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情的“抛夫弃子”:六旬大娘乐活去卖唱

2019-01-27 19:55吴羽
知音·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堂弟堂哥大娘

吴羽

我家在粤西雷州半岛,爷爷奶奶、大伯和我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只有大娘是唱地方戏及民歌(雷剧)的另类,用家乡话说就是一个“唱歌叫戏”的。她从小拜师学艺,20世纪70年代末就是当家花旦,常年跟着剧团在“五县四区”巡演。

1984年,大娘下嫁了一个戏迷,就是我大伯,当时大伯月工资只有36元,她说:“你一个月还抵不上老娘唱一晚。”我妈刚结婚就怀孕了,大娘带着剧团的人,每天在家里的天井咿呀练功,吵得人没法睡觉。抱怨过两次后,她与大娘就结下梁子,她说大娘轻狂,大娘说她是穷教书的。

九十年代初,彩电普及剧团倒闭。大娘回家带孩子了。我和堂哥吴强、堂弟吴俊记事起,就没看大娘演过一场戏。但我喜欢去她家玩,那儿像个游乐场,到处都是零食。大娘很会讲故事:“从前,有一个赵员外……”都是戏文里的故事,讲到精彩处,大伯就鼓掌喝彩,十足的脑残粉。

大娘的搭档常常来做客,在雷州地方戏“姑娘歌”里,女演员被称为“姑娘”,男演员都叫“歌童”。剧团解散多年,他俩依旧称呼对方为姑娘和歌童,那口吻亲昵得肉麻。

我媽怀疑他俩有染,多次叮嘱我:“去大娘家玩时长点心,大伯不在家时,看他俩有啥勾当。”别的我没看到过,倒是听歌童叔问过多次:“要不要复出?还有一批老戏迷等着呢!”大娘总说:“我有积蓄,十年八年不愁吃喝,懒得折腾。”她每天陪着儿子上学、放学,生活随意简单,但很快乐。

2000年初,读初二的堂哥患了怪病,头上和四肢长满癣疹,看上去触目惊心。我们偷偷议论:“他现在像个大蟾蜍,身上能喷毒浆液。”只有奶奶不嫌弃他,唠叨着:“这孩子真是受了大罪了。”堂哥常年扣着鸭舌帽,总说:“我喝药都快要喝吐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真是生不如死……”

后来我才知道,堂哥得的是牛皮癣,虽不致命但长年复发,身上瘙痒不止、伤神失眠。为给他治病,大娘可以过许多年的积蓄,逐渐花光了,她找人到学校去看管单车,月薪八百元。得病的堂哥再无心向学,初三毕业,勉强考了市里的商贸学校,中途还因病休学过,毕业后,因为容貌恐怖他也羞于见人,长期在黑网吧应聘网管。

堂哥的人生转折,让大娘不再整日乐呵。家庭聚会时,她跟奶奶说:“这孩子将来可怎么办?身体毁了,工作、结婚生子都会受影响。”那些年,大娘将所有心血倾注在堂哥身上,堂弟高考只考上了广州一所大专,言辞间充满被忽略的失落。

2011年6月,爷爷突然离世。出殡当天,在抬棺出行环节,请来的司仪只会发号施令走流程,气氛冷清。奶奶生气质问:“我们家给了你一千块,你就只会念这些?”司仪各种狡辩。忽然间,一个女高音哭腔开唱,是在如泣如诉地歌咏爷爷生前的功德。我被这高超的歌咏技艺惊呆了,但心底却很遗憾,心心念念多年的大娘首演,竟是以哭丧为主题。所有人都被她镇住了,沿途的乡邻,也被她专业的歌喉所吸引。

办完丧事奶奶很满意,大赞道:“钱花在外人身上多冤,还是妃妹(大娘)卖力!”葬礼完毕,除了我爸妈不服气,大家都对大娘赞赏有加。奶奶直接说了:“妃妹的表现特别好,是悲中之喜,也是意外收获。”大出风头之后,大娘从家中大木床下面翻出一个戏箱,经常连人带箱子不见踪影。我妈揣测,大娘在爷爷葬礼上哭丧的反响那么好,肯定不会只演一次。她带着戏箱出门,很有可能是在秘密“试营业”。

不久后,我的小学同学宋明家办丧事,就花2000元请大娘去哭丧。他在QQ上跟我说:“你大娘嗓子太亮敞了,我奶奶一个农妇,硬被她唱出了诰命夫人的排场!”一想到她那本事,只能在葬礼派上用场,我心里就酸酸的。没几个月,大娘就在县城打响了名号,许多有钱家庭有人过世,都争相请她去哭丧。据说她很敬业,唱功又过硬,别人随便穿身黑衣就去唱,而她非得从戏箱里祭出全副行头,声势和感情无人能比。她也辞掉了看单车的活儿,全职干起了哭丧这个行当。

