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阿朱阿余在人群里贴得很近,形影不离,队伍里的熟人拿“同志”笑话他俩,他们“切”一声,我行我素。“同志”这个词变了,他們懂。他们当然不是“同志”,那多恶心肉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在听秦腔。阿朱有一个MP3,别看还没巴掌大,秤砣虽小压千斤,里面装着几十台秦腔全本戏和折子戏,简直爱死个人了,《铡美案》《三滴血》《游龟山》《辕门斩子》《三娘教子》,想听哪处听哪处,包公、穆桂英、杨六郎、赵匡胤,想让谁唱谁就唱。
MP3是阿朱收破烂时从一个孩子手里收的,秦腔也是那孩子给他装进去的。刚拿到手,这键那键的,阿朱总是按乱,心疼得怕按坏了,经那孩子几次辅导,现在操作得很熟练了。阿余买过两个新的,都坏了,没陪过阿朱的这个二手货。阿余就感叹买东西跟娶女人一样,也有个命中注定哩。
MP3正唱《铡美案》,这部戏他们百听不厌。他们往人群边缘地带走,要躲开那些杂嘴子。人群里总有那么些杂嘴子,一见面就嘴巴碰嘴巴,叽叽喳喳,家长里短,欠钱讨债,贪官房价,警察城管,有争的,有骂的,有面红耳赤的。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的,后来不了,有啥用呢,争争吵吵的就顶事了?还不如好好听一场戏哩。
人群的边缘地带不是没人,站了一圈警察。不过警察与人群保持一定距离。警察是特警,戴钢盔,着防弹服,佩电棍和枪,威风凛凛。不过,阿朱阿余是不怯的,经验告诉他们警察不会抓他们的。
包公与公主叫阵对唱,包公的吼唱真是酣畅淋漓。MP3这东西好像个人似的,到包公唱了,声音自己就大了,就像包公自己也爱听自己的吼唱,按了那个小钮钮。阿朱阿余听得拳头紧攥,手心都出汗了,不料一个警察大喝:“关了,关了!”
阿朱阿余被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跳,看看警察,又互相看看。
“让你关了,没听见,嗯?!”
他们有些怯了,因为警察是盯着他们呵斥的,可他们不知道他让把啥关了。
警察又吼:“我说话等于放了个屁?!”
阿余一紧张就结巴,声音颤抖着说:“同同同志,你你你说把啥关了?”
警察说:“装傻充愣是不?把手机关了!”
阿余说:“我们手机没出声。”
警察往前扑一步,阿朱忙说:“同志,你说的是MP3吧。”
警察不说话,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尽管他们知道只要他们不冲撞、不挑衅警察,警察绝不会抓他们,八九年了,警察没动过他们一回,可这世上凡事都有意外,万一这是个愣头青,认为他们挑衅了他呢?
阿朱嘿嘿笑着说:“晓得了,晓得了,关了,马上就关。”
阿朱说着扯着阿余往大门边走,阿余说:“快关了,他都说了,还看着我们哩,这家伙一看就脾气大,惹不起。”
“关啥关,正唱得美哩,惹不起,躲得起,到大门那边听去,”阿朱悄声说,“别理会这个二毬货,你没看鼻台上汗毛还没变黑。肯定是个南蛮子,要不咋会不爱听秦腔。”
来上访不让听戏了?这还是个新情况。他们每次来都听戏,大早上几个小时不做事,不听戏那多无聊。警察从来没说过不让听,还有几个警察也爱听秦腔。起初他们不知道,警察跟着他们走动,他们以为警察盯上他们了,慌乱地躲着,警察就撵他们,他们更怕了,往更远的地方躲,一个家伙急了吼道:“就站这儿听,把声音放大些。”
政府大门是很阔绰的,足有百十米宽,中间放了一块五十多米的长条巨石,把大门分成了左右两个门。巨石上刻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字是老体字,他们从小就认识,也知道那是毛主席亲笔写的。大门里边武警站成一道人墙。武警是不出院门的,只要不闯大门,他们就像雕塑一样立着。
他们到了巨石边,那警察没有撵来。他们的目光穿过人群的斑驳空隙,看到那警察摇头晃脑的,细看才发现他耳朵上戴着个小东西,就明白了,他也在听,是他们吵着他了,难怪让他们关了。他们从年龄上判定他肯定在听流行歌曲,阿余说:“不爱听我们的,我们还不爱听你们的,叽里呱啦的像猫夹到门缝里了。”
不过,他们还是隐在人群背后,避开那警察的目光,靠着大石头蹴着继续听。
小秃子走过来,靠着他们蹴下说:“声音往大放放。”
阿朱说:“你手机也能听哩。”
“手机听费钱。”小秃子说。
阿朱说:“郑总,你还怕费那几个钱?”
