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安布罗西奥 王佳琳 史国强
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们拐错弯了——在高速公路上驶入不该进的下道口,一头扎进西雅图迷宫般的单行街,没法掉头——不过,对安其罗来说,仿佛时光倒流,他們又回到19世纪。他从凯迪拉克的涂色车窗望出去,透过浅绿色雾霭,发现几个中国人,他们身穿宽松的长裤,好似当年的苦力,正吃力地朝陡坡上爬行,他们腰背弯曲,好像大木槌压在肩上。他说:“看看那些中国人。我猜他们白天铺铁轨了。”凯普最后找到要走的路线,朝北驶过先锋广场。一个印第安人双手抱头坐在马路牙子上,正用一个褪了色的大手帕包裹两绺乌黑的头发。一双破了鞋底的牛仔靴倒在排水沟里,他正在晾脚。安其罗摇下车窗,在空中晃晃手枪,瞄准靶子,扣动扳机,好在他没装子弹,撞针空击三次,但在安其罗的想象里,印第安人已应声倒在人行道上。他把枪管抬到嘴边,吹了吹想象中那缕青烟。
凯普说:“枪膛里有子弹怎么办?”
安其罗咧嘴笑笑,又朝凯普脸上打了一枪。“不是没上膛吗?”
“耶稣啊!”凯普说完一把夺过手枪扔到后座上,“把牛仔打死得了。”
安其罗不过是面露微笑,把目光集中在几个菲律宾妓女身上,她们正在旅行用品店的雨搭下徘徊。在她们身后的橱窗里,一头被制成标本的灰熊抬起前爪。凯普又来个急转弯,轿车的橡胶轮胎与发热的沥青路面发出吱的一声。他旁边座位上的骨灰罐摇了一下。安其罗抓过饰有花纹的罐子,然后拧开盖子。一股风吹了进来,罐子里灰色的灰在车内旋转起来。凯普祖父的骨灰在他鼻子的下方飘浮起来,吹到街上,他咳嗽几声,用手扇扇。他舔了舔嘴唇,满嘴是灰。
“该死。”凯普吐了一口。
“灰对灰。”安其罗拧上盖子,摇摇骨灰罐。里面传出啪啪的声音。他说:“骨头。牙齿。”
凯普从安其罗手里夺过罐子,放在后座上,和手枪放在一起。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天太热,他一周没洗澡了。
安其罗问:“他多大年龄?”
凯普说:“九十九。”
“我可不想活那么大。”
“祖父一生幸福。”
“有的人晚年都白活了。”
凯普说:“祖父始终都有尊严。”
安其罗说:“我不理解老人。”
他顺手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又回到座位上。安其罗上身是红色的西部汗衫,珍珠白塑料纽扣,松绿色饰扣领带。这身行头是他在托马斯基特的杂物店买来的,那里接近加拿大边境。原来他指望汗衫和领带能使他平添几分西部派头,但他长得又矮又胖,所以他的下身依然是宽松下垂的条纹裤和红色的高帮运动鞋,六个月前,他曾经把裤子和鞋留在布鲁克林。在凯普眼里,安其罗不过是杂技演出间歇时出场的骑马小丑。他们二人几天前相遇,当时是凯普把安其罗捎上的,后者站在大山东面的卡车修理厂要搭车。
凯普想到祖父,说:“他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他出生时华盛顿还没设州呢。”
安其罗说:“要是你也活那么长,就没几个人埋你了。所以你才出来乱转,像佛教徒似的,要找个地方。”
凯普没再接话,继续在水边吃力地开车。这辆车是他祖父的,他是个身材高挑、一头白发的族长,身子骨结实——自己还能劈柴堆柴,一大早就起来,在卡玛诺那边钓鱼赚钱——直到两周前的一个晚上,祖父说:“我太累了。”他说完后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再也没起来,死了。当天夜里,凯普实在想念祖父,查找祖父的住址名册,碰巧找到一张滚球成绩表——上面有打钩画挑的地方,一个个名字上要么画了斜线要么打了十字叉,说明他的朋友一个个逝去。
他们的车是渡口上的最后一辆。凯普和安其罗下了车,走到前面,手里握住门链,凉风吹在他们脸上。
凯普说:“大概是这边。”他用手泛泛地朝西边一扫,夕阳西下,天空现出一片透明的红色。
安其罗从汗衫口袋里取出一把边角凹陷的口琴,是海军陆战队乐队牌的,他想找把《牧场是我家》吹成乐观的布鲁斯,但死活也吹不好。他就会这一支曲子,但被他吹得格外难听。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但凯普与安其罗相遇两天来,凯普发现后者的水平没提高。
渡口的号角传了过来,凯普朝那边投出一枚硬币。自从孩提时代起,他每次来渡口都要掷出一枚钱来猜猜运气。
安其罗说:“他不可能赶上你爸爸。”
凯普说:“我也说不好。”
“我知道,你们没玩过藏猫猫。”
凯普说:“我们玩过。”
安其罗说:“你投币的动作像女人。你长了女人的肌肉。我可以说,你从来没见过。”
凯普拉上黄色防风夹克的拉链,说:“动作不能说明问题。”
“我们要找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最适合倒下祖父的骨灰。凯普不知道地方到底在哪儿,至少不在地图上,但他知道,等他找到那里,他能找回原来的感觉。一周来,他在州内各地四处往返,追寻祖父的足迹,走访他的出生地和到过的地方,希望找到那种感觉。此时,他的方向转向大海。