当年春节团年饭,大娘穿着簇新的浅紫色大衣,堂哥依旧戴着鸭舌帽,坐在角落不声不响。堂弟毕业了,在广州一家企业打工,比起已在读研的我,他们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的。

席间,奶奶问堂哥相亲可有结果,他苦笑道:“没人看得上我。”大娘说要给堂哥买个房子,好谈对象结婚。众人谁也没接话,生怕他们张口借钱。大娘一脸云淡风轻地说:“我会想办法的。”

2013年初,大伯大娘真给堂哥凑齐了20万,在城西新区首付了套三居室,月供4000元。我妈愤愤然对我说:“走歪门邪道一个顶俩。”原来,此前奶奶患了肠梗阻入院,大伯大娘天天去陪护,老人心软,就拿了5万元私房钱支援给他们买房。

之后,大娘看上去腰杆挺得更直,可大伯拿着3500元的工资,每周还呼朋引伴去喝大酒。加上如今网吧不景气,堂哥多半是赋闲在家,连我妈都看不下去了,感慨道:“有这样的懒鬼老公和丧气儿子,你大娘怕是得哭丧到七老八十!”

一年后,堂哥拿到新房钥匙,也终于跟一个姑娘谈起了恋爱。女孩初次登门,闻到他家长年煎药的味就面色不悦。大娘虽殷勤招待,可一个请她去哭丧的电话打来,她就匆忙拖着戏箱去赶场了。女孩问堂哥:“你妈是干啥的啊?”他搪塞道:“她以前是戏曲演员,现在退了,偶尔兼职。”任他将大娘吹上了天,女孩还是看不上。

堂哥失恋后,将问题归咎于大娘上不了台面的工作,大娘气坏了:“有本事让你爸去挣钱买房,老娘也想体面地待在家里!”转头,她又去找我妈唠叨:“哎,还是你们当老师体面,小羽那么懂事,成绩好又争气。”她低声下气地要走我的号码,说:“我去广州看吴俊,也去看看小羽……”

其实,自从两年前他们给堂哥买房后,堂弟就再没回过家,他恨父母厚此薄彼。如今,家里既指望他在外混出名堂,又不给他一丁点扶持。我知道他一直委屈,偶尔会约他吃饭开导他。

大娘到广州后先找到我,才约了堂弟见面。那天,堂弟把心里的怨愤一股脑道了出来,他还说:“不给我也买套房子,休想我再回那个家!”大娘讨好地说:“仔啊,我一定让你兄弟俩一人一套房。我唱歌生意还可以,给你买房是迟早的事!”

堂弟吃完饭借口要加班走了,大娘情绪低落,我陪她去散心,去了广州西关恩宁路上的粤剧博物馆。我告诉大娘,红线女等百位粤剧名伶故居都在附近,还告诉她,我们老家的姑娘歌也是国家级文化遗产,也有传承人。若能评上传承人,就像我妈当老师那样评上高级职称……

我随口一说,大娘却兴奋无比:“姑娘歌传承人是高级职称?那我也是三岁学艺、师承名门的,我也是传承人吗?”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跟她解释清楚一切。当晚,大娘就兴冲冲地赶回了老家。

大半个月后,我接到大娘的电话:“妹仔,你那馊主意太耽误我干活了!找这个问那个,啥门路都没摸着。”我不知如何答话,她语气突变:“虽误了些工,听说我要评职称,连你堂哥相亲时,都跟别人说我是戏曲表演艺术家了!”

大娘为这虚无缥缈的头衔花这么大气力,着实还是计较被人称作“戏子”吧?很快大娘“评职称”的事就翻篇了。

逢年过节,我很少再见到大娘,她不是在跑场子,就是在跑场子的路上。后来,她加了我的微信,希望我帮她转发宣传视频到朋友圈。视频里,她摇着扇子,踩着小碎步,满口恭喜发财、添丁增寿的贺词。偶尔,还有歌童叔一起入镜,两人的行头穿戴齐整,走位潇洒,颇有当年戏曲大家的风范。

大娘常跟我打听堂弟的近况,顺便会打探广州的房价,听了之后,不住地叹气说:“一碗水端平不容易哦,想在广州买房,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也买不起。”每次见面,堂弟都跟我抱怨,说不知道大娘给他承诺的房子,何年何月才会买。

2017年国庆长假,奶奶过八十大寿,堂弟没回来,只是托我给奶奶带了个红包。那天,大娘穿着暗红色旗袍,看上去比我妈还年轻。大家轮流给奶奶敬酒,气氛热烈,也不知哪位亲戚提议:“家里有现成的名角,怎么也不唱一首歌助助兴?”大家立马热烈鼓掌,大娘推辞,我妈趁机起哄:“大家拿红包来,大嫂就肯唱了!她现在没有出场费,是不开唱的!”大娘尴尬地说:“我……我去个洗手间。”说罢,就飞一般地消失了。

我妈神秘地说:“外人一给钱就唱,钱给得多还肯跪着唱,在家就摆谱了!”我当场愣住了,怪她说话太过分。她没理我,打开手机里的一个视频,递给奶奶说:“现在,她都跪成网红了!”

