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妍[四川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大海自古以来就是沟通不同文明间的媒介。日本学者在研究东亚文明传播路径时指出,早在唐代,日本遣唐使便先后受到以长安、福建为代表的北方大陆文化和南方海洋文化的影响,认为存在一个文化地理上的“海洋中国”。可见海洋并非西方独有的文化地理表征。学者赵君尧也曾梳理了中国古典文学中涉海题材的发展脉络,发掘中国人从黄土地迈向海洋的精神历程。而在中国大量涉海题材的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关清代台海文学创作的考察,恰是中国古典海洋文学研究的薄弱之处。事实上,台湾海洋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空间特征,展现出较为殊异的海洋风貌。故本文试通过梳理清代台海风景书写的类型,归纳总结台海风景美学特征,进而展现中国人海洋意识的逐步觉醒以及海洋视野的拓展。
中国古典文学中关于海洋的书写最早可追溯到《山海经》《淮南子》《列子·汤问》等典籍中,而涉及台湾海洋的大规模书写,则是从清代开始才陆续出现,其文学表现也最为丰富多样。清人高拱乾在《台湾府志·凡例》中也指出:“(台湾)海疆流峙,异于中原;虽词客骚人,未多登临游泛之作。而扞卫四省,屹立大洋;笔之于书,匪特观美,故于海道三致意焉。”可见,台湾四面环海的特殊地理地貌,影响甚至决定了其文学创作中的“属海”空间性。简要梳理清代以来的文学作品和地理方志,如《闽海纪要》《海上见闻录》《台日游记》《海东札记》《赤嵌集》《台湾杂咏》等,可以看到包涵数量众多且内容丰富的涉海风景书写。
中国人对海洋的认识,首先表现为对自然海洋境遇的体验。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了“海”字的本义,即“天池也,以纳百川者”;后引申为凡地大物博的事物,都可以用“海”来形容。从“海”的本义和引申义来看,海洋因为它的自然形态而具有“广大”的空间特征,它首先与中国人对于宇宙空间的理解分不开。而要认识空间,最直观的方式即通过身体来丈量。在人类认识海洋尚且不够深入的前现代,海洋作为自然之物被呈现在文学创作中,绝非只是自然景观的简单“再现”,而是一种切身的实践活动。海洋与内陆山水一样,被作为一处有待召唤的图景,它唤醒的正是当时朝廷官方派遣管辖治理台湾的官员或文人游士。这些赴台文人或主动或被动要求横渡海峡,与历史上被有目的地征召入航运或海战的水手体验不同,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片陌生的空间。这一空间的展开方式,海与天的视觉延伸,近乎流放的渡海过程以及身心和海波的共振,激发了他们浪漫的诗情,客观上扩大了人们对于海洋的直观探察。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则将这种通过身体感觉来把握和理解陌生之物的方式,视为身体的视觉。而置身海洋,视觉的延展近似于西方风景绘画中的“透视”。通过“透视”海洋空间,折射出清人与台海空间的内在关系,也隐含了赴台文人对于自我处境的发现与理解。
其次,对海洋空间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也构成了内陆文人游士旅居海岛所获得的在地经验的表达。曾为台湾同知的孙元衡所著《赤嵌集》四卷中,记录了他漫步岛屿,行走坐卧,渡海观潮,买舟醉酒……看似寄情山水的日常生活,但台湾诸岛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为“山海经所遗”,山川风土竟“不载前史”的陌生境遇,也让他在离居大陆的驻台岁月中,体验了“三年身入幻”的海客迷情。清人朱景英也在《海东札记》序言中指出台湾岛屿位置的特殊性:“六合以外,圣人有所不知。……故凡风土人情之变,山川草木之奇,属在海隅,非中土可例,不亲身其地而历有年所,其能了然于心乎?”“六合之外”概括了清人对于台海空间的认知,而“非中土可例”又强调了台湾及其列岛的风俗人情与内陆判然有别,作为中国唯一一个四面环海的省份,台湾“离岛型”的岛屿空间既应和了古人关于海客仙山的世外想象,也提供了关于台湾海岛的地方性知识,文人嵌身其中,一方面能增广见闻,另一方面则累积起别样的恋地情结。