他们背后叫他小秃子,当面还是叫他郑总。
阿朱这样问,小秃子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眯着眼睛听秦腔,一脸享受的模样。
阿朱用胳肘子捣捣阿余。阿余看了阿朱一眼,掏出烟一人发了一根,老冯没接,说:“两块钱的烟也好意思发?”
阿朱在老冯的光头上弹了个嘣儿,很响。
小秃子接了,点了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来,跟着MP3哼着秦腔。
看着小秃子,阿朱和阿余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唉,世事的变化谁能看得清楚呢?以前的小秃子,了得。那时候他们在小秃子家公司的工地上干活儿,搬砖和灰砌墙拧钢筋拉沙子。小秃子夹个小包包,嘴上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动不动把墨镜往上一推架在额头上,像下井矿工头上的灯,对他们声高气壮吆五喝六,吼骂他们磨洋工,还自作聪明,吼骂他们这干得不对了,那干得不对了。他们悄声骂你懂个锤子。他们干活听秦腔,能长精神,小秃子就骂:“听那啥,像驴叫哩。”小秃子最爱在他们跟前显摆,总带女娃来工地,女娃一个比一个漂亮风骚。小秃子还常拿烟跟他们卖派,拍着“中华”说:“知道这烟多少钱吗?”过几天又拍着“南京”说:“知道这烟多少钱吗?知道九五之尊吗?这就是九五之尊,世界上最贵的烟,猜猜多少钱?”他们猜不出来,当然也懒得猜。“一盒两百,算算,一盒能买你们那烟多少条?”他们心里说再好的烟不还是冒股子烟,你一根等于我们一条,就不把你的肺熏成酱猪肝了?!他们会故意给小秃子发一根烟,小秃子不要说接,一脸蔑视地看他们。那时候的小秃子,眼里哪有他们,那眼神、那口气都能把人辱没死,就像他们活得有多么不值。
阿朱又用胳肘子捣了阿余一下。阿朱这是逼阿余说话哩。阿朱之所以逼阿余说话,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
十四年前,他们被老秃子欠了工钱,每人两万两千块。要说他们不是第一次被拖欠工钱了,最后都打了水漂,学费缴得够多了,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老板欠工钱,可防不胜防,又被欠了工钱。这次他们是上了老乡的当。老秃子跟他们村子只隔着一道山岭,来工地“瞎怂”“锤子”“二毬”“怂货”地跟他们骂骂咧咧,口音一模一样,就像是房前屋后一起坐过。老秃子人倒没架子,工地上碰上饭和他们一起吃,口泼得很。有天下大雨,出了不工,他们在工棚里木柴架火烧洋芋,老秃子来了,从火堆里扒洋芋。他们说木柴火硬,洋芋皮焦了,里面还没熟哩。老秃子边扒边说洋芋没血,三拌两捏。洋芋烧得黑乎乎的像个炭疙瘩,老秃子连抠带拍吹去灰就啃,烫得龇牙咧嘴。老秃子骂他们,狗日的你们,我管你们吃住,管你们挣钱,烧着吃洋芋也不喘一声。他们说老板山珍海味都吃不了,还稀欠吃这?老秃子说这世上啥东西都有吃够的一天,就这东西咋都吃不够嘛,肚子死活记住了这啊。
