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蕴慧[苏州市职业大学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04]
家族是中国社会基本的组织和单位。家族文化及家族教育对家族成员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中国传统家族教育和道德规范核心内容的家风、家训,不仅是家庭、社会道德传承的重要载体,也是家族精神文化的宝贵财产。
所谓家风,是指一个家庭或家族的传统风尚或作风,是家族成员精神风貌、道德品质、审美格调和整体气质的家族文化风格,通常以生活智慧或价值理念的形式蕴含于家训、家规等文献载体中,也以实践样态渗透于家庭成员的日常行为中。家训是指家庭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教诲,是家风的重要载体,对个人的修养、齐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家族的发展,一般都体现了家风、家训价值取向的深刻影响。望族世家尤为如此,其形成以家族为基础,以门第为标准。纵观中国历史上的名门望族,大都制定有成文的、有较强约束和教化意义的家规家训。
苏州明清时期的名门望族中,为官清廉、品德修洁且家风谨严的,莫过于以王鏊为代表的莫釐王氏家族、以王锡爵为代表的太原王氏家族、以潘世恩为代表的大阜潘氏家族和以翁同龢为代表的常熟翁氏家族“四大家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四大家族”后代更是人才济济,名人辈出。
王鏊(1450—1524),明成化十一年(1475)廷试一甲第三探花入仕,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为官三十多年。王鏊为人刚直,居官清廉。在职卑言轻之时,他廉洁方正、恪守道德规范;做官位稳步提升之时,他坚持立场、不随俗俯仰;在仕途高峰时,他面对宦官专权、皇帝荒淫的局面,“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选择了致仕还乡;在退隐归乡之后,他仍然关心着朝廷局势和民生疾苦。其门人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据王氏家谱记载,明清时期,莫釐王氏家族成为江南著名的科举世家,其中进士十二名,举人十六名,包括探花(王鏊)和状元(王世琛)各一名。
王锡爵(1534—1611),嘉靖四十一年(1562)会试第一、廷试第二,授编修,侍经筵讲读,历仕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官至内阁首辅,功业卓著,为官三十余年,始终秉持“不欺天、不害人、不贪财、不怙宠”的高风亮节,“平生不私一介,不害一人”。王锡爵及其子王衡,人称“父子榜眼”;其曾孙王掞官至大学士,故又享有“祖孙宰相”“两世鼎甲”的美誉。王锡爵的儿子王衡与孙子王时敏又荫赠一品,史称“四代一品”。王锡爵家族被誉为“娄门甲族”。
潘世恩(1769—1854),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及第,嘉庆间历侍读、侍讲学士、户部尚书,道光间至英武殿大学士,充上书房总师傅,进太子太傅,历事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为官五十余年,被称为状元宰辅、“四朝元老”。潘世恩为人正直,端方勤慎,外柔内刚,胸怀宽大;为官严守职责,秉公处理,情理兼具,不枉理徇情。有清一代,潘氏家族先后共产生了九位进士、三十六名举人、二十一名贡生、一百四十名庠生,其中更出了一名状元、两名探花,被誉为“鼎甲之族”。