悼念仪式——如同过度装饰的十字架,混合了博物馆捐赠者的做作和送行者酒后的邋遢——在凯普看来是滑稽的。从亲朋故旧到商场伙伴再到小报记者,一干人等都过来推测亨利·凯普·格林的人生和时代。祖父的财富来自历史深处和当地的原材料——大多数来自木材和渔业——他近乎传奇人物,几经当地报纸渲染的传奇人物。那些报纸称其为最后的开拓者。祖父也确实不一般,在沃尔斯特德时代,他就把酒送到哈罗海峡,在伐木业,在渔业,他的生意也曾风光一时,他还在州议会演过一两次角色。在他那代人里,但当然是最后一位。
神父走上讲坛宣布说,为人如亨利·凯普·格林者,死亡是普普通通的经过,是对其业绩的褒奖:老凯普,他为人世的花园付出的心血可谓不小,早已在天堂赢得幸运的位置。此时凯普坐在教堂的第一排,身边是喝多酒的母亲。在凯普看来,祖父在社区的一部分显赫与《启示录》发生关联,因为布道词和悼词的重要文字,是从那里借过来的——阿尔法和欧米茄,从开始到最后,此处二十四句,彼处七句,天使,喇叭!——但悼念仪式还是乱哄哄的,上了年纪的嗡嗡声,老年男女互相嘀嘀咕咕,相互打招呼如同梦里人,整个过程飘忽不定、模糊不清,最终让人无法理解。
仪式结束后他们送来不少吃的:没有外皮的瓦拉瓦拉甜口洋葱三明治、清蒸红大马哈鱼、太平洋螃蟹、冰镇维尔帕湾脱壳牡蛎、山上摘下来的红苹果,凡此种种都是朋友送来的——部分原因是敬意,部分原因是回报——来自州内各个角落。凯普好几次接受专访,但他感到不安,因为他的话被人改造后写入已经写过的故事里。他对西雅图《时报》的记者说:“我祖父开始时是荒诞表演里的小瘪三。”提问的女士精神为之一振,以为对方能透露出老凯普不为人知的身世,但她越来越失望,又从失望转入无聊,因为小瘪三和荒诞表演都与性爱无涉。其他人对小凯普感兴趣,据说,他在遗嘱里是重要受益人。凯普出生不久父亲就淹死了——酒后在游艇后面滑水,死活不松绳子,被摔到石头上——所以他并不了解父亲。凯普是祖父在高地的家里养大的。宣读遗嘱后,他有花不完的钱,所以人们才要张大嘴巴注视他,他们想知道钱是怎么运转的,或者财富在内部是怎么消耗的。
凯普溜出大厅,走进隔壁的教堂,祖父的骨灰罐放在圣坛旁边的长凳上。他把罐子夹到腋下,如同夹个足球,然后他赶紧走出教堂,走下台阶,转向墙角,那边是祖父轿车停放的地方。先前他母亲计划把罐子安放在家族墓地的大理石架子上,但凯普有自己的想法,或者他以为自己有想法,他转动车钥匙,启动了那辆旧车。
凯普和安其罗驶入夜色。汽车的大灯在稠密的雪松和云杉间划开一条通道,这条道刹那间在一束白光前敞开,马上又在他们身后关闭,消失在红色尾灯点缀的夜色里。八月末是干旱的季节,一连数周没有雨水。在几处破落的建筑内——公路下方临时搭建的厂房——他们看见电锯发出的一圈圈蓝色的火花,他们还能闻到锯片切割新鲜木材散发出的木浆味。他们不时经过一片白色的十字架,那里必是遗骸的所在。汽车继续前行,在起伏不平的公路上下颠簸,仿佛飘浮起来,凯普到希望自己多少有点晕船的感觉。
在三岔路口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竖起拇指,示意搭车。她的下身是白色紧腿短裤,脚上是系带凉鞋,上身却是男式衬衫,衬衫的下摆高高地系在腰间。她斜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活脱脱一个怪人,身上用幻彩荧光漆涂写的是爱的宣言。
安其罗说:“减速,减速。”
凯普把车慢慢停到路边。那女人提起一个手编的篮子,跳到后座上。至于他们到哪儿去,她连问也没问。她好像早就知道。
安其罗说:“我猜呀,我们开到哪儿你也不怕,嗯?喝酒不?”
她说:“喝。”她从酒瓶子里一连喝了几口,然后擦擦嘴。一枚马形人造钻石发夹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光。“你们在这条道上开,只能去一个地方。前面就是保留地。”她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安其罗。“再就是大海。路的尽头是大海。”
凯普问:“你是当地人?”他想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但她斜躺在后座椅上,不在视线之内。
她说:“对了。小名叫内尔,大名内拉·伊杰斯。”
安其罗说:“我说,内拉·伊杰斯,他爷爷死了。他岁数太大啦,是个大人物。你可能听说过。凯普,他叫凯普。跟他同名。这么说吧,我和我朋友,开车的凯普,我们喝老爷子的酒,我们手里有他的老枪,我们要用他的旧鱼竿,钓海里最大最疯的鱼。”
内尔说:“把乐趣还给葬礼。”
安其罗说:“对啦。你是当地人,你知道地形,你也来吧。”
内尔说:“正适合我。我还有个妹妹,也能感兴趣。送你朋友吧。”
凯普说:“我祖父认识蒙戈·马丁。”他朝后视镜看了一眼。
内尔问:“蒙戈·马丁是谁呀?”
“蒙戈·马丁吗?他是酋长——赛特索普族的,要么是海达族的,或者是贝拉库拉族,说不定是玛卡族的。”
内尔:“他不是玛卡族的。”
“反正是酋长。我也不知道。好像还是伟大的艺术家。他雕刻的图腾柱子,应该是艺术。战后我祖父和他签订了木材合同。”
安其罗说:“我没乱说吧。他的爷爷,老凯普,他是个大亨呢。一般人不认识蒙戈,他也是大人物。老凯普和老蒙戈走到一起,那是镇上興旺的时候。”
“他要是玛卡,我能知道。”
“内拉·伊杰斯,你多大了?”