他们在老秃子的工地上干了三年,前兩年老秃子开钱是很及时的,第三年开始拖欠工钱,说是政府拖欠工程款没打过来。欠了两个月,他们不干了,小秃子跟他们吼起来。老秃子来了,拍着车说认得不,多大的事,欠了你们工钱,到时候你们把车开走,不够打发你们?他们在城里打工多年,也长了见识,四个环环相套的奥迪一辆要一百多万哩。老秃子有好多辆好车,最贵的一辆说要一千多万。他们没有松口,欠他们工钱的那些老板,哪个没有几辆好车呢?老秃子说这样吧,给你们带五分钱的利,总行了吧。他们还是没有松口,老秃子又说欠谁的钱我也不敢欠你们的钱呀,我不怕你们回去扒我家祖坟啊,给你们说实话,我能有今天全凭祖坟风水好,老先人帮忙,再说我老了以后还回麦垛山不?死了以后还进祖坟不?这话让阿余吃了定心丸,他的根在麦垛山。阿朱还是不放心,阿余长嘴说你想想麦垛山,想想他家祖坟嘛。
工钱一拖十个月,直到工程结束,老秃子却不闪面了,只留小秃子与他们周旋。老秃子是个笑面虎,小秃子却是个睁眼豹,没好脸色给他们,还说要让人收拾他们。那时候正是他们的日子爬坡的时候,家里有看病吃药的老人,结婚上学的儿女,钢镚子都掰开来花,工钱还没挣到手就早花出去了,等着填补哩,被欠了就像被贼偷了,一下把人闪下了。说老秃子欠他们的是救命钱也不重,他们杀了老秃子的心思都有。他们也去找了相关部门,却被教训了一顿,让你们签合同就是不签,就像让你们签生死状哩,吃上亏了吧,没合同怎么维权?他们说没人说让我们签合同。他们说广播电视上讲,大报小报上登,大广告牌上写,还要咋说,揪着你们耳朵说?权没维上,倒着了一肚子气。
工钱不能不讨,工还得打,不挣钱怎么过呢?可去工地上干活儿,两头子不见太阳,哪有工夫去追小秃子讨钱。他们只能买了辆脚蹬三轮,边收破烂,边追小秃子。要说收破烂这活儿他们知道一天挣得不比在工地上搬砖砌墙少,只是这活儿在老家人看来就跟讨吃一样,他们四十出头,年轻力壮的,干这活儿遭人耻笑,人再穷也得顾个脸面不是,可事情把人逼住了,就顾不了脸面了。他们边收破烂边追小秃子,小秃子说政府款子打来立马就清欠。这话让他们充满了希望,政府咋会欠钱呢,只是迟早的事。哪想到这一追就是四年,结果老秃子被抓了,公司倒闭了,小秃子也蒸发了。通过审判老秃子的新闻他们才知道老秃子资金链断了,犯了诈骗罪,搞假合同,一套房子成几遍地卖。
阿朱就咬定他是上了阿余的当,没少埋怨阿余。腿长揽露水,嘴长揽是非,老先人说的话都是真理,自己偏偏长了嘴,阿余后悔死了。每次见了小秃子,阿朱都要逼阿余说话。这些年都说了多少回了,顶啥用呢,再说他觉得小秃子现在怪可怜的,那时候小秃子白白净净,一身憨肉,走起来浑身一颤一颤的,那时候头发染成咖啡色,纹丝不动,现在黑了,瘦了,头发稀稀拉拉地乱飘着,整个人都邋遢了,过去的气势一点没了。阿余不想说了,可他知道他要不说,阿朱又会跟他争论抬杠,正作难哩,老冯忽然一把抢了阿朱的帽子,在阿朱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撒腿就跑。阿朱起身去追了。阿朱小时候上树,从树上掉下来,头跌在板石牙上,落了一道疤,就像个刀疤,揽活儿的时候别人看了总把他当劳改释放犯,就常年四季戴帽子。
阿朱夺回了帽子,小秃子却被人吆喝走了。
阿朱说:“你言语贵重得很,说个话比吃屎还难。”
阿余说:“说了多少回了,有用?明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有啥意思呢?”
