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登娉[兰州理工大学,兰州 730050]
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神秘和最美妙的华章,是两颗心灵的碰撞,是灵魂的共振。我们对爱情的渴求与追逐,正如一支激越高昂的进行曲,永不消减。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形形色色,不胜枚举,而弋舟善于书写城市中男女之间千疮百孔的爱情。在弋舟的笔下,尘世纷争与繁杂俗事都被高度凝聚,提炼成一些“纯粹的、类似结晶体的东西呈现在我们眼前,那是外表之后的真相,那是人在夜深人静时对精神境界的思索”。弋舟有一双能从芸芸众生中发现心患隐疾之人的眼睛,并用文字将这些隐痛诉诸笔端,将这痛感透过作品传递至读者心中,让人们能够在阅读中得到痛的领悟,进而以更为清醒的目光审视自己的人生与身处的世界。他用手术刀般锋利的笔触剖析爱情,描写它因各种名目而支离破碎的过程。而在碎片化的爱情背后,则是一张张憔悴的面孔和一个个孤独的灵魂。爱情的碎裂或是鸿毳沉舟,或是一朝之患,而那些被碎片刺伤的男女,无不是遍体鳞伤的孤独者。
弋舟的作品中可被称为“爱情中的孤独者”的人大都有一个鲜明特征——置身于破碎的婚姻中。这些男女大多已过而立之年,有的已体味过爱情的蜜果却未能植下一棵生长蜜果的爱情树,致使爱情终被时光蒸干了水分而干枯凋零,于是只能在无爱的围城中伴着回忆与悔恨度日如年,而不堪承受孤独荼毒的灵魂由某个无法逆转的契机开始向外界奔逃,进而滋生出见不得光的感情,终于导致家庭支离破碎;有的在烟火缭绕的婚姻中消磨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为自己平添了一段丢盔弃甲的过往,爱情犹如雾霾般朦胧而危险,于是只能在迷途中孤身挣扎,不断地将新欢变成旧爱。前者如《爱情诗》中的庞安、林永靖与乔戈,《发声笛》中的马政、王晰与夏惊涛,《等深》中的莫莉、周又坚与刘晓东,《战事》中的丛好与潘向宇,《但求杯水》中的“她”和丈夫,以及《空凋上的婴儿》中的养鹤“女人”等,后者如《被赞美》中的汤瑾、《而黑夜已至》中的刘晓东、《黄金》中的毛萍,以及《龋齿》中的“女人”等。
《爱情诗》中,庞安、乔戈、林永靖、管生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以一条锦鲤的死亡微妙地串联在一起,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这条被“格外地赋予了一些神秘的寄托”,“养在家里,能让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和谐”的锦鲤,却在庞安与乔戈一起缅怀和祭奠曾经青涩未成形的爱情时,因水泵停电缺氧而死。锦鲤之死,被视为林永靖和徐未不轨之情败露的诅咒,成为指证庞安与乔戈不轨的证据,同时又是催生庞安与管生不轨的引线。锦鲤的死,就是庞安与林永靖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中那个无法逆转的契机,象征着两人婚姻的死灭。庞安犹如那条安静而消极,被丈夫圈养在鱼缸中的锦鲤。庞安与乔戈的重逢,致使她那段虚幻的美好回忆展露出不堪的真相,过去的爱情被判处死刑,当下又受困于无爱的婚姻。她的孤独暴露无遗,这孤独感正如停电的水泵,让她这条懵懂的鱼深陷缺氧的恐惧之中。这种孤独感促使她不断去寻找灵魂上的共鸣者,于是管生进入了我们的视线。管生在与庞安“寻找一条与死去的锦鲤一模一样的鱼”这个共同目标的指引下,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萌生出了爱意。“管生被这种奇特的寻找迷惑了,那种无望的执着,那种倔强的坚持,像一种高贵的精神怂恿和激励了他。他下定决心,不帮助庞安医生找到那条毫无二致的锦鲤就绝不罢休。同样的,这种寻找也蛊惑了庞安医生。”