翁同龢(1830—1904),咸丰六年(1856)状元,官至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同治、光绪两朝帝师,居官四十年,官至一品,地位显赫。难能可贵的是,他为官清正,以德为政,秉公办事,不受贿赂,一生拒收别人馈赠的事例举不胜举。翁氏父子拜相、同为帝师,兄弟巡抚、叔侄连魁,三子公卿、四世翰苑。据不完全统计,从晚明至清末,常熟翁氏家族共出进士十一人,其中状元两人(翁同龢、翁曾源)、探花一人(翁叔元),举人二十五人。
综观以上“四大家族”的成功与兴旺,均离不开醇厚严正的家风、家训的指引,即注重对家族子弟诗礼家国、清风正气的培养和熏陶,注重道德修养、为人处事的言传身教,尤其是注重“贵廉有耻”门风家范的传承。
“四大家族”“贵廉有耻”的家风、家训以“廉”为宗旨,诗礼传家以守廉、勤俭持家以养廉、积德行善以促廉,对各自族人子孙修身处世、立德进业发挥了重大作用,使其在追求功名利禄的同时,始终坚持家族独特的精神追求,保持了家族持续的发展后劲。
“四大家族”大体都是循着耕读而仕之路,由耕读之家进而成为科举世家。因此,“四大家族”子弟都有着刻苦攻读、读书振家的优良传统。虽然“学优则仕”“科举入仕”是“四大家族”读书的动力和目标,但是,在读“圣贤书”的同时,受儒家经典及其道德规范的潜移默化,树立了清廉自律、志在报国的优良家风。
莫釐王氏家训,在博取功名的价值取向的引导下,规劝子弟“诗书不可不读,礼仪不可不知”。要求家族成员勤读诗书,知晓礼仪,训诫子弟要明人伦,讲忠义,“事师长贵乎礼也,交朋友贵乎信也,见老者,敬之;见幼者,爱之。有德者,年虽下于我,我必尊之;不肖者,年虽高于我,我必远之”。
太原王氏家族则始终坚持以儒家道统之根本的《春秋》传家。王锡爵十分重视对子孙的教育,曾请来名士名家,作为儿孙的师友,一起读书治学。太原王氏家训指出:一个家族的兴衰,主要在于重视和践行礼仪,而不在于富裕和高贵,所谓:“家之兴替,在礼义,不在富贵。”太原王氏所说的礼义,涉及很多方面,而孝顺亲友、和睦乡邻是第一位的,他们认为如果做到“孝友敦睦”,即使一时贫贱,也终将兴盛;反之,即使一时荣盛,也终将衰败。
大阜潘氏潘冕对诸子提出“刻苦读书”的家训,所以家中“诵声不辍”,最为刻苦者潘奕藻“严寒至三鼓,犹伊吾不辍”。潘世荣提出“刻苦读书、奋治上进”以及“读书贵恒”的训言,潘氏子弟更是手不释卷。
常熟翁氏以“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的联语传家,倡导读书振家,强调读书、用书与为善、立业的关系。翁氏家训更以“富贵不足保,惟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来勉励后人。
在儒家忠孝仁义、礼义廉耻思想的熏陶下,在好学重礼、读书明礼的家训指引下,“四大家族”子弟饱读诗书、谨遵礼法,讲究立修齐志,言行合礼,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神境界,保持崇高的人格和节操,为人能制欲养德、洁身自好,为官能克称厥职、廉政勤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为善济世。在博取功名之后,亦能明辨是非,恪守廉律,甚至不惜以身殉道。
“四大家族”的先辈从市井底层走上科举入仕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有的甚至家道渐落,生活窘迫。莫釐王氏家族历经靖康之变,从汴梁迁移到苏州,入乡随俗,经商起家,至七世王彦详甚至入赘陆家。太原王氏王锡爵祖父(王涌)之前的二三代族人,多以务农为生,家境极为平常。大阜潘氏潘世恩六世祖(潘仲兰)自明代起由歙县北迁,落籍苏州,直至二十四世祖(潘仲兰)还在江淮间从事盐业,寓居姑苏之南濠。西晋末年,政局动荡,翁氏避石勒之乱,随移民潮渡南迁,后吴郡翁氏子孙渐趋衰落,族人基本以力田务农为业。至明代永乐年间,该支之一的翁景阳入赘常熟璇洲里村,成为常熟翁氏始祖。出身的卑微、起家的艰辛,促使“四大家族”养成了勤俭持家、清廉节俭的优良传统。