“至少让他娃心里不舒服。”
“你没看那娃,现在让人吆喝跑得屁颠屁颠的,也可怜哩。”
“他可怜,有我们可怜?我们骑个三轮车左拧右拧,卵蛋上的皮一天都磨掉好几层哩。切,把你仁义的,人家以前过啥日子?用得着你可怜,你忘了他以前多么风光,多么乍狂。”
“正是以前过过那样的日子,现在才让人觉得可怜哩。你说以前骂得咱们跑趟子,现在让人家骂得跑趟子,你想想嘛,你看他头发都没几根了。”
“那是他家遗传,老秃子头上就没几根毛。”
“老秃子那是老了,老秃子的照片你没看过,年轻时头发重着哩。”
两人眯着眼睛听戏,听了一会儿,阿朱又说:“那么大家业,真就一下倒成这样了?我就不信。”
“有啥不信的,你看这娃,现在抽十块钱的烟,连我们两块钱的烟也抽开了,手机听个秦腔还嫌费钱,谁有毛装秃子?日子估计是彻底日塌了。”
“人家不会装?怕露了富国家收拾他们,都说是装哩,都说老秃子藏下钱哩。”
“唉,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人家先人。”
“你就是人家先人,人家也不会给你说的。”
小秃子又过来了,给他们发了烟,靠大石头蹴下去说:“换《柜中缘》听听。”
阿朱说:“郑总,以前你可从不听秦腔的,说像驴叫哩。”
“噢,我说过这话?”
“贵人多忘事啊。”
阿朱捣腾几下,MP3唱起了《柜中缘》。
阿朱踢了阿余一脚,阿余翻了阿朱一眼,想想刚要张嘴,小秃子说:“你们干上访这活儿几年了?”
阿余说:“都忘了几年了,反正好几年了。”
阿朱说:“八年了,你家公司欠我们工钱的第六年开始的嘛。”
小秃子说:“八年了?”
阿朱说:“郑总,你家拖欠我们工钱那年,我儿子正准备结婚,逼得我眼睛滴血哩,没办法往后推了三年,前天我孙子过五岁生日,你算算嘛。”
“呃,八年了,日他妈,日子过得可真快,就像昨儿个的事嘛。”小秃子挠挠没几根毛的秃头说,“靠上访这活儿你们挣了多少钱了?”
阿余说:“四五千了吧。”
阿朱说:“没那么多,也就两三千,前两年你价钱给得低。”
小秃子一把抢了阿朱的帽子说:“你个老怂,一年上访多少回我心里没数?至少过万了。”
阿朱阿余当然算过,加上方便面和矿泉水有一万多了,当然他们不能说高了。
小秃子把阿朱的帽子頂在指头上转圈圈,阿朱边抢帽子边说:“就算过万了,还不够你家欠我们工钱的利息。”
小秃子把帽子扣回阿朱的头上说:“不用一遍一遍提醒,账我记着哩,不就两万来块钱嘛。”
阿朱说:“两万来块钱,你知道你们欠我们工钱给我们造成多大损失?”
小秃子撇撇嘴说:“两万来块钱能卖房还是开超市,还造成多大损失,夸张的。”
阿朱说:“那年要拿上工钱,儿子媳妇就娶了,结果你家一欠,彩礼给人家凑不足,儿子媳妇迟娶了三年,你知道彩礼一年涨多少,一万多两万地涨哩,比你家房价还涨得狠。”
小秃子说:“那也不能只怨我们,你咋不怨你自己?当初你不要在我家工地上干呀,满大街都是打工的,你当我家工地上缺你们俩?!”
阿朱给噎住了,半晌才说:“你看你说这啥话,你……”
小秃子说:“我说错了,我要像你这样纠缠在过往的事里,从高楼大厦上一头扎下去几回了。”
又有人粗声大气吆喝小秃子,小秃子小跑着过去了。
阿朱捣了阿余一拳说:“你听他还有理得不行了,你……”
阿余眯着眼睛说:“听戏,听戏,老想毬那些事,费脑子不?”