蛊惑他们的正是对爱情永不磨灭的希望与追逐。我们的灵魂生来有缺,唯有孜孜不倦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块最契合的另一半。这无疑是世上最难以评判的拼图游戏,而败退者无不是满怀忧郁的孤独之人。乔戈便是一个在爱情面前败退的孤独者。年轻时的乔戈在本该大声念出爱情诗的年纪选择了缄默,爱情得不到正面抒发,反而以羞于启齿的偷窥的方式被亵渎。这份耻辱感剥夺了爱情本该赋予他们的尊严与勇气。“年轻的乔戈遥望着远处的光明,觉得自己像一颗独悬在天边的孤星,已经被浩瀚的天际抛出了苍穹的边缘。”乔戈的灵魂自此便囚禁于爱情的孤岛之上。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他和庞安重逢后齐声在酒店背诵北岛那首《雨夜》的目的。他们渴望通过诗歌清洗被蒙尘的爱情,让爱重新焕发出圣洁的光辉,让自己获得即使面对“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也能以“我决不会交出你”的无畏去捍卫爱情的勇气。由此两人终于对爱做出了正面表达,重回那个充满爱情诗的篝火之夜,明亮的火焰驱散了孤独的阴影,“无力去爱”的疲惫心灵再次被“坚贞的爱情誓言所击中”。庞安浴火重生,终于走出孤独的婚姻,摆脱了如那条锦鲤般在孤独中窒息而亡的命运。
当然,并非所有的“爱情孤独者”都能得到救赎,所有的婚姻难题自然也无法一一迎刃而解。面对受困于孤独的男女,弋舟更善于刻画他们如春蚕吐丝般将自己层层包裹而逐渐推至绝境的过程,写出人心无望的挣扎与痛苦的觉醒。如《但求杯水》中与丈夫分床而居,因恐惧黑夜而固执地控制着光线的她。情人并不能填补她的精神空洞,她只向他敞开“符合她心理尺度的缝隙”;丈夫与她无半点精神交流,她“宁愿看到一个睡着了的丈夫”。她渴求的那份能够带来安全感的杯水爱情,始终无处安放,只能怀抱着那觉醒了的孤独感面对满目疮痍的人生。《发声笛》中始终没有完全得到妻子爱情的马政,被妻子与朋友的私情与“金钱至上”的残酷现实压迫得丧失了诉说的能力,只能通过一支笛子模糊不清地表达自我。《龋齿》中的她承受着被心脏病捆绑的恐惧、被迫失去孩子的屈辱及被前夫抛弃的伤痛。生活不断释放的恶意让她心力交瘁,使她幻想将所有伤痛安放在一颗龋齿上,将精神创伤以龋齿的形式在肉体上呈现出来。“她怨怼地认为,前夫就是‘这种细菌性疾病’的病灶,虽然如今已离她而去,却给她的生活留下了一颗巨大的龋齿。”带着这颗爱情龋齿负痛前行的她,正是在现实生活中不被理解和无处诉说的孤独者之一。《被赞美》中深谙欲望都市游戏规则的汤瑾,与平凡的前夫离婚,成为上司的情妇,用肉体换取工作升迁,又与身价不菲的律师谈恋爱,游走于两个男人之间。然而他们只是将她视为玩物,并不关心她的灵魂,更遑论爱情。对爱情的渴望、灵魂上的孤独感,使她被一根筋的仝小乙吸引。秉持不同爱情观的两个人发生了交集,汤瑾将这场不伦之恋视为游戏,而执拗的小乙却深信这是命运中的爱情,甚至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家庭。小乙的妻子利用媒体攻击汤瑾最在乎的名声,而汤瑾使用法律手段去声讨她。最终使汤瑾陷入困境的,便是难以逃离的孤独感。弋舟通过透析她的内心,撕开了身处灯红酒绿之中的饮食男女的假面。人们因城市中膨胀的欲望、快速的生活节奏、巨大的生活压力而感到孤独与抑郁。男女之间的爱情“贬值”了,相聚离合充满随意性,人生缺乏信仰与仪式感。虽然身处具有“六人定律”的城市,但这密集的人际关系网反而使人与人的心灵距离越来越远。人们过于计较感情的投入与产出,缺乏探求他人情感世界的耐心,日渐习惯于在自己的臆想中确认他人的存在,由此缺乏真正的交流与理解,致使内心陷入孤独、空虚和抑郁之中。然而弋舟对人性始终持有希望,“这城市很糟糕,那么空,却又人潮涌动,一个早上就会有七个人死于车祸,下着和山里不同的肮脏的雨;人的欲望很糟糕,可以和自己儿子的小提琴教师上床,可以让自己的手下去顶罪,可以利用别人内心的罅隙去布局勒索。可是,起码每个人都在憔悴地自罪,用几乎令自己心碎的力气竭力抵抗着内心的羞耻”。可见在他眼中,觉醒的孤独者是能够自我救赎的。正如《战事》中的丛好,她对男性和爱情的解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清晰和深刻。从粗犷的叛逆少年、文弱的温顺书生,到趾高气扬的霸道商人,她对男性的印象被时光层层淘洗,还原至最初无法泯灭的面目——唯有满怀忠贞爱意、纯粹而勇敢的那个人,才能穿越伪善与浮华,走进她的内心。而洞悉爱情真相的丛好也终于走出孤独,坦然面对自我与世界。