因此,海洋作为自然空间,被身体占有、透视和想象,但作为一种在地经验和交流媒介,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则主要经由修辞活动来实现。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一个被实践的地方,一处被行动、活动、叙述和符号激活的地点,而风景则被视为图像和“景色”的地点。海洋风景,不仅体现为一种由自然生发的原始处境,一处由身体视觉所感受把握的空间图景,更是一种充满隐喻的文学想象和表达。若追溯中国古典海洋文学脉络,海洋并非纯然描写的客观对象,而是中国人认识宇宙空间的隐喻。譬如频繁出现在文学典籍中的“蓬莱”“汤谷”“归墟”“大壑”等海外仙山、海中深壑的空间意象;或如李白“海客谈瀛洲”、杜甫“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中关于求索世外的隐喻;再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山海相连的时空铺叙……这些散落在诗词典章中的例证,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人对于海洋的古典想象,也侧面反映出古人对于宇宙时空观的整体性把握;另一方面,这些关于海洋的隐喻所构成的海洋风景,隐含了海洋与中国人诗意生命体验的关系。尤其在清代以来,大量涉海题材诗歌与地理方志书写并记录下台湾海洋特殊的地理空间与海洋风貌。中国人在书写从内陆向海洋拓展的历程中,台海风景是其中重要的一页。而台海风景的发现,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与西方共享现代文明以来,反思现代弊病,重新发现“人”之存在的结果——对机械复制活动的拒斥,对被权力支配的恐惧,以及在与自然或抗争或臣服的对立之中,回望蔚蓝海域,恢复鲜活感官体验,实是审视台海风景书写的价值所在。
审视清代文人涉海文学创作,从涉海实践的视觉空间展开方式,以及在地体验来看,关涉台海风景书写的题材类型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三种。
古人关于渡海风景的书写,历来是海洋文学艺术中重要的创作类型。早在明代的绘画中,渡海就已经开始成为重要的绘画题材。例如明代宣宗宣德间商喜所绘的《四仙拱寿图》,图上绘有全真教主刘海蟾、禅僧寒山、拾得、八仙“铁拐李”四位仙人,拱望南极仙翁凌波渡海。另有明代瀫阳的《寿山福海图》,亦描画出蓬莱、瀛洲、方丈三山,画上题诗曰:“茫茫一瀛海,渺渺三神山。浴日鱼龙见,浮天星斗斑。洪涛晻霭外,苍翠有无间。何日金银阙,乘风采药还。”可见,明代渡海题材的绘画,多以求仙问道为主题,画面上海浪波涛或用战笔描绘,以表现海浪的凌厉遒劲,暗示求道之艰,极富宗教色彩。而在清代文学作品中,与渡海有关的创作,几乎都与“黑水沟”或“过黑水”的描写有关。康熙三十五年间(1696年),担任过福建同知的浙江人郁永河,借官方获得台湾采硫的机会,撰写出《裨海纪游》。书中详细记录了他从福建出发,过金门、厦门、澎湖等地的沿途海岸风光以及在淡水采硫的艰苦经历。其中,对渡海赴台“过黑水沟”的奇景场面有工笔叙写:“台湾海道,惟黑水沟最险;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沟水独黑如墨,势又稍洼,故谓之沟;广约百里,湍流迅驶,时觉腥秽袭人。又有红黑间道蛇及两头蛇绕船游泳,舟师时时以槠镪投之,屏息惴惴,惧或顺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红水沟不甚险,人颇泄视之。然二沟俱在大洋中,风涛鼓荡,而绿水终古不淆……”
