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海[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665]
广东作为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吸引大量外省流动人口,粤北、粤西、粤东等地原住民也汇入珠三角地带,极大地改变了广东原初的地理格局。据广东省201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有关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末,广东全省常住总人口10849万人,流动人口3201.96万人,占到29.51%。在这些流动群体中,不乏许多文学爱好者和写作者。在全球化浪潮、现代化思潮的冲击下,伴随作家地理的迅速流动,广东文学格局也不断发生改变。
新时期以来,有不少离开本籍、流入广东的作家回首往事,在曾经感触的事物上产生新的体会并诉诸笔端,这种对新体验、新思想、新方法的文学演练,往往成为作家创作生涯的一个拐点。进入客地的过渡期间,一些作家往往使用“他者”的眼光重新审视故乡,逐步感知客地文化,获得一种“独到发现”。在乡土中国的背景下,承载乡土精神记忆最为厚重的元素就是“土地”,赵园曾在《地之子》的自序里这样写道:“中国现代史上的知识分子,往往自觉其有继承自‘土地’的精神血脉,‘大地之歌’更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习惯性吟唱。”正如鲁镇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这些特定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原乡”。作家在独属于自己的地理版图上尽情勾勒和皴染,最终凝结为一个永恒的象征。
考察“原乡书写”之前,有必要对“流动作家”做出定义和划分。本文的“流动作家”指非本籍的、暂居某地的作家,他们可能会长期居于此地,也可能流动到下一个地方。而一般常用的“移民”概念在笔者看来具有一种整体性质和代际关系,就像广府、潮汕、客家三大民系大都由中原南下的移民构成,经过千百年繁衍生息、交流融汇,已经成为广东本土文化的缔造者、受用者和传承者。因此本文不强调以“移民”言说,而用“流动”论之。
作家划分至少有三种类型:一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流动到广东进行文学创作,比如田瑛、张欣、彭名燕、李兰妮等作家,他们在广东经历创作的初期和成熟期;二是在流动前已形成较为鲜明的创作风格,比如熊育群、鲍十、魏微、邓一光等,流动后兼顾多种题材创作;三是具有较多底层生活经历的流动作家,比如盛可以、王十月、阿微木依萝等,他们往往通过文学创作改变命运,逐渐跻身广东文坛主力行列。本文正是以“新一代”少数民族流动作家阿微木依萝为考察对象,论述社会流动对作家的创作影响,剖析“原乡书写”中蕴含的丰富而复杂的人文信息。
作家创作题材一方面基于生活经验,一方面来自虚构与想象。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的差距,形成多样矛盾冲突,由此承载各种思想主题。在都市建设逐渐向四周扩散,城乡文化冲突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作为精神记忆的乡土地理,难逃被现代化“悬置”的劫数。一是随着乡土风景的消逝,乡愁逐渐失去载体;二是作家远离故乡,如同母语的缺位,乡土书写被寄予更加混杂的意绪。
彝族作家阿微木依萝20世纪80年代初出生在四川凉山,初中辍学后辗转多地打工,现居东莞,2012年开始创作发表散文和小说,出版有小说集《出山》(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和《羊角口哨》(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阿微木依萝的小说注重现场感,叙述人物的真实生存与情感的自然迸发。她以一种感同身受的体悟,给予那些刻有时代烙印的普通人以怜悯和关怀,并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辛酸过往和当下生活进行言说。因此,阿微木依萝的“原乡”显得更为零碎。
中篇小说《出山》通过孩童视角讲述奶奶决心出山去女儿家住,她每日收拾行李,盼天晴等女儿来信,确定好时间就出山。奶奶苦命一生,爷爷在外面找“野婆娘”搬出去住,分家时儿媳争夺家用,夫妻关系、婆媳关系皆不和睦。然而她在跟“我”细数这些往事时心态平和,似乎早已看淡。实际上“出山”只是奶奶的念想,她在等一个时机,与所有苦难和解、告别。“我”奉父命去医院看望被“情敌”刺伤的爷爷,他离家后第一次询问奶奶的身体,得知奶奶要出山后让“我”转交十元钱给奶奶。奶奶听完“我”的描述,主动从已经整理好的行李当中取出一块黑花布,她要亲自给爷爷缝一个烟袋送去。奶奶原谅爷爷,并且怜悯那个领着四个孩子的寡妇,为她找到憨厚的男人而宽心。最终,爷爷死在奶奶做梦都想回去的家乡,奶奶却长眠于爷爷的故乡。小说中“我奶奶”直到去世也未能出山,但是她走出人生苦难和心灵煎熬的围牢,诠释了与大山融为一体的地母式的人性光辉。这篇典型的追忆之作,有大量生动的对话情节,富有极强的生活性和现场感,同时,还出现诸如火塘、草墩、磨子、老母猪、洋芋、盐巴等带有地域特色的事物。
《牧羊人》中的景物描写更加丰富,不妨摘引几段:
早春,草尖悬挂着透亮的露水,朝阳还没有升起,风不大,山峰包围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家畜的叫声。
