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眉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350100 )
公路电影被看成是社会文化的晴雨表。在发展过程中,公路电影能够契合当下的时代文化特色,融合多种类型元素来丰富自身内涵,如爱情、搞笑、悬疑、冒险等等,公路喜剧电影便是其中尤为突出的一支。“公路”与“喜剧”的耦合实现了彼此的优势互补,公路为喜剧提供发挥空间,陌生的风景、不可预见的巧合、相映成趣的伙伴都可以为笑料制造契机,喜剧元素则拉近了公路片与观众的距离,单调无聊的旅途因而变得有滋有味,原本阴暗低沉的色调也能重新焕发生机。
与此同时,公路喜剧电影的发展与流行往往与当下的社会大环境紧密契合。一方面,消费社会的市场导向形塑了公路喜剧片的可能性。随着好莱坞为代表的消费文化在全球流行,越来越多的导演在大众审美泛化的洪流里找寻文化与商品共生的内在的平衡点并服务于市场的经济的发展。而在传统公路片中添加喜剧的元素,以观众喜闻乐见的表现方式刻画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把他们波澜曲折的人生经历描绘得妙趣横生,这无疑是消费文化下增强影片票房号召力的有效路径。另一方面,消费社会的现实图景为公路喜剧片的大量题材。艺术源于生活,电影更是一面折射现实社会的棱镜。消费社会下年轻一代人的奢靡的生活状态、孤寂的内心世界、错位的价值观等等都可以成为电影艺术家们观察和记录的对象。对于时代亲历者,强烈的共鸣心理不仅增加了观众对公路喜剧电影的亲切感,也使得他们通过局外人的视角沉浸在电影人物的百味人生中而暂时遗忘了现实的困窘与局促,缓解激烈竞争所带来的生存压力以及隐藏在生活各个角落的焦虑感。基于此,“公路”与“喜剧”的一拍即合,通过一种在“在路上”积极乐观、解构崇高、荒诞可笑、窘态百出的娱乐形式展现出人类与社会是在某种理想状态下可以调和并向正向态势发展的,并借助喜剧的形式完成人物价值的回归。
作为在中美两种不同风土人情滋养下成长起来的果实,笔者将以《心花路放》和《杯酒人生》这两部公路喜剧电影作为研究对象,从消费社会视角窥探其中所包含深刻内涵。
《杯酒人生》与《心花路放》在故事情节的架构上极其相似。两者都以“公路寻爱”为母题铺开,以“离婚—失意—开始猎艳之旅—失败—释然—再次找到真爱”为叙事主线,过程中穿插让人意想不到的巧合来为影片增加笑点。“美酒”与“美人”不仅作为贯穿整个旅程的线索频繁地出现在两部影片中,而且带有强烈的“符号化”色彩。
《杯酒人生》中对酒品历史的追溯以及对各种名酒品类的介绍甚至超过了电影故事本身,它代表着某种原始激情的释放,是人在孤独空虚状态下的一种解药。除杰克之外的电影主人公都对各类葡萄酒如数家珍、津津乐道,酒似乎已经脱离其使用价值而上升到某种精神文化嵌入到他们生命中,品酒亦是品人生。电影里,玛雅与迈尔斯在斯蒂芬妮家中关于“酒”展开的关乎人生哲学的精彩对白被无数人奉作经典,但不难发现,葡萄酒作为一种现代工业化商品被赋予高尚的精神旨趣和文化内核,这也正体现了消费社会人们通过对物的符号化消费超越了单纯的使用价值层面。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的红酒并不独属于上流社会,像迈尔斯这样失败的业余作家、玛雅这样的餐厅侍女以及斯提芬妮这样的红酒推介员都可以评鉴一二,它更像是一种高雅的流行符号,成为每一个爱酒品酒的普通人得意的谈资和获得别人赞许目光的工具。
在《心花路放》中女性成为了更具代表性的符号,一种被竞相追逐、互相攀比的“物”。尽管主演黄渤在采访中一再表示:“简单讲这是一个一路泡妞的故事,但这个戏可以说是成长型的,也可以算是一个治愈戏。一路在纠正,一路在成长,一路在治愈。”但事实上,影片一味强调“一夜情”、“车震”、“情欲”等元素,虽然讨好了观众,却也极大地消解了影片所可能蕴含着的“成长”、“治愈”的成分,而略显低俗。影片对人物的设定颇具玩味,耿浩因为找不到女伴而被朋友嘲笑为“loser”,而声称“绝不睡同一个女人两次”的郝义却是在情场上春风得意的高手,并且对自身感情观上存在的道德缺陷不以为然,这实际暗含着一种将女性看作用完即走的一次性商品的错误价值观。观众在一阵爆笑过后,看到的只是欲望宣泄后的一片虚无,艺术被商业裹挟,而使其自身价值逐渐萎缩。
鲍德里亚认为,这个时代,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美国作为世界第一经济体,物质富足形成的社会景观体现在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同样渗透进电影艺术中。创作于2004年的《杯酒人生》通过镜头,向观众展现了广袤无垠的葡萄庄园、堆积如山的成熟葡萄、整齐划一的巨型酿酒木桶、名目繁多的昂贵红酒和场面浩大的品酒会,着力刻画了20世纪初美国繁荣兴盛的场景。然而,物质的丰盛和经济的膨胀并没有给人们带去幸福和满足,孤寂感反而更加有力地穿透热闹的表象,像戳破气球的一根刺,直指人心。《杯酒人生》中的主人公除即将结婚的杰克以外,都是感情中的受挫者,上一段婚姻中的背叛给他们骨子里带去某种疏离感。