她说:“大了。”
内尔皮肤黝黑,身上散发出汗气、酒味、椰子油的香味。她大半天都在安吉利斯港喝酒。她在那里遇到的男人要赶往福克斯,把她丢在路上。在此之前她喝多了。在此之前她那个男人进了一家粉色的汽车旅馆,一个疑神疑鬼的夜班服务员非让她登记不可。她用的是玛卡的名字,在客人登记簿上,翻译出来的英语写了三格:你不能把得到的东西都存起来,因为太多了。
安其罗爬到后座,与她坐在一起。“你的眼睛是绿色的。”他说完吻了她。
内尔说:“把酒递过来。”
凯普递过酒瓶,感觉被抛弃了,刹那间他成了搭车人的专用司机。一队运送木材的卡车从旁边隆隆驶过,卡车后面的真空使硕大的卡迪拉克抖了一下。凯普看不见内尔,也看不见安其罗,但他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他听见安其罗说:“别回头。”
在尼亚湾,公路不见了,下面变成一片压过的土地和风吹过的沙子,即所谓的玛卡部落。街道两侧有几栋白色的简易房。其中一处好像是撞车现场。房子周围是撞坏的汽车。院子里堆了不少车门、保险杠、座椅和散热器。几辆没撞坏的汽车想必最后经过了土道,当时执政的是艾森豪威尔总统,这辆车好像在维修。一台破旧的德索托倒在树荫下,风玻璃碎,车带烤焦,车圈陷在沙子里。汽车上方是一台半裸的发动机,大树被风一吹,挂在绳索上的发动机也摇晃起来。汽车的挡泥板上是打开的工具箱和一杯咖啡。
安其罗说:“那一定是酋长的房子啦。”
内尔坐起身来,一个不大的乳房露了出来,乳头是深褐色的,如同小树上的疙瘩。乳头因口水而发出光泽。她把汗衫系了起来。
她说:“朋友们,鲑鱼集结今天结束。”
凯普说:“怎么样?大海一定是我们要找的地点。我祖父的精神在指引我们。”
内尔说:“为爷爷干杯。”她从瓶子里喝了一大口。
安其罗说:“为爷爷。”他举起罐子,拧开盖,把手伸了进去,又在内尔的额头画了个十字。他说:“从灰到灰,从土到土。”
凯普说:“请你少来吧。”
被大风吹起的沙粒刺在车身上。山上的树木仿佛要滑落下来,把村落推到海里。在黄土广场的尽头,一家渔具店的招牌在闪光,血红色的霓虹灯光照进雾里。
内尔说:“我去看看孩子。”她把头发朝后拢拢,重新系好发夹。“我马上回来。”
安其罗说:“别忘了你妹妹。”他拍拍凯普的后背。“送我朋友吧。”
在他们身后的世界里,第一缕白光照向内陆,如同不太明显的银边,又好似半开的盖子。街上慢慢现场生机。几盏灯亮了起来,简易房的窗户因盐水而变白,里面发出黄色的寒光。一个姑娘朝水边走去,眺望初升的太阳,一个犹豫的老头在走过的沙土地上留下两排脚印。一个拿渔网的男孩从蓝色的塑料池子里捞鱼饵。凯普站在他身边。小男孩抖抖手腕,对无数小黑鱼转动渔网,然后把捞上来的鱼倒入塑料袋里,再扎结实。在凯普的手里,塑料袋充满生命,如同心脏在跳动,袋子里的鲱鱼窒息后,跳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安其罗说:“是我们的鱼饵吗?”
凯普让他看死去的鲱鱼。
安其罗看见内尔后,问:“你妹妹呢?”
内尔说:“她怕鱼。”
在渔具店里,一把铁壶正在煮咖啡,那是当天的第一壶。热气从跳动的壶盖下升腾起来。几个出租船的人坐在长凳上等客人。
凯普说:“我们租船。”
一个叫波特的男人吃力地站起身来,他双膝有关节炎。凯普走向柜台,他光滑的白皮肤、蓝色的眼睛、轻松移动的胳膊和双腿,吸引了波特的目光。凯普的行头是他祖父的:黄色的薄料防风夹克、粉色的牛津衬衫、松紧腰带卡其裤、一双皮面划船鞋。
凯普说:“我们自己用。我们有三个人。”
波特说:“不能自己用。”
凯普打开钱夹。“其他座位我也要了。”
波特把目光转向钱夹里干净、整齐的新币。
“十二个人的钱你都付了?”其实他的船就能容纳六人。
凯普说:“没问题。”
他在柜台上把钱散成扇面,空位、渔具、鱼饵、午饭,连同钓鱼的执照,一概付款。
波特说:“五号码头。船名叫‘王国回来。”
他领他们走上码头。几艘游艇的舱灯已经亮了。还有几个人围在码头上喝咖啡。
凯普松开木桩上的绳索。安其罗和内尔在蓝色的弧光灯下亲吻。
波特说:“跟你朋友在一起的女孩,她有精神病。她是可以上身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能租我的船,也能租下她。她有孩子了,她自己还是孩子呢。她们和太奶奶在一起生活。太不像话。”
波特清理舱底水,然后检查无线电。
安其罗说:“船长,旧船能出海吗?”
