的深渊。
大环境对于一个人价值观的影响也不容忽视。作品依托的年代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当时,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社会整体朝着消费化、娱乐化转变。人们不再固守保守的心态,逐渐以开放的心理迎接蜂拥而至的新鲜事物。由于长期的封闭,在面对眼花缭乱的物质诱惑时,人们常常无法保持理性,物质欲望被无限放大。于是,金钱就被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个年代,正如苏童所说:“这是一种生活坠重感下的自我失语,遽变的物欲撕裂了人的精神内核,而使灵魂无所安放。”在渴望金钱的道路上,人便容易唯金钱是论,心灵建构便容易摧毁,从而产生价值观的偏离。仙女也是如此。为了时髦的外表,无视家庭的贫穷,十五岁的年纪却没有意识到对家庭的责任;为了享受流行音乐的美妙感觉,讹保润八十元买录音机,没有是非准则;为了能有更好的物质条件,在强奸案后轻易被金钱收买,让无辜的人遭受牢狱之灾,丧失道德良知。仙女本来并非如此,一个热爱小动物的活泼女孩,在社会浪潮的冲击下,在对物质的欲望中逐渐被扭曲、异化,道德底线不断降低,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错误价值观。
悲剧层出不穷,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男权话语体系下异性、同性与社会的影响。
权力的主导者——男性有着鲜明的性别优越感,仙女常在这种思想下受男性轻贱。仙女的工作,如舞女、陪酒小姐、女公关等,是充满暧昧的职业;做第三者,结识各路干爹与大哥,是隐含权色交易的选择。这种选择并不仅意味着仙女个人的堕落,而同时也体现着社会中男性的需求。这种肉体交易的需求背后,隐含着男性从心理上对女性社会功能的定位,即将女性视为娱乐消遣与传宗接代的工具,没有对女性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平等对待。男性一方面利用仙女这样的女性来得到生理快感,另一方面又歧视、谴责这样自轻自贱的女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是造成女性困窘生存境遇的重要因素。于是,在物欲人欲肆意横流的转型期内,仙女尽管在努力适应社会,但依然徘徊于社会边缘地带。
来自于男性的羞辱体现着仙女的悲哀,来自于同性的歧视则倍增其哀。邵兰英因为柳生车祸住院委婉地怪罪仙女是“扫帚星”,柳生死后,邵兰英当众对仙女进行人身攻击,称其为“狐狸精”。无辜的仙女被邵兰英在主观上视为害死柳生的凶手,男权价值观下荒诞的“红颜祸水”论在女性意识里也被奉为圭臬,仙女艰难的处境就更难改变。
在男权话语体系下,社会对待仙女也薄凉、严苛。仙女遭到强奸,香椿树街上的居民非但不表示同情与关怀,反而表现出事不关己与幸灾乐祸的态度。怀孕的仙女在驻唱时出现妊娠反应,在台上呕吐,同事、客人、老板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关怀,而是以躲避、嘲笑与辞退来回应。在这个过程中,仙女认识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娱乐的工具,没有人将她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在男权话语为主导体系下的仙女,为了能有生存的一席之地,常常要忍受着这种不公与无情,无力改变社会,只能改变自己以适应社会。
来自于男权话语体系下的鄙薄、轻视,让仙女遭受了不应属于自己的评价与攻击,也让她在这种环境中难以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定位,从而逐渐沉沦,导致一系列的命运悲剧。
《黄雀记》中仙女的人生悲剧一方面是外界对于她的冲击,另一方面是来自内心的折磨。而这些悲剧发生的原因,除了受自身、家庭、社会的多方影响,也受传统观念、男权的束缚。在社会发展的今天,如何让女性摆脱悲剧式的命运,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