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学 550025)
历来对宝琴十首《怀古诗》的关注和解读是红学研究中一个重要维度。不论是其中的单篇诗作发论,还是十首诗的整体作置评,不同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视角进行了阐发。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提出十首绝句的真正的“谜底”是《红楼梦》的“录鬼簿”,认为俗物其实是指俗世间的人物,第一首是总说贾府兴亡,后九首分别对应九个大观园女子的命运。这一新观点的出现立即得到一些学者的支持,陈毓罴、梁归智、贺新辉等人基本都赞同蔡义江“人生之谜”之说,但对于十首诗暗喻的人物究竟是谁尚无定论。
由于每首诗所暗寓的人物是谁至今争论不休, 迄无定论,所以笔者做了一番思考,认为怀古诗所吟咏的对象是类聚大观园女性群体的。李劼认为这十首怀古诗是一组“人物诗”,他说:“前五首怀古诗, 是对男性历史的评判。……揭露出这部由男人主宰的历史的种种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赞美的精灵所在”“整个怀古诗犹如小说独具的天平,一边是战争, 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功名利禄,一边是风流情怀;一边是男人写下的历史;一边是女儿贡献的故事。”这是很有见地的。前五首吟咏的是以男性为主角的历史事件,悲慨男子的政治世界。后五首咏女性人物,悲慨女儿的爱情世界。在探索这十首诗所蕴含的题旨时,我们需一分为二,故本文着重试析后五首怀古诗的寓意。
爱情自来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之一,古典作家一向珍重并且歌颂真挚、纯洁的爱情,《红楼梦》有一副对联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整部书的主题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展开的一部家族兴亡史,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五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对大观园女儿爱情悲剧的总结。此前诸多研究者都认为每首怀古诗暗喻一个人物。易梦醇在《红楼梦诗词笺析》中指出:“(蔡的观点)疑问还是有的。如说是“录鬼簿”,为何大观园女儿国中其他女人不入簿?”笔者认为后五首是作者以怀古来喻“眼前”一一类聚的女性群体。作者将些女性“类聚”,即将怀古所咏的对象与大观园女儿某些相同的方面精心选择,集中在一起,通过联想、暗示、 暗喻等方式形成古今同类人物的对接,从而为读者提供认识和了解作者的潜在的、隐含性的信息。这些女性“类聚”或切合所咏人物身世遭遇,或切合所咏人物所历事件。 通过所咏对象和大观园女儿进行类聚,从而抒发对这些女性群体的深切同情。下面我们试对后五首怀古诗类聚的女性群体进行分析。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 ,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 ,小照空悬壁上题。
此诗是咏王献之和其爱妾桃叶的典故,前两句营造一幅萧瑟凄冷的离别画面。刘耕路说;“这同荣府后来败落时种种生离死别的情景有共通之处。”贺新辉说“封建时代的女子没有独立性,封建道德要求她们要‘幼从父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始终要服从男性,是丈夫的附庸,所以桃叶和王献之相别,也就如同桃叶从桃树上颗落一样。”蔡义江说此诗指迎春。“‘桃枝桃叶’本是同根,恰好喻迎春与宝玉的姊弟关系。”陈毓罴说指惜春。“‘六朝梁栋’喻指贵族之家‘多如许’,即大多像贾家这样由盛而衰‘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惜春不正是由此看破红尘终于出家为尼了吗 ?”笔者以为,以上两说都有缺陷,并不切合。 此诗题旨用“桃枝桃叶总分离”诉夫妻离情之悲苦,以“桃枝桃叶”比喻姊妹姐弟之间的离别似有不妥。