小秃子是蒸发两年后又出现的。小秃子蒸发了,阿朱阿余也没再去工地上干活儿,继续收破烂。他们已不仅仅收破烂,店铺搬家送货、拉运装修材料、清理垃圾……碰上活计就干,收入比工地上干活儿要好,更重要的是活儿干完就拿钱,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黑了工钱了。他们扯破嗓子地叫喊着走街串巷,单怕人家听不见把活儿冒了过去。扯着嗓子喊一天很费人的,他们买了个电喇叭挂在车把上,播放着录好的叫喊声,这家伙不知乏,比他们能喊。
一天,他们蹬着三轮车经过省政府大门,碰到上访人群,看到了小秃子在人群中。因为有警察围着,他们不敢过去,就远远地盯着,一直等到上访的人群散了,警察撤了,才箍住了小秃子。
小秃子倒不赖账,说:“政府欠我家钱要不来,我能咋办?”
他们说:“政府欠你家的那是你家的事,你家欠我们的……”
“这是一回事呀,政府不欠我家的,我家会欠你们的?我家才欠你们几个钱?九牛一毛。”
“这我们不管,今天不还我们工钱,我们就跟着你。”
“那你们跟着好了。”
阿朱说:“啧啧啧,给我们耍开死狗了,当我们拿你没办法?”
“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呗。”
阿余说:“我就不信你家的钱全交出去就没藏下钱?你们这些诈骗犯还早不想好退路,我听说有人把钱用棺材装了埋在祖坟里哩。”
小秃子说:“埋在祖坟里,愚蠢不,那你们挖祖坟不正好挖走了?你们挖我家祖坟去,挖到钱了都算你们的。”
阿朱说:“你不怕我们挖你家祖坟?”
“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顾得了死人?”
“啧啧啧,有你这号儿孙,先人都跟着倒霉。”阿朱说,“这点钱划不着挖祖坟的,那损阴德哩,再说你们这些人狗毬掉进油缸里,又尖又滑又难拿,谁知道你们把钱藏在哪里。”
“要不这么,你们把我绑架了……”
阿朱说:“你当我们不敢绑架你,老鼠急了还咬手哩。”
阿余说:“绑架你有个屁用,你爹诈骗都蹲监了。”
阿朱“切”一声说:“你知道人家还在监牢里蹲着?你当是平头百姓,有钱有权的人哪个把牢底坐穿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肯定早出来了,保外就医啥的,渠渠道道的多了,坐牢就是走个过场。”
阿余说:“他家坑蒙拐骗了那么多钱,政府给擦沟子哩,能轻饶了?”
“你们把我绑架了,看有没有人拿钱来赎我,不就能证明我家藏没藏下钱、我爹坐没坐牢了?”
阿余长吁一口气说:“郑总,人这辈子亏欠钱下辈子当驴做马要还的,你们掏钱把麦垛山上的清虚观大庙修成你家家庙,下辈子照样得转驴做牛。”
小秃子嘿嘿一笑说:“我许下愿哩,下辈子转啥都行,就是千万别再转世为人。”
阿朱说:“啧啧啧,你也是一条汉子,跟我们这些人耍死狗不怕掉价?”
阿余说:“你们家藏下的钱老鼠嗑下的角子都够给我们清工钱的了,清了我们的工钱,你心里也没事了,我们心里也没事了,多好噻。”
“我现在心里也没事啊。”小秃子站起身说,“走吧。”
阿余说:“你要给我们钱?”
“谁有毛还装秃子?要是藏下钱我受你们这气?!”
阿朱说:“那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我跟你们走,我把整个人交给你们了,由你们处置。”
遇上耍死狗的,阿朱阿余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地上转磨。
小秃子说:“别转磨了,转得人头晕。”
阿朱气得嘴唇哆嗦着说:“你他妈的咋就成了这种人……”
“我这种人咋了?你们说这一堆屁话有用吗?就凭你们能弄成个啥事?”小秃子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阿朱说:“你要干啥?”
“给你们找个好挣钱的轻活活儿呀。”小秃子说,“今天你们看到了,上访这些人来这里就是站一站,充个人数,啥活儿都不用做,一天六十块,还管一包方便面、两瓶矿泉水。”
阿朱说:“你要我们上访?”
“对了,这些人上访都是我组织的。”
“你组织的,呃,明白了,你雇人来替你家上访要钱?”阿朱一拍大腿说,“你要我们替你家上访?哎呀呀,你毒得骨头流黑水子哩,你想阴我们!”
“我阴你们?”