“黑水沟”是赴台文人出海首先直观感受到的海洋空间和景观,也是清代文人描绘渡海风景的重点。早在《山海经·大荒南经》中就有关于“黑水”的记载:“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虽然今天对“黑水”所指的地域有众多说法,未成定论,但清人取《山海经》中“黑水玄蛇”的神话意象来记录和描绘渡海、观海之感,可以视为中国人原始“山海想象”思维模式在渡海诗歌中的延续。叶石涛曾将《裨海纪游》视为“台湾乡土文学史上永不磨灭的伟大写实作品”,而台湾作家宋泽莱在考察《裨海纪游》的修辞手法时则认为,郁永河对描写对象“认识不深”,故而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因为台湾海域“没有红黑相间的海蛇”。两位作家在郁永河写作是否符合“真实”的问题上产生分歧。作为文学作品,郁永河所描写的“红黑相间的海蛇和两头蛇”可能并非实写,正如借用《山海经》中“黑水玄蛇”的记录来展现山海想象,郁永河也只是运用了隐喻和夸张的文学手法,目的在于极力展现台湾海峡奇幻、诡谲的自然空间。如果以现代水文的科学视角来观察台湾海峡的“黑潮”“赤潮”,所谓黑水不过是海峡洋流的一个代称,是东太平洋洋流北上进入台湾海峡,与大陆沿海南下洋流汇聚激荡,所形成的复杂航海水文环境。郁永河很可能是将黑潮与赤潮比喻为两条“大蛇”,代之山海想象中的怪物形象,凸显台海环境的险峻。清代文人朱景英也同样在《海东札记》中详尽地描绘了渡黑水的感受:“放舟出洋后,混茫一气,四望青苍,天角下垂,银涛怒卷。若乃天无片云,微风不动,中流停楫,栖泊未由。继而飚举浪掀,高帆峭起,瞥尔千里,簸荡无垠……船将届澎湖,经黑水沟,乃海水横流处,深无底,水多青红碧绿色,势若稍窪,故谓之沟……传由怪蛇长数丈,遍体花纹,尾梢向上青毒熏蒸,腥秽喜人。此为渡海极险处。”同样是“青红两色”和“怪蛇”出没,这一场景既实写文人横渡黑水的颠簸、艰难,面对广阔海洋,恐慌且茫然若失的心理感受,又在写实中赋予幻想的成分,极力渲染台海风景的奇谲氛围。故渡黑水沟所勾勒出的台海风景,可视为中国古典文学海洋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众多渡海风景书写中,福建藩司钱琦的古体诗《泛海》一篇最具代表性:“娲皇断鳌足,元气洩混茫。散作长波涾杳〈阤〉,不知其几千万里,荡摇大地天为盲。有时飓母胎长长鲸怒,星眸、电齿、云车、雷鼓、风轮森开张。尘沙飞扬人鬼哭,往往白昼惨冽如幽荒。往时读海赋,犹疑近荒唐;朅来鹭门一怅望,大叫绝奇狂夫狂。柁楼打鼓长鱼立,船头挂席西风凉。是时郁仪忽走匿,但见天光水色一气摩硠硠。大嶝路最近,小憩古禅房。彼岸忽不见,一叶随波扬。南人自夸乘船惯,不比坐马颠踣难收缰;岂知波恬风静浪息时,起势一落犹有千丈强。长吉心肝尽呕出,但无好句归锦囊。忽然桃浪暖,红影落星光。须臾黑云卷,四顾失青苍。出海与亚班,神色俱苍皇;飞身上桅杪,指南凭针芒。谓言渡海此最险,呵啖下有蛟龙藏。去年太守误落漈,鹬如飞凫失侣天外周翱翔;今年将军复遭毒,有如曹兵百万赤壁遇周郎……”
全诗充分调动个人现实经验,延续了《山海经》以来的海洋想象,虚实相间地描绘出海经历、海上风光的壮阔气势。作者铺排大量意象,以“鲸怒”“星眸”“电齿”“云车”“雷鼓”“风轮”等拟人隐喻手法,形象地摹画出海上汹涌恶劣的气候状况,以“红影”“黑云”“青苍”等色彩对比,凸显海上气候的变化多端,更以“诗鬼”李贺奇诡的创作风格来衬托比较海洋自然空间的神秘诡谲:“忽不见”“随波扬”不仅从视觉上对比航行海上之人面对巨大风浪时的渺小,更表现出随波逐流的漂流感和流离失所的命运感;而“人鬼哭”“如幽荒”更以航海过程的惊险,反衬船员们(例如亚班:船上专门掌管绳索的船员)的畏惧海洋的心理;更遑论“罗经巽巳偶错位”,随即带入“东扶桑”或“无何有之乡”,迷失深海,不知所终……可以说,这首诗在表现渡海、泛海的艰险境遇和刻画海洋勾魂摄魄的实感体验上,应为中国古典海洋题材创作的代表。诗中对于海洋景观的描述,多以视觉为主,辅以听觉、触觉,实写渡海感受以及渡海之人敏锐的空间感知能力,但更多仍是对大海自然氛围和气势的渲染,凸显出诗人开阔浪漫的风仪与襟怀。全诗写实与抒情并重,用典也别出心裁,可见诗人深受“山海想象”的空间认知的影响,在真实描写刻画渡海体验的同时,展现台海风景的奇异、惊险而又瑰丽、浪漫。