波特说:“昨天出过海。”他看看内尔。“你回家吧。”
她走进船舱。
波特拉大风门,从驾驶室朝外瞭望,凯普和安其罗和内尔站在船头。他们驶出四里开外,波特把船转了回来,沿海边朝南驶去。
发动机轰鸣,波特喊道:“机不可失啊。”
凯普收拾鱼竿,把金属环连在一起,波特挂上鱼饵。鲱鱼镇在冰上,又冷又结实。波特在鱼饵上挂了双钩,头部一个,尾部一个,然后把头尾并到一起,如此一来,弯曲的鲱鱼在水下就能转动起来,做出受伤的动作。波特挂完鱼饵,自己也插上鱼竿。
内尔躺在舱口,她换上的长裙在大腿上聚成一团,她那张棕色的脸变得柔软、松弛,如同阳光下的油灰。安其罗坐在船头,正紧张地系牢救生用具。凯普手握祖父的鱼竿,仿佛鱼竿是金箍棒,他是守护大海的哨兵。
凯普说:“读遗嘱非同小可。你知道我的计划,从此以后?耗光。对,耗光。这是我的理想。我要周游各地,无所不为,玩够,玩烦。”
安其罗说:“凯普浪子,这才是男人。你將成为小传道书,玩够拉倒。”安其罗朝内尔滑过去。“你好,内尔,小姐,你不想听听他的遗产吗?”
她说:“你挡上我的太阳了。”
凯普不大钓鱼——他祖父独自过来——每次鱼饵一拽或渔漂一转,他都要抖上一下。他两次拉回鱼线,两次落空。他按照波特做的,每次松开两尺鱼线,最后放出七十尺。他用渔竿把白色的尼龙线撒进大海,眼看鱼线沉下水面,消失在绿色的水里,落入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钓上来也好,钓不上也好,都是无所谓的,因为他对鲑鱼的习性一无所知。他们的船时起时落,他被引入一种遗忘状态,大海的起伏传入他的骨髓,使他全身软化下来。他把用橡木制成的鱼竿尾部稳稳地顶在腰间,合上双眼,感到大海就在他的腹中翻滚,悄无声息。他想象水面下的鱼饵在缓慢地一起一伏,如同空中的风筝。
鱼线一扯,凯普回过神来。惊慌之中他赶紧拉鱼竿收渔线,注视渔线在水面划开一条线。鱼竿弯成了镰刀。他拼命收回渔线,生怕渔线那一端的生命从他手里逃走。那是生命,生命在拼力挣扎,鱼竿好像变成了敏感的尺子,测量的不仅是鲑鱼,还要测量大海。他太激动了,到了发狂的程度。他许下愿——好像是对上帝——要是他足够幸运,把鱼拖上来,他就把祖父的骨灰撒在这片水里,以此作为纪念。凯普反复想,生命!生命!片刻之后,彼此发生逆转,他感到渔线那边战斗的一方非要与他拔河不可,而且对方还要把他拖进海里。
后来鱼竿陡然绷直,渔线那边的生命走了。
凯普马上收线,鲑鱼死了也说不定。但并非如此,对方不论是谁都脱钩了。鲱鱼剩了一把骨头,还有眼睛的鱼头挂在白色的软骨和椎骨上。
他把鱼竿放到一边。
波特的鱼线也使劲拉了一下。他却能戏弄对方,让鱼转上好几个大圈子,把自己力气耗光,然后他把鱼拖上船来,用网一搂。他把网高高抬起,鲑鱼在空中跳跃,每次翻腾都要甩出一片水花。波特拉上鱼钩,把鱼竿的尾部抬到肩膀上方,然后犹豫片刻——他把目光转向凯普,说:“你要不?”
凯普说:“当然。我的丢了。”
鱼是银白色的,波特在鱼的后脑上打了一棍子。他用力打了一下,不让鱼痛苦。血从鱼眼睛里流了出来,尾鳍抽搐几下,一阵颤抖传遍全身,死了。
内尔的家全部掩盖在黑莓丛里。四周荆棘丛生,高度足有二十尺,如海浪般翻过屋顶。藤蔓之间的一个大洞,露出一排灰色的木板,木板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倾斜发颤,下面是一道大门,大门里面是不大的房门,房门已经变形,油漆脱落。门上原来的折页已经破损,现在缠上了几道牛皮。光线从糊墙纸的间隙洒落下来,光线中灰尘弥漫。几只蜜蜂在落日前的阳光里嗡嗡地飞来飞去,时而又在白色的花丛里慵懒地移动。挂在各处的浆果,黑的、熟的、香的、甜的,把枝叶压了下来。房子倒向一侧,凯普这才发现,一排窄窄的台阶上面是驾驶台。这处房子不是房子,而是一条船。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幽暗、凉爽的厨房里,膝上盖了一条毯子。内尔碰碰女人的肩膀,继续走向船头,进入水手舱。安其罗跟了过去,凯普很快就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和缠斗声。凯普把目光转向女人,她的脸平稳地向下垂落,如同被海浪侵蚀的石头。她的眼睛是银灰色的,上面还涂了一层浅绿,仿佛被镶嵌在眼窝里。凯普站在原地,一手拎鱼,一手抱罐,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脸忽明忽暗,她的头上戴了一个用香柏编织的红色花冠。她一动没动,也没和他打招呼。古老的鱼腥味从船舱里散了出来,哪怕几十年里也没人在里面装过鱼。凯普听着蜜蜂恼人的低吟,昏昏欲睡,他不禁耳朵发痒。他把手指伸进耳朵,连挖带挠,后来他不得不使劲拽耳垂。
大船进港时我们不知道船是什么东西。于是酋长派出战士,坐上独木舟,一探究竟。他们看清了甲板上的白人。
凯普高高提起鱼鳃,盯住鱼脸,仿佛鱼说过话。
一个白人长的是鹰钩鼻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看,你看。他一定是狗鮭鱼,那边那个。他长了鹰钩鼻子。”另一个人看他。一个驼背人从船上出来。另一个人说:“对!我们对了,我们对了。看看那个。他驼背。他是驼背鲑鱼。”