莫釐王氏家训:“致生之道非一,而其要不外乎勤俭二字,勤以开源,俭以节流,则生计自裕矣。”因此,其家族不乏勤政爱民、以俭养廉的典范。八世王惟善,授福建长乐主簿,清廉勤政,爱戴百姓,被百姓誉为王佛子。然居官仅三年,因辛劳过度而卒任上。灵柩运回苏州时,除了棺材,别无他物,可谓是“一身正气去,两袖清风归”。十世王鏊官至明朝文渊阁大学士,居宰相之位,却清正廉洁,全无积蓄,被人称为“天下穷阁老”。二十一世王泳春任思恩知县时,爱民如子,以实心行实政,离任时,思恩县民筹资筑“清官亭”纪念。由于其为官处膏不润,以致去官之日,贫不能归。二十二世王仁宝经营新局,洋商私下交给他回扣十余万金,王仁宝却如数归公,由此颇受朝廷器重。
太原王氏王锡爵幼时在父母敦厚善良、克勤克俭品行的影响下,从小就养成了躬行节俭、不贪小利的优良品质。读书懂事后,王锡爵“更为节缩,一布裘浣濯数年,食止菜鲜”。王锡爵为官后,母亲一直叮嘱他“慎毋外索”,教育他不义之财不可取,不要做贪官。王锡爵更是有着较强的自制力,“身处富贵之极而忍,皆欲节饮食”。王锡爵深受家庭勤俭廉洁教诲,“立朝三十余年……亦颇得廉名”,衣锦还乡后,“俭素如寒士敝车缊袍,人不知其既贵也者”。
大阜潘氏潘奕藻做官十余年,处境贫穷,不仅自己穿着朴素的衣服,还以此要求家里仆从之辈。潘世恩为官不因私情而收受礼物和接受宴请,退朝后即回家休息或饮食,去世之日,家中没有积蓄,以致借款而归乡里。潘祖荫为官从不中饱私囊,所乘马车、轿子都很破旧。
常熟翁氏翁叔元任盐运使有年,晚年归田,两袖清风,无以为食,只能四处云游。翁咸封任海州学正,前后七次奉檄赈灾,经手钱粮上万,但分毫不沾,一家过着豆屑杂麸皮的艰苦生活。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有“廉正传四海”之誉,给自己的书斋取名“知止斋”,取《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久长”之意,以此自诫“知足、知止”。翁心存以“为语汝曹须自立,家风清白守仪型”教诲子孙要“安贫”“自立”。翁同龢长兄翁同书从安徽巡抚任卸职奉旨回京,其行囊“衣箱无一个,惟襟被一囊,破书数束而已。见者皆谓地方大吏行李未有如此萧条者也”。翁同龢对于中下级官员的馈赠,无论是太湖石、名家书画,还是银钱、贵重物品之类的馈赠,他一概拒收,被誉为“矢诚矢敬,有古大臣风”。
勤以开源,俭以节流。家无俭不旺,唯俭方以养廉。俭省节约的家风、家训不但是“四大家族”崛起、兴旺的重要法宝之一,也是家族子弟艰苦奋斗、清正廉洁作风的动力。明清竞尚奢靡的社会风气与日俱增,而“四大家族”终不忘本,俭以养廉。
《周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四大家族”虽以勤俭持家,在生活起居中力戒奢侈,但是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对待他人以善存心,乐仁好施,不图回报。
莫釐王氏家训:“或俭与忠厚相仿,是不知俭为薄于自奉,非待人刻薄也。又疑忠厚者,每短于治生,是不知忠厚之义,乃精明不失浑厚之谓,非糊涂易受人绐之谓也。”其家训告诫子孙:“为人端方谨厚,浑然不露圭角,处世接物。一以先人训言为则,家道日裕,而不以富自封,曰财流物也,偶寄焉耳,若据为己有,是人为财用,而非人用财也。常与人同乐、少取多予。”王氏家中经常备有雷允上六神丸、避瘟丹、十滴水等常用药品,为邻里随时来取。十四世王永熙是明末贤士,为人真诚厚道,做事不求名禄显达,平时好施舍且急人所急,亲戚、邻居遇婚丧困难者,慷慨赞助。王永熙平时生活十分节俭,但对贫者从不吝啬,所居苏州城西祖传房屋前后左右租于他人居住,不索租金,岁时反赠以钱米。
太原王氏家训明确提出“和睦乡闾”的要求:“凡生同土壤,周旋累世者,非系戚党,即属交游。或其子孙衰替,久断往还,或市井谋生,衣冠路隔,而其始未尝不情联故旧,谊洽比邻。”太原王氏认为凡是出生在同一块土地且世代交往的人,不是亲友就是同乡,因此对于那些后来家道衰败、于街市谋生者,要用当初的情谊,像老朋友、好邻居一样来对待他们。太原王氏祖孙还崇佛,专好施与,平日里对自家奴仆严加管教,对家人再三勉励:事事宽厚,念念端正。明末苏州太仓乱民暴动,一些乡绅大户被烧杀劫掠,而太原王氏家族因广积厚德安然无恙。