视频里,大娘穿着黑色连衣裙,跪在地上,一手拿着麦克风唱着姑娘歌,另一只手捏着一沓人民币,她旁边跪着的是歌童叔!镜头转向另一边,沙发上坐着几个年轻人,笑个不停,有的在扔钱,有的在录视频。歌童叔根本没有唱歌,而是跪在地上,四处趴着去捡钱。这一幕太让人震撼了,奶奶愤然骂道:“不知廉耻!”大娘从洗手间出来,大伯冲过去就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吴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以为你有多厉害,没想到是在外面跪着挣钱!”

奶奶继续唠叨:“几个月前是谁在忙着评职称?我以为要光宗耀祖了。”堂哥也抱怨:“你是想我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大娘无力地辩解:“我那是累的!沙发又不能坐,只好蹲坐地板上……”她强忍眼泪,对大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大伯一甩手吼道:“丢人现眼!还不快滚!”

众目睽睽之下,大娘眼泪夺眶而出。她厉声道:“我滚了,你们自己去还房贷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回家后,我跟我妈大吵一架,她坚称这是网友传上“抖音”、上了热搜的视频,又不是她恶意偷录让大娘丢脸的。她说:“要怪就怪她一辈子轻狂,老来无福!”我无法解开这对妯娌多年的心结,更心疼大娘遭受这无妄之灾。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堂哥,他说:“我昨天回家,她就搬走了。戏箱啊!行头啊!一堆乱七八糟的全没了,简直神清气爽。”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对于堂哥这种好赖不分,靠啃老才活到现在的人,是时候让他尝尝生活的艰难了。大娘走得很坚决,她拉黑了所有人的微信、电话。她离开时,还了三个月的房贷。所以,大伯和堂哥暂时还挺淡定,大伯还嘴硬:“就算她痛哭流涕来求我,我也不会让她回来。”

2018年春节,我和父母回老家拜年,奶奶主持了一场家庭会议,连堂弟都从广州回来了。大伯一脸颓丧,他和堂哥一开口就互相埋怨、争吵,最后是奶奶发声,才让他们住嘴。

大伯说已打听到大娘去了东门村,他想让堂哥堂弟去把人请回来,以后想怎么唱他都不管了,只要有人还房贷。堂哥却皱着眉说:“我听说老太婆跟那个歌童,一起住在铁皮屋里,同吃同住一起开工。她都这样了,你还要她回来干吗?”大伯怼他说:“那每个月房贷你自己还?”见父子俩又杠上了,奶奶提了个折中方案:“还是把她找回来,别让她继续在外面丢人了。至于房贷嘛,她还是要还一部分……”

大伯说:“我不管了!过了年我就内退,老大你到市区送外卖,人接不回来,房贷我也不管了!”听到这里,堂弟脸黑了,他的手攥成了拳头,猛地起身吼道:“你们把我妈当成什么东西了?”后来,听说大娘根本不接大伯和堂哥的电话,如今不是让不让她回来,而是她压根不想回来了。

堂弟发微信告诉我,当他知道大娘去跪唱是为他攒买房钱时,他哭了,觉得特别对不起大娘。今后,他会靠自己在广州扎根,等大娘唱不动了,想休息了,还有他可以依靠。

半年過去,大伯内退,堂哥也去了市里,大娘还没回来。9月,我回来去东门村喝同学的喜酒,意外碰见了大娘。我走过去跟她打了招呼,她带我参观了她住的铁皮屋。里面是村里的理发室,墙角有张折叠床和一摞蒲席,白天别人理发,晚上大娘就住在这儿。

见我眼眶微红,她反而安慰我说:“我现在够吃够用,不交租不还贷,睡得不知多踏实!”

我迟疑地问:“大伯现在就一个人过,老去南湖广场那边喝酒发愣,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回家看看他?”大娘淡然地说:“不了,等我唱不动了再说吧!”

离开前,我重新加了大娘的微信,她依旧在发视频宣传,业务很繁忙。但她好像真的想开了,时常会出去旅游,桂林的象鼻山、厦门的鼓浪屿都留下了她的身影,笑容依旧那么肆意灿烂。

看到堂弟时常为她点赞,我终于放下心来,她哪里像是60岁的老太婆,再唱个十年八年压根没问题,就是不知道大伯还能不能跟她较量十年八年了。

编辑/钱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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