弋舟对生活的观察目光是由下至上的,故而能看到底层社会中那些被迫丧失尊严、失去爱情、饱受现实摧残的孤独者;而他的文字却是由上至下的,故而能写出人性中最可贵、最永恒的情感,揭示出我们精神上难以根除的隐疾。弋舟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能够穿过浮华的表象,透入生活背面,聚焦挣扎于底层社会的人群,讲述那些无法被阳光普照的人生。《黄金》中的毛萍便是生活在社会阴暗面的孤独者之一。她的爱情无人关注,她对爱情的憧憬无人理解,她的尊严遭人践踏。她怀着无人倾听和无人理解的伤痛,在被剥夺尊严的地方执拗地寻求着“体面”。追求体面,正是毛萍的母亲抛夫弃女的理由之一。母亲的出走无疑是毛萍心中的隐痛,“体面”两个字也从此在她心中烙下印记,她期望通过这两个字去靠近和理解母亲,对“体面”的追寻便也转化为对“爱”的渴求。“体面”由此成为少女毛萍衡量爱情的准则。它是与她所处的昏暗现实迥然不同的境界——更明亮、更优雅,能给予人希望与尊严。她秉持着母亲言传身教的爱情观发现了王努,错将他的女性化特质及外表干净整洁定义为“体面”。爱情随着时间酝酿成熟,青涩的少男少女在废弃的车间里初尝禁果。至此,毛萍对王努的爱都是模糊而含义不明的,既像姐姐,又像妈妈,是一种女性包容心与同情心的迸发。她同情这个胆怯懦弱的男孩子,他的犹豫、他缺乏男性气质的优柔寡断,因为与她所处环境中粗鲁男性的不同而给她一种“体面”的错觉。然而,她的爱被王努用一块类似黄金的黄铜亵渎了。美好的恋爱、两情相悦的爱情被物质的象征——黄金,定义成了买与卖的嫖娼式行为,于是她的身体被购买了,她被等同于娼妓。这成为毛萍一生的精神伤痛。而父亲毛楠生向王家讨要一万块钱的行为,更加落实了这种侮辱,彻底摧毁了毛萍的尊严以及她对爱情的幻想和期盼。她将从此永久地陷入“不体面”之中,毫无尊严地活着。婚后,丈夫张红根因毛萍并非处女,便以不贞为由而理所当然地凌辱她,对她肆意殴打,彻底将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她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践踏与侮辱中默认了他们的逻辑——她的身体是肮脏的。这种精神打击对执着于追求“尊严感”的毛萍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由此,她以自暴自弃式的自虐展开了抵抗。她用黄金来置换自己的身体,不断颠覆最初的精神隐痛——用此刻真实的黄金去否决最初那块虚假的黄铜。她的潜意识在拒绝王努对自己的侮辱,期望用当下黄金的真实来确认当初黄铜的虚假。她最后向王努赎回那块黄铜的行为,便代表了她对命运的反抗。她赎回的不是黄铜,而是自己被践踏和被侮辱的尊严。毛萍不仅是爱情与婚姻中的孤独者,也是底层社会中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孤独者。
无论是对置身婚姻中的中年男女感情不断破碎过程的书写,还是对囚于爱情孤岛的年轻男女聚散离合的书写,弋舟都从“人”出发,着笔于灵魂,描写人们备受孤独荼毒的痛苦,努力探寻造成人物孤独处境的外因与内因,突出他们直面伤痛寻求治愈的艰难自救,体现出作者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与深切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