晚上天气又突然转好了,有星星和月亮。夜空经过一场大雨的洗刷,云彩十分亮白,在星辰的衬托下甚至闪出彩色的光。
南面的山坡上,松树林铺满了杂叶,偶尔露出松叶覆盖的土壤,长着浅色的苔藓和新嫩的青蒿。
这一晚夜色很好。月亮走在山顶的积雪上,反光的雪地把亮色抛到河谷村的芭蕉树上。
以上这四段分别描写的是山村春、夏、秋、冬的四季风光。凉山地处川西南横断山系,气候温凉湿润,植被类型丰富,小说中所提到的“山峰”“松林”“芭蕉”“大雨”“积雪”等,正是凉山地理环境形成的山乡图景,人物故事也随着四季的轮转娓娓道来。
《边界》《杨铁匠》《土行孙》等小说也各自演绎故乡的生命存在。可以明显感觉到,阿微木依萝对“故乡”存在一种距离感,但这不是指精神上的隔阂,而是在冷静叙述中透露出微妙的情感偏袒,这种矛盾思绪在阿微木依萝的散文中体现得更为直接。单就小说而言,或许是由于长期处在比较混杂的语言文化环境中,笔者认为其小说语言还有待打磨。
流动作家脱离出生成长之地进入“他者”空间,不自觉地对本籍文化进行延续和追忆,同时置身于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大背景中,努力接纳并试图融进流入地,又因文化的“间离”只能在文学想象中建构对社会问题的某些思考。
不同于前几篇小说对原生故乡的描写,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的《土命人》(《钟山》2015年第1期)讲述了司徒镇某砖厂打工者艰辛的生存境况和卑微的情感世界。这篇小说设有A、B两条互为补充的线索,分别采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叙事。小说人物的命名很普通甚至不具名,尤其是男性,仿佛可以随意替换,是打工者群像的代表。例如,“瘦猴子”在妻子生病后卖掉耕牛,来到砖厂拉干坯,省吃俭用、加班加点,最终得肝癌去世;“大猩猩”三天两头去找廉价妓女,却不忍心熟人做这一行当,将王小红带回工地;“张大胡子”却没长胡子,嫌弃老妻而在外寻花问柳;“老杨”带着老狗扫场地,总在半夜杵着扫把站在雪地里睡觉。这些男性生理和心理上都有缺陷,他们背负希望、压力、愧疚抑或羞耻背井离乡,依靠仅有的体力换得微薄收入。他们面临的挑战不仅是身体功能的极限,还有无尽的心理空虚,只能在忠诚与背叛中煎熬。
同样,“砖厂的女人黑不溜秋,和男人一样,有粗糙的外表,也有吃苦的品性”。四川女人张芬芬性格泼辣直爽,却在爱情上屡遭不顺,她默默喜欢和照顾“瘦猴子”,两人始终没有说破;黄静静爱看书,面对“张大胡子”的纠缠侵犯果断反抗;王小红在“大猩猩”的规劝下决心从良,但她知道自己的从良不会长久;而冉姑娘在其他人眼里弱不禁风,处处得到大家的照顾。她们也会趁包工头请吃劳保的空当,顺手“洗劫”饭店的餐具;会将发生在“张大胡子”女儿婚礼上的闹剧,当作茶前饭后做工当中的谈资。一方面,这些女性互相怜惜,钩心斗角、吵闹撒泼也多因男人而起,她们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另一方面,她们抚慰男人,撇开肉体生意的因素来讲,具有一种天然的母性。这让笔者想起魏微那部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大老郑的女人》,大老郑和他的“临时妻子”日久生情,符合人性却又违背伦理道德,他们的爱情没有结果,甚至会被众人指责。《土命人》中,张芬芬与“瘦猴子”、王小红与“大猩猩”的感情同样如此,面对命运的“戏弄”,他们无言而无力。这篇小说的“原乡”隐匿在每一个打工者心中,他们的离乡之举受现代化、全球化所迫,“落地生根”“落叶归根”却始终是必要的仪式。“瘦猴子”患肝癌病危后,一向不闻不问的亲弟弟强娃子却将他带回乡下,在老家挨过生命的尽头。正如小说题目所指,往大的范围讲所有人都是“土命人”,人一旦离开土地就如同行尸走肉,这恰恰是打工者们的尴尬境况。但这何尝不是少数民族作家“在遭遇现代性时的生存困境与文学想象”呢?阿微木依萝小说创作和发表的语境都在广东,并且从目前为数不多的小说来看,其族性意识和文化自觉并未得到充分彰显。
通过分析阿微木依萝的小说,再与传统的乡土作家进行对比,我们可以感受到“原乡书写”的一些变化,甚至是某种式微。这是因为伴随作家的地理流动,叙述乡村不再等同于乡村自身的言说,以往对乡风民俗的描绘、人物形象的塑造,或者感伤乡村衰微的现实,以及乡土精神文化价值的表述,在中国近三十年来的颠覆性冲击中产生巨大裂痕。2016年初,黄灯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引发广泛讨论。黄灯是一位本籍湖南身居广东的流动学者,她在这篇非虚构作品里诚恳地叙述伤痛,反省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和人文关怀的思想困惑,比如怎样让文字贴近真实的乡村,怎样谈论那些无法诉说的疼痛。这种叙述力度和反思精神,是当下流动作家创作乡土小说时应当审视和践行的,对于阿微木依萝这样的少数民族作家来说,尤其需要把握。
①赵园:《地之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②③④⑤ 阿微木依萝:《出山》,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第75页,第97页,第112页。
⑥ 阿微木依萝:《土命人》,《钟山》2015年第1期。
⑦ 邱婧:《文化流散、母语与现代性想象——珠三角少数民族的文学发展现象观察》,《学术研究》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