迈尔斯与玛雅情虽然情投意合却又对亲密关系小心慎重,斯蒂芬妮在得知自己的感情再一次付错人时狠狠地将头盔砸向了杰克的鼻梁。又比如剧中迈尔斯的母亲,这个成天与电视相伴、老无所依的女人真实地反映出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现状——亲情背离、人情淡漠。迈尔斯看似借道为母亲贺寿的背后,实则隐藏着偷取母亲的养老积蓄填满自己旅游荷包的目的,甚至那一束特地为母亲买的鲜花都可以看作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作秀。更具反讽意味的是,当迈尔斯偷完钱回到餐桌上后,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需要钱吗?”母亲知晓迈尔斯此时生活上的困窘,但母子二人因为长时间缺乏沟通,已无法互相吐露真情了。
人与物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同样鲜明地表现在《心花路放》中。虽然其在创作时间上比《杯酒人生》晚了10年,但不得不说,我们面临的社会问题是如此相似:在物的包围中,人的主体性渐渐迷失。当耿浩拿出一沓钞票只为了让陪酒小姐真心地对自己说出那句“我爱你”时,有多少人看见的是现实爱情里求而不得的自己;当郝义把胸前的观音玉坠称作“信仰”哄骗天真的“阿凡达”女孩时,这无疑是对信仰绝佳的讽刺;当原本不屑纸醉金迷,只愿找寻真爱的康小雨出轨高富帅时,这又是一个关于人性迷失在物质世界的鲜活案例。
艺术向商业的妥协是消费社会的重要表征之一,其以某种戏谑的、玩味的姿态解构崇高、颠覆神圣、消灭经典,并且无孔不入地利用各种世俗符号向外传递着“唯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其结果反过来建构了社会中具有独立精神的个体,使得个人屈从于消费主义的强大价值感召下。
《杯酒人生》中对于艺术商品化的刻画可谓发人深省。迈尔斯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他将所有的心血倾注于小说《昨天后的一天》的创作上,他的文字隽永深刻,饱含诗意,玛雅在读完后称赞书中有很多“美好又伤感的东西”。但这本耗时三年、用心打磨的著作在出版时却屡屡碰壁,出版社编辑杰妮芙在拒绝迈尔斯时说:“他们很中意,也很想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推销。”当高雅的文学降格为市场上的商品时,是否迎合大众口味、是否有有劲爆的卖点才是一本小说能不能出版的“通行证”。在消费社会生长起的个人自然也无法免俗,杰克的准岳父吉姆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读捏造小说是浪费时间”,在这个掌握了社会大部分财富的房地产开发商的眼中,文学的价值是这样虚无、不值一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好友杰克,年轻时在荧幕上的肌肉猛男形象是他人到中年还能拿出来炫耀的资本,这种工业生产出来的充满“欲望”的男性形象多年后仍能够得到众多女性的青睐,就连迈尔斯的母亲,雷蒙老太太都难掩对杰克的喜爱甚至是崇拜之情。即便杰克内在粗鄙浅薄,但他仍然受到市场追捧,因为电视广告所营销的以及人与人之间互相架接的正是这种外在可观的、快速即得的价值观。
消费社会对个人价值观的消解与重构更加鲜明的体现在《心花路放》中的康小雨身上,这个影片中不起眼的配角人物却被赋予了深刻内涵。导演宁浩有意选择了非线性叙事结构,一边是康小雨为逃避催婚独自在大理修身养性,另一边是耿浩郝义曲折的“猎艳之旅”,两条线索分别叙述,但又指向同一目的,使观众自然而然地对耿浩与康小雨的美好结局产生心理预期。加之康小雨这个人物本身纯洁朴素的感情观以及他对耿浩这类小众歌手的欣赏,让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她和耿浩“出轨”的前妻联系在一起。然而,随着影片后半程镜头空间的组接,悬念渐渐揭晓,康小雨婚前婚后的巨大反差令人惊讶扼腕。我们虽无法得知二人在婚姻中经历了何种变故,但影片中的一个细节或许是暗示这一谜底的钥匙。当耿浩再次回到梧桐客栈,却发现隔壁的“色夜酒吧”将当年康小雨呐喊欲望的视频刻意剪接成了含有情色意味的宣传片,他立即愤怒地和酒吧老板扭打在一起。耿浩愤怒的是他们对前妻的亵渎,更是社会对情欲的大肆渲染和公开贩卖,因为他失败的婚姻就是这种社会环境下的牺牲品,未来或许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像康小雨那像湮没于这股洪流中。
作为当代公路喜剧电影的中美样本,《心花路放》和《杯酒人生》中呈现出相似的消费社会景观和精神内核,无疑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影像化折射与深刻反思。但同时,在公路喜剧电影市场日益繁荣的消费社会中,我们同样应该警惕电影本身作为大众媒介对观众的价值输出及环境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