阿朱说:“你看来了多少警察,你想让警察把我们抓了,那样你就不用还钱了!你当我们是瓜子、苕货、二百五?”
“我用得着阴你们?你们追着我讨了几年工钱,讨上了?今儿警察抓了一个人?想啥呢,给你们实说吧,我家的钱难要着哩,我这是给别人组织上访。”
阿余说:“你敢组织上访?你娃要闯大祸哩,墙上到处写着狠抓上访的标语。”
小秃子嘎嘎嘎地笑着说:“抓上访不是抓上访的人,是抓上访工作,啥脑子嘛。”
阿余说:“这事反正不是好事,说不定哪天就会抓人呢,我们不能干。”
小秃子撇撇嘴说:“抓你们?你们当你们是谁?看把你们值钱的,就是抓人,也是抓背后闹事的那些人,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抓,你们就是替人上访凑人数,抓你们顶个锤子,抓了还得管饭。中央有明文规定的,只要你不故意挑衅,冲撞警察,警察动都不能动你们,警察是来维护秩序的。懒得跟你们废话,自己想去吧,一天六十,当官的出来接访就算活儿干完了。”
阿余说:“当官的要不出来呢?”
“他们不出来?由得了他们?跑得快着哩,一二百人把大门围了,他们不出来行不?”
几个人过来,小秃子每人发了三十块钱,说:“看到没,不到两小时三十块拿到手了。”
阿朱说:“你不是说六十吗,怎么又成了三十了?”
“想抢人呀,下一天苦才挣多少?这是半天的钱,过了晌午按一天算。”
阿余说:“这钱是好挣,可能当长活儿干?”
“我给你们说这是朝阳产业……”
阿余忙问:“啥是朝阳产业?”
“朝阳不知道?早晨的太阳,冉冉上升,上访的事多着哩,大大小小政府门口都有上访的,你们没看到?生意兴隆着哩。”
这阿余阿朱倒是不陌生,他们常碰到上访的。
小秃子说:“只要你们随叫随到,还你们那点儿工钱快着哩。”
阿朱说:“我们要干,钱就是我们挣的,咋能算还我们工钱?两回事。”
“行,算你们挣的,账我不会赖的,有了钱我一把给你们清了。”
阿余说:“还有利息哩。”
小秃子抻个懒腰说:“行行行,包括利息、你们儿子迟结婚涨的彩礼,多大的事。”
阿朱阿余同时“切”一声说:“跟你爹一样,就能胡吹冒料。”
几天后,他们就接到小秃子电话,到了政府门口没一会儿,几辆警车“呜呼呜呼”呼啸而来,下来二十几个警察荷枪实弹的,他们吓坏了,打算要跑,可看别人都没事一样,还喊着口号,硬着头皮待下来。法不责众他们懂,也懂出头的椽子先烂,他们钻在人群中间,头深深垂下去,阿余为此也戴了顶能把脸遮起来的大舌头帽子。结果啥事没有。两小时不到就挣了三十块、一瓶矿泉水。哪有这么好挣的钱,建筑工地干一天才挣七八十块。
许多上访都要求打横幅,小秃子让他们打,他们不干,打横幅多扎眼,虽然自参加上访,没遭遇一次危险,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怕被警察盯下了,遭遇万一。小秃子说打横幅每人加五块钱。他们经不住诱惑,便打了。去年打横幅他们每人争取到了十块。
阿朱阿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生活。这钱是好挣,可起初他们心里堵得慌,因为绝大部分都是替老板上访,对老板他们没一点好印象,自打工以来,老板黑了他们多少钱,他们不止一次被欠工钱,恨不得老板跌跟头吃大亏。可上访的队伍里大多数是跟他们一样的人,不缺他们两个,他们不干,照样有人干,慢慢的他们心里也就不堵了。
第二年,只要去上访就算一天,六十块。因为上访“人数”很重要。上访“人数”的多少决定能见到多大的官。来的人少,接访的官小,来的人越多,接访的官越大,接访的官的大小决定事情解决的满意度。而被组织来的上访者多是打工人员,打工的活儿都是按年按季安排的,活儿早就安排了,就是每天找活儿打零工的,日怕过午,过了晌午,活儿就不好找了。再说打工一天,工钱涨过百了,价钱低了上访的人就不好召集。水涨船高,去年上访一天涨到了八十。联系方式也与时俱进,以前打电话,现在微信通知,小秃子给他们开通了微信,教会了他们使用,添加并置顶,“叮咚”一声,他们就知道来活儿了。上访的活儿还真是多,从省、市、区到厅、局、委、办,等等,有时天天都有,有的上访一上就是几天。他们问小秃子这么上访能顶事吗?小秃子说:“顶事,顶大事哩,不上访,他们连领导见都见不上,一上访就见上了,不然他们花钱雇人上访图个啥?”