在海洋知识尚不普及的清代,文人对海洋的描绘多取自直观感悟或即景印象,而随着渡海活动的深入,古人对海洋空间的认知也进一步加深,与稳定的陆上感受对比,渡海过程中漂流无根的海上生命体验,更容易激发人类以视觉、触觉等身体感知为主的空间想象力,具体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则是对海上景物的描写,即通过以“鲸鹏”为代表的海洋神话原型的变形以及对中国传统神话人物原型的借用,来描摹和展现台湾特殊的海物风景。
在闽台民间传说中,郑成功作为抵抗外来殖民者的功臣,常被神化为“骑着巨鲸”的英雄形象;台湾岛屿也因其蛰伏海中的形状,被民众联想为一头“巨鲸”。在中国神话系统中,海中之物往往被视为联结海洋、天地的重要原型。上古神话中女娲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记载北海海神禺强用十五只巨鳖背负仙山,以防随波逐流;《庄子·逍遥游》中北冥之鱼“鲲”化为鹏鸟载地浮天……以某种海洋动物来“负天载地”的神话思维模式历来有迹可循。鳌、鳖与龟的外在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与古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有图像学上的近似之处,而作为可以行云布雨的龙的后代,水中与天上的神话形象实有亲缘关系。这就为海天相接空间认知提供了神话学基础。在这一神话思维模式的影响下,有学者指出“鱼类也是建构宇宙的主要物种”。《淮南子·览冥》中曾这样描述:“鲸鱼死而彗星出。”同样在《春秋孔演图》中也有类似说法:“海精死,彗星出。”注释云“海精”即是鲸鱼。因前有巨鳌负天载地的空间认知,故海中鲸鱼与天上的星体也构成一组空间关系。从认知语言上分析,海中的“大鱼”和天上的“星辰”存在着空间对应和转化的隐喻关系,表现出人类在理解宇宙空间时,建立起一种视觉上的“通感”。故在台海风景书写中,关于鲸鱼、鲲鹏的隐喻比比皆是。《赤嵌集》中也收录多首借用上古神话原型来展现海上景观的诗作。譬如《飓风歌》一首:“旋颷起中央,沙砾尽飘洒。鳌身赑屃拄坤轴,羲毂轩轩欲回輠。怒鲸张齿鹏奋飞,涸鳞陆死盐田肥。嗟哉!元龟入壳避武威,伏虫尽蹂躏,植物将谁依,东门大鸟何时归。我闻山头盘石坠海水,夔鼓轰腾五百里;战舸连樯吹上山,乖龙罔象迫迁徙,万人牵之返于沚。乌乎!海田幻化良如此……”诗中所引的“元龟”“赑屃”“鲲鹏”“鲸鱼”“乖龙”“罔象”等“龙”“鱼”“龟”的意象与海族神话原型,从现代科学研究成果来看,因台湾海峡洋流本身温度较高,其中含有丰富的浮游生物,且与大陆沿岸入海口带来的有机无机养分,共同构成了台湾海峡丰富的海洋生态环境,故吸引了大量鱼虾、贝类包括鲸鱼在内的海洋生物出没。因此,清代涉海创作中常用“龙跃”或“鲸怒”来隐喻海浪气势;用“鳌背”“鲲身”来比拟海阔天空。这些书写可能并非完全为作者所虚构,而是对台湾海洋自然生态的一种摹写和想象,也被赋予了一种台海风景的实感体验。
此外,部分作品也借用了民间传说中播云洒雨的龙王、雷公等神话形象。例如《海吼吟》:“漓似山摧熊虎号,砰嗑成雷魔母哭。山摧石烂如寒灰,雷霆鄱空偶驰逐。尔乃十日五日吼不休,使我耳聋心矗矗……”这些神话原型,作为一种诗歌意象和隐喻手法,极尽渲染和夸张地描绘出海上天象的变化,海上飓风的恐怖,海潮摧天彻地,摄人心魄的奔涌之声,一一展现出海洋自然空间的恢宏壮美的气势,营造出神秘诡谲的海上氛围。