凯普在耳边晃晃罐子,他听到骨头和牙齿发出骰子般的声音。
他们上岸后对大酋长说:“你知道我们看到什么了?他们是白皮肤。但我们能确定,站在漂浮物上面的人,必定是鱼。但他们来这里还装人。”
凯普看看女人,她银白色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的眼皮如同树荫。他还能听见上面的传说,是从遥远的过去传过来的,仿佛在梦里听见另一个房间的报警声。他用力咽了一口,希望减轻耳底的压力,他伸手够一个灯台,想站稳双脚,但房屋倾斜,双腿乏力,什么也没碰着。他转身从船尾走上甲板,又走下弯曲的跳板,经过洞穴般的过道,来到外面。他站在路上,在灰尘弥漫的白光下等待,后来安其罗和内尔才从船里出来,他们像玩够了的孩子,不停地眨动眼睛。
内尔把他们领进一间铁皮屋,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了小型冷藏间,一箱箱的牛奶堆到棚顶,箱子里是一品脱大小的奶盒。安其罗扛起一箱,他们沿一条松软的小径走下又陡又弯的通道,来到一处小水湾。一条不足十尺宽的溪水泻入平坦的水湾,水湾里生满蔓草,然后才流入大海。他们蹚过溪水,来到一处宿营地。一根发白的棍子斑痕累累,如同多年的骨头,插在沙子里。鸟的羽毛、贝壳、干黄的翼状蕨菜叶缠在一起,从棍子上垂落下来,在风中飘动。内尔坐下来,把裙摆提到膝盖上面,裙褶依然在她手里。
她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生火。”
凯普和安其罗面面相觑。
内尔问:“你们是不是男人?找柴火生火,不然的话,等太阳落了,我们要冻屁股的。”溪水如画,清澈如水晶,在光照下一闪一闪的,但水边上却有不少死鱼。死鱼在沙子里烤晒,身上都是苍蝇,鱼皮被太阳烤成金黄色,或者在水边被水草缠住,在浅水里烂死了。鱼的眼睛是空的,参差不齐的牙齿露在外面,仿佛要吓走小动物。安其罗说:“我不渴。这些鱼他妈的怎么了?”活鱼比死鱼也好不了多少。这里鱼瘦瘦的,都残废了,身上鳞片脱落,鱼肉如同破布挂在身上。有些中了邪的鱼几乎没有活力,在浅水里,鱼鳍有气无力地摆动,还有些鱼被寄生虫啃食后奄奄一息,已然开始腐烂。
“你们还要吃那条鲑鱼吗?”内尔问,此时火已燃起。
安其罗说:“他当然要吃。”
凯普问:“那个老太太是谁?”
内尔说:“她是我奶奶。她可能比你爷爷年岁还大,她也没在珠宝盒子里。”
“她不太友好。”凯普没带刀具,但他还是拍拍口袋。
“你们来了她可能都不知道。她是瞎子。”
凯普说:“胡说。”
内尔说:“你才胡说。”
“她注视我。她知道我在那里。她对我说话了。她给我讲过故事。”
“你可能听到声音了,但那不是她。她不说话了。前一阵子就不说了。”
“我告诉你,她对我说话了。”
内尔说:“把鱼切开吧。”
“我没带刀。”
安其罗跳过去,在灰色的漂木上摆了一排四方的一品托奶盒。空弹壳和用过的弹夹说明,此地以前也有人把奶盒当成靶子。旧奶盒躺在沙子里,散发出酸味。
内尔解释说:“政府的牛奶。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们喝不多少,都当靶子了。”
安其罗说:“我等不及了。”
凯普说:“我祖父的枪是埃弗里特停尸场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他有一桶手枪。”
安其罗说:“那一定是很早很早十九年前的事了,对吧?”
凯普面无表情,说:“不知道。”
他脱掉鞋子,粉白的脚踩在沙子上。他踏进溪水,朝沙滩走去,他蹚过水里不是死了的就是即将死去的鲑鱼。在晶莹的沙子边上,涨起的潮水向后涌回,把海白菜、海胆和长如鞭子似的海藻推了上来。凯普站在翻转的白水花里,海浪在他的周围起伏拍打,一抹蓝色爬进光线。鸬鹚落在石头上,晾晒羽毛,鸟头转向一侧,黑色的翅膀朝外伸开,如同长袍披身的神父在祝福教民。
等凯普回来时,内尔已经用她在石头上磨好的贝壳把鲑鱼切开。凯普站在她的身后,注视火光把她的头发染红。她自己在唱歌,她停下来转过身,说:“嘿,混账。”他从她身边的光线下走开,她又唱了起来。她用树枝把鲑鱼叉起来,娴熟地把鱼肉连在一起,然后把鱼放在火上,鱼下面的树枝插在沙子里。没涂作料的鱼片发出嘶嘶声,从噼啪作响的鱼皮上滴下不少油来。
“凯普。”安其罗的声音从小水湾湿漉漉的石头上折了回来,仿佛他是在海上喊凯普。“我说呀,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我感觉不是。”
“你没有选择了,小佛祖。”
凯普说:“我想折回去。时间还早。”
“你不能把我留下。”
内尔说:“你走不了。”
“三人太多了。你们享受鲑鱼吧。”
内尔说:“小径在水下。你要等潮汐变化。”
“在水下?”
“临时的。要等退潮,不知道吗?你能做的,就是等待。”
凯普用手指撕拽鲑鱼。粉红的鱼肉肥嫩而又多汁,散发出烟熏和木材的味道。他把鱼皮也折起来吃了。他吃完后用白骨剔剔牙,说:“老太太说我们是鱼。”
内尔说:“你听到声音了。”
凯普说:“我知道听见什么了。”
“她不说话。”
“她和我说话了。”
“好吧,我是迟钝的印第安人。说不定是我聋了。”
凯普问:“多长时间能改变潮汐?”
内尔说:“不要抱怨。你们就带来一瓶酒?”
