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乐[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讲述了一个上海老人被绑匪误认为是某物流公司卷钱跑路的老板而被绑架的故事。绑匪发现绑错人后,又将老人抛入林窟任其自生自灭。遗忘了姓名和来历的他为了生存被迫“退化”,后又因一场偶然的火灾离开林窟住进九丈养老院,开始了“二次进化”。最后,他在即将回到上海的前夕溺水身亡。小说由主人公的足迹,带出生活在边缘社会如九丈、白窟等地的匿名者的人生轨迹。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人物都处于匿名状态,即人物的真实姓名被作者或人物刻意隐瞒,以诨号和新名字来称呼,这恰好给予人物重塑自我的可能。人物被动匿名或主动匿名的过程伴随着人物主体意识的觉醒,他们在觉醒之后不断地寻找自我存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不断建构着自我认同。王安忆拟借这些社会边缘的匿名人物建构自我认同的过程来警醒麻木的现代人思考如何找到自我。
自我认同是“每个人对其经历进行反身性理解而形成的自我概念”,但是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们在纷繁的世界中失落了自我。“社会各方面的因素对自我认同的实现产生了巨大影响”,如在市场经济下人们变成了物的奴隶,在工业文明面前丧失了主动性;价值多元化的冲突使自我失去了认同的连续性;权威和专家结构的多元化看似为自我生活方式提供了多种可能性,但自我不得不时刻依赖专家和权威结构,自我在选择生活方式时变得无力,等等。在种种压力之下,每个人都不再是自己,而是复杂社会关系中的一个点,个体迷失在家庭、单位等身份的规定中,也迷失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名字不过是符号,人们不知道名字背后的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以及该如何行动,从而陷入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麻木状态。这种状态是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小说中的主人公便是麻木者之一。在未遭绑架前,主人公生活在上海这个繁华的现代大都市,他有自己的名字,过着一种实名的生活。他一生按部就班,充当着家庭和社会赋予他的各种角色。他“保守、本分、谨严”,毕业后工作、结婚、生子、带孙子,如果没有意外,他将继续充当家庭赋予他的“丈夫”“爸爸”和“外公”的角色,也继续充当社会给予他的“文秘”的角色。“丈夫”“爸爸”“外公”和“文秘”这些称呼和他的名字绑定在一起,使其关系性的自我大于主体性的自我,而他在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没有意识到自我认同的丧失。他的生活被“丈夫”“爸爸”“外公”和“文秘”包围,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不知道在这些身份背后他自己是谁,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
主人公的妻子杨莹瑛也处于实名状态,她的自我同样丧失在各种社会关系中。在名字之外,她还有着“杨杨”“妈妈”“外婆”和“阿妹”等称呼,这些称呼体现的是她的社会性存在,体现出她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身份,但是除了这些角色之外,她自己还是谁呢?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找到自我,如何建构自我认同,而只是活在家庭和社会赋予她的各种任务中。她对主人公的寻找,是一位妻子对丈夫的寻找,在抽丝剥茧的侦查之后,她依旧没有找到主人公的下落,最后重新回到“鱼圆”的嫩滑中,回到“外婆”和“妈妈”的角色中。可见,杨莹瑛将继续在现代社会中毫无自我地活着。
生活在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们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过着实名的生活,但他们丧失了对自我的认同。故而,为了帮助人们找到自我认同,作者将主人公从俗世抛入自然,让他重新发现自我。
名字本来是用于区分个人,突出个人的主体性,但名字所承载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等信息使实名背后的存在不知所指。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谁,人们生活在社会中不过是行尸走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真正的存在,“就是拥有本体性的认知”。而匿名恰好提供了摆脱名字束缚的可能,匿名不仅仅指隐去一个人的名字,还指隐去他在原来社会中的身份和过往。人物的匿名状态伴随着人物主体意识的觉醒,主人公是在被迫匿名之后才开始思考主体性问题,而其他人物如鹏飞、郭睦等是先有主体意识的觉醒才开始匿名。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姿态,匿名和主体意识觉醒的状态几乎是同时存在的,人物也正是在匿名之后才开始将意识化为行动。