台海诗歌中,海岛风景的书写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类。尤其澎湖的海洋诗创作,不仅是对海洋的描绘,而是将书写视野对准环海地理空间下的岛屿。澎湖是清代以来文人、移民、商贾等赴台的必经之地,迷途海客皆以澎湖作为台海地标,同时也是作为渡海后开辟生存场域的重要地方,故文人们记叙澎湖海岛地貌环境和岛屿日常生活,实际上反映出的是中国人对海洋风景认识的深入——海洋岛屿不仅是具体可感的自然空间,也是岛屿人生存的社会空间。
从地理位置来看,澎湖相对于台湾本岛受海洋的影响更为显著。朱景英在《海东札记卷二·记洋澳》一节中这样描述澎湖列岛的海岛环境:“澎湖在汪洋大海中,错落五十屿,巨细相间,坡垅相望,回环五十五澳。凡可泊船之处曰澳,澳即在屿中也……峙里诸屿,形势曲盘,甲于他澳。”海浪勾勒出澎湖列岛的岛屿地形,岛上风景也多与海洋相关。而雍正时期,任澎湖通判的蜀人周于仁也曾在其《观海赋》中写道:“澎湖重地,海岛孤悬……淼淼大洋,从兹列舵。非山而浪拥千峰,非花而波开万朵;不雨而风激如霖,摇星而眼迸似火。时起雾而腾烟,间堆垠而列垛。正子午于星经,防风骚之相左。中有二沟,尤称奇特。红沟兮如丹,黑沟似墨。形稍弧而不平,势横流而若仄。”诗中着重描写了澎湖列岛在海洋和冬季季风影响下,所形成的独特的“海烟”环境。可见澎湖作为台湾唯一的离岛,其生态环境与海洋的密切关系。《台湾诗乘》中收录了嘉庆八年任澎湖通判的陈廷宪的“澎湖杂诗”,详尽地叙述了澎湖先民、海岛以及海洋三者之间的关系。譬如诗人所叙述澎湖的海上气候风云:“阴云忽起飓风生,雪岭银峰顷刻成。不独船中人胆落,山头闲看心也惊。”诗人立定海岛,从岛上“闲看”远洋上惊涛骇浪,换一个视角来表现出台湾海峡的凶险恐怖,从海岛眺望远海,视野的对比所带来的看海的空间感受又有微妙的变化。又如,诗人描写澎湖的海岛地貌:“岛屿平铺几点沙,人从鳌背立生涯。烟波万顷天连水,得见青山才是家。”诗人以“鳌背”描摹海岛空间,形象地展现出澎湖贫瘠的海岛风貌——岛上地势平整,无山无丘,海、天、岛屿尽收眼底。正因为海岛空间的特殊性,诗人紧接上一首叙事,极写海岛风沙之厉:“为避尘埃到海滨,海中依旧有黄尘。风波满眼才登岸,又被惊沙乱打人。”非亲历无以表现这种真切的惊扰和无奈之感。《澎湖厅志》评价陈廷宪“能诗”,而从他描写海岛环境的确能真切地感受到被海洋所包围的海岛上恶劣的生存环境。作者尤其擅长将海风摧折、海浪鼓荡、海烟喷薄的漫空泼洒的气势和野性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此外,《澎湖杂诗》中还有诸首叙述海岛日常生活的诗歌。譬如记叙海岛上珍贵的榕柳和珊瑚枝:“终古无人见郁葱,不材榕树亦惊风。只除铁网中间觅,倒有珊瑚七尺红。”又如写海岛上人所用日常饮食:“天生甘薯海中餐,细切银丝日炙干。”记录澎湖不产稻粱,岛民均以红薯干为食,并称其为“薯米”;再如诗人叙述海岛渔民除打鱼之外的维持生计的“副业”:“拾遗专赖海扬波,捕水耕山得几何。但祝丰年生意好,不争澳口破船多”。写海潮常会为临海的岛民带来如虾蟹贝蚌等额外资源,或有失事的海船搁浅沙滩,居民争着捞取货物,捡拾木材。记叙澎湖人的日常,一方面展现出海岛上地瘠民贫的艰苦生存环境,另一方面却表现出澎湖人苦种作乐、洒脱自适的性格,正如诗人评价澎湖人“颇有唐魏遗风”。可见,清代以来文人对于澎湖海岛地理环境的描写和日常叙事,事实上反映出文人看待台海空间视野的拓展,从之前单纯地描写渡海体验和海上自然景观,延伸到对海岛社会空间的书写,逐步丰富台海空间的想象,在抒情描绘中增添了写实、叙事的特质。赴台文人在感叹岛上生活的艰难和对自我处境的探寻中,大多借海岛风景书写,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积累人文关怀,继而生发出别样的恋地情结;亦借回望大海的契机,遥寄思乡之情,使得内陆乡愁文学的传统,也在隔海相望的时空中得以继承绵延。