安其罗说:“我们射击吧。”
内尔继续坐在火堆边上,他们走出三十步,要找到一个角度,边走边讨论弹道的走向,生怕被弹回的子弹打中。
凯普装上子弹,说:“我们下注吧。”
安其罗说:“哦,下注,太好了。”他的口氣充满嘲讽和自负。“好吧,好吧。老朋友,老游戏,怎么押呢——我用口琴,你用凯迪拉克。”
“不公平吧。”
“凯普,去他妈的公平吧。你就要继承一大笔遗产。你不用讲公平了。失魂落魄的人才讲公平。”他用手拢拢出油的头发,说:“我押上领带。”
“我要内尔。”
安其罗说:“哦,好吧。”
凯普先射击,没打中。他以前没用过枪,以为开枪的动静小不了,后坐力不一定有多大,但这把枪太小,如同玩具,不过发出砰的一声,与小湾周围翻腾的海浪相比,实在渺小。
安其罗说:“该我了。”
“我才打一枪。”
“你没打中,不该再打了。”安其罗蹙眉摇头。“大家都知道。”他把枪稳稳地放在身旁,再拔出来,仿佛枪在枪套里,然后打了一枪,希望子弹能干净地穿过盒子。“哦,好的。”安其罗放下去,注视牛奶流到沙子上。“你该这么打枪。”下一枪他打碎了盒子。破盒子落到水里,溅出牛奶,漂走了。
安其罗说:“当初离开布鲁克林,从来没想过打牛奶。”
凯普问:“你为什么离开。”
“我有个梦想,搭车到西部去。”
“我从来没想过。”
“你到底要去哪儿?”安其罗问,他把枪管朝地平线横扫了下。“游过去,我猜。”
“把枪给我。”
“凯普,我还没完呢。还该我的。你为什么不把酒递过来?我一射击就口渴。”
凯普走过去要酒,但内尔不给他,他只好空手回来。
安其罗说:“但这已经不是过去的西部了。好像是西部的西部,我也说不好。”
“让我打一枪。”
“凯普,要是你再让我告诉你一遍,我就对你开枪了。”
凯普不知道检验遗嘱后的新生活,是不是也该如此,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他可能继承大笔遗产,但完全没有在家的感觉。
安其罗说:“我以为还有别的。叫人失望,叫人感到孤独。啥也没有,不过是腥鱼和大海。难怪你找不到地方。从这里出去,你要向东走才能走到西部。”
“你说什么?”
“该装子弹了。”安其罗把枪递过去,“但还该我的。”
“你为什么找她?”
安其罗说:“她身上有鱼味。和周围其他东西一样。”
凯普把子弹推入枪膛,扣上转轮,转了一下。他突然跑开。安其罗扑过去,但凯普猛地转弯,来到那一排盒子前面。他先把枪筒戳进盒子,然后开枪,逐一打翻盒子。他还把一个盒子抛到空中,在对越来越小的盒子射击,可惜差得太远。盒子砸到他的脑袋,又落到他脚边的沙地上,他又朝盒子打了两枪。他逐一打倒盒子,等子弹打光后,他抓住发热的枪管,用枪托砸坏最后几个盒子,把涂蜡的盒子砸烂才收手。他喘口气,扫视他的战绩。牛奶被杀戮,他的衬衫也湿透了。溪水下方迁徙的鲑鱼还在那里兀自移动,那片水已经变成白色。
“佛人,幸福吗?”安其罗从裤子抖落沙子,然后又抖抖袖口,“现在把枪给我吧。”
凯普说:“朋友,没有牛奶了。最后一盒也被我打烂了,都死了。”
“你是神枪手。”
“都没了。”凯普说完把枪和瘪了的弹盒递过去。
“还有你和该死的鱼。”安其罗紧了紧领带,活动右手的手指,眯起眼睛看凯普。
他第一枪就打中了一条大雄鱼的眼睛,鱼脸又瘦又长,难看的鼻子弯得像挂衣钩。大鱼原来躲在石头后面的静水里,子弹击中鱼头,鱼顺水流漂了下去。安其罗伏在岸上,又打死两条疲惫不堪的鱼。它们在浅水里翻了几下,鱼的血和牛奶混到一起。安其罗也不用瞄准。随便打一枪,就能把鱼打死。他打掉了一条雌鱼的脂鳍,又打中一条鱼的腹部。他停下来装子弹,把最后一颗子弹也推进枪膛,他朝凯普看了一眼,后者转过身去,注视流过的溪水。那些活鱼依然镇定地在水里游动。一对交尾的鱼在产卵区的水流里拥在一起,用身体翻弄出水波,排放出卵子和精子,好像在传授花粉。雌鱼最后转过头来把沙子扇到巢上,以此来遮挡自己的受精卵,安其罗举枪射击,雌鱼死了,似乎没有痛苦,不过抖了一下,之后它的嘴一张一合,发出虚弱的抗议,此时水流把它吸入大海。
内尔说:“我应该让你们把死鱼都吃了!”她抱着罐子,酒瓶放在膝盖上。“你知道,鱼是我的祖先。你杀了我的人民。”
安其罗说:“我为你的鱼感到抱歉。也为你的祖先感到抱歉,但过去的就过去吧。也没其他办法。人要讲理。”
“你要讲理!”内尔喊道。
安其罗说:“都是车轱辘话。小凯普要老凯普的骨灰,内尔,亲爱的,你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她抓出一把骨灰,撒到溪水里,仿佛在播种子。
凯普说:“求求你,不要往外撒了。”
安其罗说:“那些鱼都得病了。”
她在他们眼前晃晃罐子。“这个人死了!你们想让他回来,他已经变成灰啦!”