主人公一出场就是匿名状态,他被绑匪误认为是宝宝贸易物流有限公司卷钱跑路的老板吴宝宝而遭绑架。突然的变故让他失忆,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在文明社会中的种种身份:“丈夫”“爸爸”“外公”或“文秘”。他根据形势来判断“吴宝宝”这个名字是否有利于自己的生命安全,故而有时说自己是“吴宝宝”,有时说自己不是“吴宝宝”。被绑架和失忆使主人公的匿名成为可能,也给了他思考自我主体性的机会。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少年鹏飞恰好与主人公相反,他是先有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再隐匿自己的名字。鹏飞通过文字接触文明,他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个白窟,渴望离开家乡。在主体意识觉醒后,他早早地为离开山坳做了各种准备,并在不期然的某天全副武装走出白窟,隐藏了他的名字、年龄和来历,改用新名“鹏飞”。郭睦同样如此,在狱中经高人指点后,他的主体意识觉醒了,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并在出狱后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郭睦”,重新开始自我价值的追求。自我意识的产生首先源于自我的显现,这种显现可以是被动的,也可以是主动的。被动的状态如主人公因被绑架而处于聚光灯之下,主动的状态如鹏飞出走和郭睦改名。无论是哪种自我显现的方式,人物都是通过匿名的方式,离开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环境中找寻自我。
“自我认同就是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是指一个思考着的主体寻求过去、现在、未来的连续性,也可以说是一个思考着的主体寻求一种历史在场性的证明。换言之,自我认同的建构过程就是一个人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是一个人如何在社会和自然中找到自己定位的过程。主人公、郭睦、少年鹏飞和张乐然在匿名之后都有一个重新命名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物都在不断地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从而完成了自我认同的建构。
对主人公而言,被绑架是匿名的开始,而被抛入林窟则是重新命名的开始。主人公被绑匪哑子抛入林窟之后,为了生存不得不“退化”,学习如何像自然界其他物种一样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林窟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后因人类不断外出经商而荒废,没入野草之中,从行政区划地图中抹去,这里还残留着先前的文明痕迹,如房屋和墙壁上的图文等。正是这些文明遗迹的刺激使主人公潜在的文明意识时常蹦出来,让他思考自己是谁。主人公首先得到的代号是“他”,这个“他”字,表明主人公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处在匿名地方的匿名的人。“他”通过骰子玩文字游戏,在数字和排列归类等细节中,试图找回自己的来历;在与鸟的“交流”过程中,“他”开始意识到“我”这个主体,试图找回自己的语言。王安忆坦言,“认识‘我’这个字,对他来讲是一个很大的主体性”。食物丰富时,“他”还有空闲时间和精力思考自身作为人的主体性;但在食物匮乏的冬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对主体性的思考和实践,将自身等同于自然界的其他动物,进入优胜劣汰的机制中寻求生存,这时他的身体也随之发生变化,变得能够储存能量且最低限度地消耗能量。在林窟近一年的时间内,他重拾文字表达的能力,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步入追求自我认同的最初阶段。
后来一场大火将他从林窟带到九丈,他获得了新的名字“老新”。“老新”概括了他“退化”又“二次进化”的过程。“老新”,即又老又新。“老”既指年龄又指阅历,他的身体显示出他年纪的老,他在来到九丈养老院之前所有的经历体现了他阅历的广。“新”在于他是从林窟到九丈的“新物种”,在林窟他为适应环境而“退化”,锻炼出“用脚思考”的思维;在九丈他“二次进化”,拾回了被文明教化出的语言和文字,使他既具有人类适应自然艰苦环境的身体和能力,又具有文明教化的修养,这两者的融合使他变成一个不同于普通人的“新人”。
小说中除名字的变化外,还有语言的变化。语言是表达自我的方式,拥有语言才拥有自我认同。在林窟,主人公已经开始尝试拾回被遗忘的语言。没有可聊天的人,主人公就和会模拟人声的鸟对话,寻找“我”的存在。到九丈后,通过与人交流,特别是在与鹏飞和郭睦的交往中,老新逐渐回忆起自己原有的语言能力并开始恢复记忆。通过退化又二次进化的过程,他完成了一个又老又新的自我。他建构自我认同的特殊性在于,他不是一步步地向前发展,而是先退化再发展。失忆给了主人公一个主体意识觉醒的机会,但最终指向的结果是恢复记忆,是回到那个被文明教化出来的自我。这种设置的意义在于作者不仅要写单独的个体,还要表现人类整体。老新的经历就是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进化到现代文明社会的缩影,小说以小见大,将个体对自我认同的建构上升至整个人类的文明发展过程和人类的自我认知过程。