所以将此概括为夫妻之“离情”似乎更妥当一些。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野宴”中众人聚在一起给宝玉过生日摇花签时写道:“袭人也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支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就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从此处情节看来“武陵别景”正对“桃叶渡别景”也。“桃枝桃叶”与“桃花”正为一体。第三十回金钏对宝玉说:“我到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里拿环哥儿彩云去”。从这话中可以看出贾环和彩云为一组情案。玫瑰露失窃之事暴露后,宝玉怕事情闹大,揽到自己身上,不意反使贾环生疑,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已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此情此景正对“衰草闲花映浅池”。再说湘云虽“配得才貌仙郎”,但结合其判词“湘江水逝楚云飞”,我们不难想象湘云必然也面临离别之悲苦。作者通过此首诗的题旨展示离别的悲苦,并以此桃叶来类聚袭人、彩云、史湘云,或许还有宝钗、李纨等女子爱情的悲欢离合,正所谓“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此首感叹昭君的悲剧命运,一个被迫嫁给匈奴单于,命运不由自主的女子。贺新辉在解读这首诗时说:
前两句写昭君的愁怨。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水河流不动了,好象在低声哭泣。在它旁边,满面愁容的昭君正在弹琵琶,曲调悲戚哀惋。‘拨尽’二字,写昭君抑于胸中的哀愁全部通过琴声表达出来了,难怪黑水河也要为之哭泣。以黑河水为之不流写昭君愁怨。
蔡义江说是指香菱:
她的册子上所画的“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的图景与本诗首句所写黑水咽而不流相合。香菱永别故乡亲人,身世寂寞孤凄,这就是第二句别弦寄愁所寓的意思。“汉家制度”的“汉”在这里是借作“汉子”,亦即“丈夫’解的。
梁归智却以为此诗不是说香菱而是说探春:
探春后来远嫁海外为王妃,她的遭际和王昭君十分相近。第七十回关于她放风筝的描写正喻她和番远嫁成了出塞的昭君与〈青冢怀古〉所咏相符。
陈毓罴认为是迎春:
“黑水茫茫”是比喻苦海无边 ,迎春出嫁到孙绍祖家正如陷入了苦海 ……“咽不流”喻其含悲忍泪,心中有苦说不出。……封建时代有一句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迎春只有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难以改变她的痛苦处境,“拨尽曲中愁”似是指此。
笔者以为,此三人都是和昭君一类的人,远嫁他乡,所有的苦难独自承受。这样不幸婚姻的结合遗留的仅有无限的“恨情”。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此首起笔便点出杨妃孤寂、悲凉的遭遇,“一旦” “只因”这样的虚词运用宣泄着作者的叹息,造语意境都颇似李商隐“此日六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由此可见,诗中流露出对杨妃不幸命运的同情。此首诗的主旨是感怀那些为爱做出牺牲、命运受人摆布的女子。这些女子,她们大都有着盛极而衰的人生经历。蔡义江说此诗是咏可卿。
前两句写她“淫丧天香楼”,悬梁自尽。“渍汗光”三字,状缢者遗容,想象逼真。书中曾说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所以用“温柔”二字。后两句说的就是贾宝玉在她房中“神游太虚境”事。
但可以划入此诗的应该还有元春,周汝昌曾说:
元春归省,自已点的四出戏,第二出是《长生殿》,脂砚斋批语也点破了:这出戏暗伏了元春之死。这怎么讲?原来此戏演的是唐明皇、杨贵妃的事迹,杨贵妃正是死在随明皇入蜀逃难的路上,被迫缢死的!