他们继续争吵下去,争吵声和海浪声混在一起,此时小湾里的水越来越多,如同盛水的碗,先是影子,然后是夜色。现在月亮升到他们头上,如同雾里的光环,又如井底的钱币,模糊不清。凯普的衬衫已经湿透,他身上发冷,打了个寒战。
他说:“我渴了。”
内尔说:“喝奶吧。”
安其罗在火堆旁取暖,拨弄余火,后来他从汗衫的衣袋里取出口琴。他先把唾液从吹孔里拍出来,然后把嘴对到口琴上,但痛苦的呜咽挡不住哗哗的海浪声。他把口琴扔向内尔,说:“都给你吧。”
内尔说:“鱼过来,我们才有吃的。明年不来了怎么办?”她注视两个男人,等他们答话。“那个女人,我的太奶,她每天上午都来这里洗澡祈祷。”
安其罗说:“我不会游泳。”
凯普在夜色中端详内尔。她颧骨扁平,如狮身人面像,他想象,要吻她的话,他要把颧骨抱住,把她的头拉过来,用她的脸喝酒。
他说:“好吧。我来。”
内尔说:“聪明人。不然的话,邪恶的幽灵就会永远与你相伴左右。”
内尔用手在沙地上拍拍,让凯普躺下。她用手心把骨灰和威士忌混在一起,然后用指尖蘸蘸,在凯普的额头上画出一条粗线。她说:“然后,我们猜骨戏。”她在他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圈,再把圈扩大,又在鬓角画了两笔,画出了尖耳朵。她说:“你可以把这些骨灰赢回去。我给你机会。”她在他的嘴角两侧画上獠牙,在鼻子下画上胡须。她说:“你到水里洗干净。”她解开凯普的衬衫。“你很难闻。神灵没法靠近你。”她又在他的肚子上画了几条鱼,每条鱼都是倾斜的曲线。鱼从他的肚脐游向心脏,然后越过锁骨,抵达咽喉和嘴。
凯普一动没动,希望内尔在他身上把鱼永远画下去。
她说:“你要把自己的灵魂再放进脑袋里。我猜是被人偷走了。说不定是你入睡后被偷走的。也可能你被吓了一跳,灵魂跳出来了。你从来没感到头顶活动吗?”
正在这时,他确实感到头顶在动,仿佛头盖骨被打开了,如同罐子被打开。内尔的手指在凯普的咽喉上轻轻抖动,凯普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他惊奇地发现,刹那间祖父出现了,祖父拉上他的手,把他领进酒店的大堂,过去那家酒店相当气派。现在那里好像是退休水手的乐园。水手们坐在垫垫的椅子上,还有人倚在落满灰尘的沙发上。大堂内光线昏暗,空气静止不动,凯普推測,即使那些海员污迹斑斑的汗衫下的心脏,也如封箱般跳动,吹出来的全是灰尘。他们一言不发。那些水手仿佛被人从过去拉进私密的暗处,江河全部消退,最后集中在他们的眼睛里,晶莹的反光飘浮起来,像幻影似的照在他们干涸、荒芜的面颊上。
凯普的祖父用手指指楼梯。凯普走到楼梯的平台上,转身回望,但祖父对他挥手告别。凯普继续独自上楼,进入长长的走廊,感觉到他一生的承诺的那一刻已经来临。酒店昔日的辉煌依稀可见,还在客房和大厅里徘徊。棉绒壁纸已经变质,却还在诉说过去的大好时光,幽暗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壁橱,如今已空空如也,厨房里的菜架子上摆满了冰凉的炉具。所有房间里那些拉铃传菜用的绳子,如今静静地挂在那里,早已无人应答。一间客房的门已经打开,凯普站在外面,他注视一个水手把绳子打上结,把自己的脖颈挂在里面。要是铃铛还能拉响的话,他可能死不了,因为必然有人应答,他也不必吊在那里晃来晃去,可是,人早就不能说话了,在寂静的酒店内,挂在上面的水手把自己勒死了。唯独凯普还能说话,他大喊救命,一只鸽子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发出唉唉的叹息,凯普能做到的,不过是站在原地观看。水手死了,好像是被勋带勒死的,死在床的上方。房间里更静了,如同寓言结尾的说教。凯普现在感到,大堂内所有水手知道的,他都知道。
但等他睁开眼睛时,他所知道的又不知去向。内尔把一根树枝折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涂上黑灰,另一半没涂。内尔不用说话,凯普也知道规则,仿佛他在前生玩过猜骨戏。内尔要做的是,把两根树枝放在身后,凯普要猜出没涂灰的树枝在左手还是右手。公平地说,第一轮,内尔同意用她的人造钻石发夹赌凯普的凯迪拉克。
她说:“这可是大人物约翰·韦恩送我太奶的。”
安其罗说:“他专门过来送她的?”
“过去是皮拉尔的。”
“他开车过来说,‘你好,祖母,我叫约翰·韦恩,发夹送你吧?”
“那时候他们从好莱坞坐游艇过来。韦恩、盖博他们。他们过来钓鲑鱼,他们也不用枪。”
内尔把手放在身后,来回移动树枝,嘴里哼的歌曲好像也没有歌词,所以至少对凯普来说,她的歌是没头没尾的。她一遍遍唱出呵哈呀乎乎哈呀乎呵,凯普听不出名堂,姑且把她的歌当成海浪或风声。他盯住内尔的脸,要猜出个究竟来,但他第一次就错了,第二次也错了,没过几分钟,他输了汽车和鞋。内尔再次移动树枝,同时唱起歌来。凯普猜内尔的右手,又没猜对。与此同时,内尔用凯普的鞋敲击木头,但节奏不对,与心脏跳动的节奏相反,好像她在捣乱。她越敲,凯普越紧张越激动。凯普被敲糊涂了,此时内尔唱出了歌词。她唱道:“你是瞎子,呵哈呀乎。你看不见,乎哈呀呵。”这种游戏并不复杂,与投币相仿。凯普继续玩下去,相信总会有机会的。他需要的就是时间。“呵哈呀乎,你的脑袋没有盖。”此刻内尔赢走了罐子、汽车、威士忌、口琴、手枪。凯普一次也没赢过,虽然他的生活总是顺风顺水的。他解下手表。他输了裤子和口袋里的东西。他发现,输并不可怕,远不是他想象中的灾难。他钱包里的现金也输光了,他开始写欠条。他又输了收藏的棒球卡等物品,就连1969年西雅图飞行员队明奇先生的签名照片也押上了。内尔的敲击打乱了凯普的时间。凯普已经停不下来,他开始把部分遗产押上去——一套古董餐具、一个松饼盘子、一盒与内尔发夹搭配的服装首饰。他站在内尔面前,身上就剩下宽松的短裤,但他并不冷。他一无所有,就像所有伟人——如甘地。一无所有,如耶稣。一无所有,如佛祖!