以主人公追求自我认同为主线,小说带出郭睦、少年鹏飞、小先心、麻和尚、哑子等人的自我认同。他们的名字也都是诨号,或由他人重新取名,或自己改用新名,将真名隐去改用新名的过程伴随着他们寻找自我和丰富自我的自我认同过程。
郭睦从小就不想被困在以生产靛青色染料为生计的家乡,在他眼中,“靛青色是他抑郁的根源”。靛青牙郎的出现和离开使他最终走出家乡,远离靛青色走进丰富多彩的世界。混迹江湖的他因一场恶斗入狱,在狱中得到了高人的指点,“于是脱胎换骨,成一个新人”,出狱后取名“郭睦”。“睦”取自《三国志·魏志·明帝纪》:“古者诸侯朝聘,所以敦睦亲亲,协和万国也。”早在《尚书·虞夏书·尧典》中便有“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的说法。可见“协和万国”是郭睦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在改用新名之后,郭睦的行为和名字一样“温良恭俭让”,他践行着名字的内涵,不断建构自我认同。
同样,少年鹏飞隐匿自己的名字而改用新名“鹏飞”也是他对自我认同的结果。“鹏飞”的寓意在于,他希望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飞出自己的故乡,飞向现代文明都市。他本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白血病患者村落中生活,因识得了一些字,开始思考人类文明,反思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离开故乡后的他在九丈养老院不断自学,并抓住为小先心做手术的机会结识了上海志愿者,得以接近现代文明。他追求自我认同的过程就是一个努力融入文明社会的过程,他对自我的认同是一只腾飞的鹏鸟,飞向人类文明的集中地——都市。
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小先心通过被重新取名为“张乐然”,也在建构着自我认同,这一过程是在他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是一个从边缘社会向主流社会靠近的过程。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他,一直在九丈人的关爱下长大,“小先心”这个名字就是九丈人给他起的代号,代号中藏着他的身世。在郭睦、老新、鹏飞和上海志愿者等人的帮助之下,小先心得以到上海接受手术,而且还有机会到上海的福利院去生活。王安忆曾说:“在现实社会里的人都是有名字的,但在那个抽象的社会里,人过的都是无名的人生……他们从隔绝的社会到了主流社会上,存在都是不合法的,他们只能无名了。”为了使小先心能够合法地进入上海,九丈养老院的人给他取名为“张乐然”。“张乐然”不再经常闭过气去,而是“能躺平睡觉,站起来奔跑,大口吃饭,大声吵架,认识一千个以上的汉字,会多位数四则运算,甚至,学习英语”。在这些事情中,他“正以飞快的速度归入人群”,逐渐学会文明社会的“进位法”。
建构自我认同是作者给麻木的现代人开的一剂良药。现代社会虽人人实名,却如同匿名,人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反观小说中的人物,他们虽然是边缘社会中的无名者,但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都建构着自我认同。王安忆将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比作向前流动的河流,是不可逆的,她并非要求人类回到原始或半原始的社会中,而是期望人类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清楚地认识到每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以及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地位,防止“过适”现象出现,从而更好地存在于社会中。
王安忆的创作一直以来关注的都是人的生存状态。在她创作初期的中篇小说,如《本次列车终点站》《流逝》等中,王安忆主要描写当时的年轻人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新时期,王安忆紧跟时代,试图找到传统文化的根(如《小鲍庄》),探究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如《叔叔的故事》);后来,王安忆又将笔触转向上海都市生活和女性世界(如《长恨歌》)。其新作《匿名》,这部“不好看的小说”,将焦点转向现代人和现代社会。其实,早在《屋顶上的童话》系列短篇小说中,王安忆就集中书写了许多被异化的人物和故事,表达了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但《匿名》的不同在于,王安忆已经度过了单纯地批判现代性的阶段,她开始思考如何在已经被异化的现代社会中寻求自我认同。她对现代性存在的问题洞若观火,但她也看到了历史的不可逆转,她期望的是人类能在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础上,顺应时代的潮流,造就一个更加诗意的社会。
①王安忆:《匿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慕平译注:《尚书》,中华书局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