大阜潘氏潘仲兰乐善好施,常救人于危难之中,饥者给食,寒者授衣,大力参与地方公益事业,如修整桥梁、铺平道路、抚幼存孤、掩骼埋胔等。潘景文在乡里也是力行善事,如维修桥梁、赎人子女、救济赈荒等,当地百姓感念景文的恩德,为其设立生祠以示怀念。潘冕不仅热衷于帮助亲友们的婚丧急难之事,而且尽心竭力于乡中诸多善举,如给予贫困百姓衣物、棺椁等。潘曾沂于乡居期间,致力于济世利民,曾捐田2500亩,在苏州建丰豫义庄这,救助地方贫民。潘遵祁在乡里致力于各种慈善事业,如救济贫民、资助丧葬等,尤在救助灾民方面贡献巨大。
常熟翁氏家训“绵世泽莫如为善”,告诫后人翁氏家族就是凭借着忠厚家风、积德行善来绵延家业。翁同龢母亲临终时,留下遗言:“凡吾子孙其毋忘行善事,为善人。”令翁氏儿孙辈终生难忘。翁同龢亦曾手书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
忠厚方能传家久。守勤俭之风、行忠厚之事,行善渐渐成为“四大家族”的一种家族文化,代代相传。“四大家族”积德行善的家风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思想,但客观上淡化了家族子弟对物质的过度追求和对财富的占有欲望,甚至在财富过多时,主张生前捐给慈善和义塾,对子女不多留。“四大家族”好义捐助、积善乡里的善举,敦促家族子弟以廉立身,涵养清廉质朴的家风,在乡里终积善名,保证了家族的稳定发展和长盛不衰。
“四大家族”守廉、养廉、促廉的家风、家训,凸显了家族“贵廉有耻”的文化传承与品行修养。因此,后世子弟居家则多孝子孝孙、贤妻良母;为政则克己廉洁,多清官良吏。一人义则一家举义,一家善则一地向善。“四大家族”“贵廉有耻”的家风、家训不仅为自身家族的发展和昌盛奠定了基础和声望,而且构建出苏州区域文化特性与精神特质。
①② 王季烈:《莫釐王氏家谱·祠宇》,中国古籍出版社1937年版,第1256页。
③⑫ 《江苏苏州王锡爵:良由世泽 诗书传家》,网址:http://www.lianshi.gov.cn/news/important/2016-08-16/10441.html.(2016-08-16)[2018-07-15].
④⑩⑪ 王季烈:《莫釐王氏家谱·述德》,中国古籍出版社1937年版,第4页。
⑤ 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诰封一品太夫人先母吴氏行状》,《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65页。
⑥ 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王文肃公传一》,《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02 页。
⑦ 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诰封一品太夫人先母吴氏行状》,《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66页。
⑧ 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王文肃公墓志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页。
⑨ 谢俊美:《家族独特文化品位成因浅议——以常熟翁氏为例》,《台州师专学报》2000年第1期,第47页。
⑬ 《苏州潘氏家族的家训与家风》,网址:http://bbs1.people.com.cn/post/1/1/2/164615196.html.(2017-09-25)[2018-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