一无所有!他想。一无所有!
内尔说:“你该游泳了。”
溪水不深,但水流湍急。凯普爬到水里,腹部擦在石头上,肋骨被探出的树枝刺中。鲑鱼从后背游过或从脸上擦过,凯普感到他被夹在当中,不知谁的手在抓他。他尽力朝逆流挣扎,但他的脚却被拖向大海。他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下。水下也有噪音,水流湍急,不像他期待的那么平静,再说,水的味道如同沙土。他不禁感到意外,那种淡淡的清香,水里裹挟的沙土,凡此种种又让他充满渴望。当初他还是孤独、忧郁的少年,他站在祖父家窗户的后面,从早到晚眺望货柜船和油轮在潮汐里转向,仿佛大船在转身的过程中变成了大钟的指针,大钟正徒劳地在水面上划下时间的痕迹。那座小岛是私人的,详细的航海图上才有标记,但孩提时代的凯普相信,那是他的岛,凡是死去的,凡是没有兑现的承诺,乃至少年时一次次的失望和绝望,最终都能在海里清洗干净,反正当初他就是这么想的。对他来说,水的对面近乎来世,那里既是圣地也是垃圾场。这种想法形成时,他已经长到知道自己没有爸爸的年龄,那时他一连数周安慰自己,把爸爸想象成亡命徒,囚水越过小湾,逃到对面的岛上。后来他相信,凡是牛仔和印第安人都到岛上去了。被遗弃的大理石、破旧的烤箱、拉断的鞋带、破袜子、旧电视,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宠物,都在岛上安家落户。他不明白的现象也都在那边。爸爸的好朋友们,那些偶尔光顾他们家但转眼之间又消失了的叔叔——他们也都到岛上去了。多少年了,他不再思念小岛,但此刻的他正在与水流搏击,小岛又浮现出来,浪漫的记忆一如当年,他想象祖父驾船出发向小岛驶去。他确信,小凯普的灵魂也在那里,于是,他继续向对面游去。
次日清晨,凯普站在渔具店外脏乱的空地上,拔出手上的黑莓刺。他的手在出血,手臂上沾满鱼鳞,蓝粉相间的鱼鳞一闪一闪的。他的腹部被刮伤,肋下的挫伤疼得他喘不出气来。内尔蜷在沙子上睡觉,安其罗把大木头抱在怀里打鼾,或许他怕被溪流卷入大海。凯普没动他们,马上穿上衣裤,抓过枪和祖父的骨灰及车钥匙,悄悄蹚过溪水,水里都是产卵的鲑鱼。溪流里到处是鱼,要死的正在死去,要活的继续逃生,昨天的死魚已经漂到海里,为后来者让出空间。草丛里扔了几个奶盒,但溪水清澈透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水晶般闪闪发光。凯普跪在水里,托起一只受伤的鱼,看着鱼的眼睛,心想鱼在想什么。他低头吻了一下冰凉的鱼嘴,又把鱼放回水里,让鱼从手里轻轻滑落。
他爬出小湾,一路走过曲折的小径。凯普摔了几下,但骨灰和枪依然在他手里,他的汽车还停在酋长的院子前。他伸手到衣袋里取车钥匙,发现他在匆忙中写下的几张欠条。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无法想象内尔怎么能相信猜骨戏发生过。全部经历如同一次奇幻之旅。昨天夜里片刻的信仰渐渐逝去,他反而觉得被人抛弃了,其中的原因连他自己也理不出头绪。他把罐子抱在怀里,太阳升过海平面,海风吹来,吹动空场上的沙子和尘土。那栋白色的简易房也发出光了。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是那条毯子和那顶奇怪的雪松王冠,她坐在阳光下,让太阳烤热自己的脸。眼前的景象如丰碑,亘古不变,在凯普看来,路上刮起的尘土遮蔽了此地的居民,今天的他们于昨天没有发生改变。小姑娘站在街上,向东望去,用手挡上初升的太阳。那个老男人走过马路时,步伐依然犹豫不定。他上身前倾,拖着双脚,踩着自己的影子。发动机还在汽车的上方摇摆,打开的工具箱和咖啡杯依旧放在挡泥板上,好像他们马上就能开工,此外,什么也没发生过。
查尔斯·安布罗西奥(Charles D'Ambrosio)1958年生于西雅图,出版两部小说集(《要旨》,1995;《博物馆的死鱼》,2005)。另有散文集《孤儿》(2005)。作品发表在《纽约客》《陌生人》《巴黎评论》等杂志上。曾入围海明威基金会/笔会奖决赛,获得过《纽约时报》年度著名图书奖。
王佳琳,辽宁海城人,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
史国强,山东莱州人,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现当代文学翻译研究所教授,出版《世界服装史》《喜福会》《赛珍珠》《格利弗游记》《彼得·潘》《上帝知道》《布什自传》《普京自述》《简·方达回忆录》《灼痕》《暮光地带》《时光倒流》《塞林格传》《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早年生活》《对话潘基文》《为与无为》等多部译著。
此文2006年3月6日发表于《纽约客》(The New Yorker),系国内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