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在这亲人欢聚的时刻,却“满眼垂泪”“只管呜咽对泣”说皇宫是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短暂几个时辰的相聚后,“贾妃虽不忍离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可见,元妃在宫中是并不幸福的,皇帝对她没有丝毫的爱意。同样此首还隐喻尤二姐,贾琏因秋桐而将尤二姐冷落下来,他之前对二姐的甜言蜜语、温柔倾心,竟都变成了过眼云烟。面对移情别恋的丈夫,她除了黯然神伤,感受到更多的便是寂寞无助,最终在凤姐的计谋下,吞金自尽。像秦可卿、元妃等不由自己掌握命运,沦为男性“淫欲”发泄的玩物,在《红楼梦》中还有“鲍二家的媳妇”等人,她们的悲剧是被男子“无情”的玩弄,真的是,那人的衣服还留有余香,那人却已不在了。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此诗的题旨是对红娘品格的高度赞扬和婚恋自由的赞美。蔡义江认为此首诗是指金钏儿。金钏儿在被王夫人逼上绝路后以死证清白的刚烈性格却也合红娘刚直的个性。笔者认为司棋、红玉等人也可归入此诗。司棋是迎春的丫头,行事性格却与主子大不相同,司棋正式出场是第六十一回写道的小厨房风波, 这一事件充分展现了司棋的性格特征:泼辣暴烈、想到做到、不计后果 。她和潘又安在大观园里幽会,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也是十分胆大妄为的,也是其性格敢于反抗、追求自主的表现。 同样,林红玉是荣国府里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她身份低微,受人歧视,但她也敢于在这“当奴隶的,只能由主子给你配婚,不准你自由恋爱的”的环境下果敢追求自己真挚的爱情,她不甘心于自己卑微的命运,敢于和命运抗争, 因此一但机缘到来就会“因际逢缘攀高枝”。就是这样一些“骨贱身轻”的金钏儿、 司棋、红玉,可能还有智能,她们敢于无视“夫人”的权利,誓要追求婚恋的自由。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对这些身份低微而勇于追求爱情的女子给予的肯定,但同时又对她们这封建专制主义下的“私情”无限惋惜。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此诗所咏《牡丹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云: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陈寅恪也曾评价过杜丽娘说:“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故而此首怀古的题旨即对至情者的感慨。作者以杜丽娘之“至情”赞扬大观园女儿中之有情人。蔡义江说此诗是说林黛玉:杜丽娘受封建礼教压迫,爱情理想为实现,抑郁而死。在这一点上和林黛玉很像。小说中黛玉还有意无意的引用丽娘的唱词,可见两心是相通的。
黛玉确实可以和杜丽娘媲美“至情”二字,但和“至情”二字相媲美的在红楼梦中又岂止黛玉一人,归纳起来要数黛玉的前世今生诸人,张军在《〈红楼梦〉中的“五等爱情论”》中说道:
要寻找第一等爱情只能在神话世界中的宝黛前传中去追寻,“甘为之死”的杜丽娘与“泪尽而逝”的绛珠仙子差可比拟。……绛珠仙子为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情)”,“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与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之后用自己的生命去追寻爱情有着相似之处。
被看作黛玉影子的晴雯、尤三姐、龄官等人也可归入“至情”之人。晴雯、尤三姐、龄官无论在相貌上还是性格上都有与黛玉有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她们对待“情”的态度,执着而专一,从一而终,为此愿付出生命之代价。何其芳说:
纯真、纯洁的男女爱情是“天下的至情,人间的至情”……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花一样开放在这个不洁的家庭中间的纯洁的痴心相爱”,正是曹雪芹要抒发的“痛苦和甜蜜是那样紧紧地交织在一起”的“儿女之真情”。
这样超人间形式的男女的私自结合,在当时严酷的封建统治之下,带有一定的理想色彩,故而尾句“一别西风又一年”带有沉重的哀婉叹息,正如刘耕路所说:“《梅花观怀古》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终成‘虚化’。”在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被迫殉情的金哥和张家公子的爱情正是作者对“至情”没有终成眷属的而遗憾的叹息。
这五首怀古诗写的都是美丽而伤感的爱情故事, 作者通过人物类聚,类比人物身世、情感经历,类比物是人非的情感伤痛,将怀古所咏的对象与大观园女儿相同的爱情悲剧对接,从“离情” “恨情” “无情”到最后的 “私情” “至情”都是后者对前者的递进,其中的悲戚之感程度是更进一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