上访也让他们长了见识,他们知道了科员、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处长、副厅长、厅长、副省长、省长,官场上的官级就像一个个台级,知道了处长和县长一样大,但没有县长权力大,知道了市长也有不同,有些市长跟县长一样大,有些市长跟厅长一样大,也知道了许多单位、机构,很全活的,原来啥事都有管的单位。
参加上访的人是经常变化的,许多人揽到了长活儿好活儿就不来了,可阿朱阿余是最稳定的上访队员。因为上访都在早上一上班——这时间当官的都在单位,还没下乡——人们卖破烂多在下午,能揽上活儿的地方他们都留了电话,他们不耍黑秤,价钱公道,干活细致卖力,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人们有破烂会等着他们,有活儿了会打电话叫他们。而当官的出来得都快,最快有一小时就出来接访的,最长的也没超过三个小时。当官的一出来,剩下的事就是人家的事了,他们就散了,干自己的活儿去,一点不影响他们拾破烂、揽杂活儿的主业,等于让他们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额外收入。因此,他们是上访队伍中最稳定的队员,加上他们常打横幅,人们说他们是专业的,小秃子夸赞他们是他的优秀员工,他们说我们这么支持你,你该奖励我们。小秃子偶尔会请他们吃一顿。
小秃子过来说:“让丑角来一段。”
阿朱点出了《张连卖布》。
阿余说:“郑总,今儿怕得四五个小时吧。”
小秃子说:“为啥?”
阿朱说:“今儿替下面市上的老板上访,市上领导从市上赶来,加上堵车,路上不得三个小时,进大院去见领导、出来谈条件,不得一个来小时。”
小秃子笑着说:“两个老东西越来越精了,时间都算得这么准。”
“要不咋说他们是专业队员呢。”老冯说。
小秃子说:“不过今儿你们没算准,用不了四五个小时,市上领导都在省里开会哩,老板就是要赶在这会议期间组织上访,影响大嘛,问题才好解决哩。”
阿余说:“郑总,这朝阳产业去年到今年可有些不朝陽了,去年一年总共才几回?”
小秃子挠挠秃头说:“哎呀,现在上头对上访抓得紧,处罚力度大,上访一票否决,其他工作干得再好,只要分管的工作有人上访,所有的苦都白下了,所以能在基层解决的矛盾都在基层解决了,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了。”
小秃子深吸一口烟说:“唉,原本想着这活儿能让你们把欠的工钱挣回去,现在看来怕是有难度了。”
这回阿朱阿余都没有说话。
日子就像水,像风,流过了,刮过了,一些事的分量就不那么重了。上访这活儿让他们挣了一万多块,虽然这活儿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但也是他们挣来的,不过,他们从心里已经把它算在小秃子还他们的工钱里了,小秃子家欠的工钱已是镜儿里的钱了,能这样把小秃子家欠的工钱挣回来也算是要回来了,心里也就少了一件事,不这样还能咋样呢?他们已经到了心里能了一件事就了一件事的年龄了。他们甚至希望那几个欠了他们工钱的老板,忽然一天也能像小秃子一样出现,给他们一份这样的活计,让他们把工钱挣回去,了却了心里的烂事。
“来了,市上接访的来了。”有人喊着。
两辆小车上下来五个干部,进大院去了,很快和几个人一起出来,上访就结束了。
阿朱阿余骑着三轮,看着前面走着的小秃子,阿余说:“小秃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阿朱说:“反正人家风光过的,过过这样的日子有啥不好呢。”
【责任编辑】 邹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