三种海洋风景,展现出中国人在越渡大海过程中的空间感受——从内陆沿岸远眺大海,渺茫无际;置身海中央,凝视海上风云变幻,惶惑无定;抵临彼岸,反身回望,如幻如梦。三重视觉体验,随着感觉的触角延展而扩大,建构起台湾海峡“山海一脉,海天一色,海岛一体”的空间体验,此一空间体验亦体现在克服与超越时间的精神向度上,共同构成台海风景书写崇高悲壮、瑰丽奇谲、自在无羁、周游自适的风景美学特征。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海洋想象皆与具体生命个体的情感表达联系在一起,被视为创作主体产生“移情”和“共鸣”的对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也专门论述了自然之景与创作之关系,指出“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而情感表达需有“江山之助”。在台海风景书写中,大多数诗文作品及地理方志都对海洋所激发起的审美情感有所表达。康德在对自然进行审美判断时提出,一个对象是否具有“崇高”的审美特征,需要从体量和力量两个方面来衡量。作为自然存在的海洋,无论从体量或是力量上,本身即具有引发崇高审美的条件。但他也指出,自然物本身并不具有崇高的审美特征,“崇高”存在于自然物作为表象所激起的人们的情感之中。郦道元《水经注·玄中记》云:“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不至,万物无不润。”水体本身无论从体量还是力量上,都给人一种充斥天地的空间感,而古人对于海洋空间的身体感受,自然构成庞大与渺小的对比。而清代台海风景的描绘明显受到山海经等上古神话思维影响,海洋作为陆地的尽头,亦被想象为可勾天连地的另类空间。因此无论是“过黑水”的渡海体验,或是鲸鱼鹏鸟的原型借用,抑或叙述岛屿涉海日常的书写,清人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夸张的描摹手法,极写海洋的深远、雄阔,例如描摹海浪“银涛山立”,以一朵海浪的气势来凸显整个海洋崇高之美;又如描写行军海上“人油作炬燃宵黑,鱼眼如星射浪红”,“红光”与“黑暗”的对比,极尽夸张地描绘出海洋的恐怖氛围,修辞立意上尽得“海洋之助”,回应了刘勰关于“文贵形似”的创作观点,实是“窥情风景之上,攒貌海潮之中”。
除了彰显海洋空间的崇高之美,台海风景书写中极力描绘海上变幻多端的气候,海中多样神秘的生物,难以掌控的海潮、飓风以及与内陆截然不同的岛屿在地风物,都从其状貌的变换上,令人感到神秘恐怖,而恐惧恰能引发创作者关注自身命运的思考,赋予海洋一种古典悲剧的审美特质:以人类的有限之力,去对抗不可抗拒的海洋之力,内蕴人类对自我命运难以把握的无力与无奈感,继而生发出“常”与“变”的人生感喟。台海风景书写中大量借用中国神话奇异诡秘的原型意象,正体现出人关于自然和自身的想象。变形的动物和地理原型,一方面丰富了台海风景的空间体验和想象,另一方面也激发读者探求自身的内在渴望,展现从自身到海洋,再从海洋返回自身的空间体验,凸显台海风景书写崇高悲壮、瑰丽奇谲的审美特征。
英国学者沙玛在《风景与记忆》中指出,风景是人类投射在木、水、石之上的想象性建构,它首先是文化,然后才是自然。而台海风景作为一种视觉实践的文化产物,在延续中国人“山海想象”的同时,继承了中国人寄情山水的传统审美方式。寄情山水与道家所崇尚的“自然之道”密不可分。《道德经》中存在大量关于“水”的状貌描写,实际作为“顺应”天道或自然规律的隐喻来解。而《庄子·逍遥游》一篇,更是将“道”的求索与鲲鹏、海天等意象连接,时空颠倒,目随心动,心与外物互为镜照,周游于天地之间,所谓自在无羁。后山水诗画方兴,虽不免避世之意,但文人流连山水趣味,与顺应自然、超然世外的精神向度实有所应和。清代大量关涉海洋风景的描绘中,都隐藏了赴台文人寄情于大海的“忧世”心态。或军旅戍边之艰,或久居异乡之寂,或流亡他乡遗民之憾……生命个体在海陆空间的隔阂与对比下,本能生出超越现实界限的感怀之情。例如孙元衡在《赤嵌集》中记录望海买舟的海岛生活时,即用“浮瓠”来命名所建草亭,克服久居异乡的寂寞;而《台湾诗乘》中收录流寓台湾的南明官吏沈光文的诗作,他借海潮澄光,领悟“久安寂寞道心开”的半生岁月;更不论蔚为大观的泛海登临之作。古人擅以空间来把握时间,而赴台文人皆目视大海,回望己身,更能由此坠入对于时空想象之中,故徜徉在浩瀚无际的海光天色间,人生如蜉蝣一瞬的流逝之感变得尤为真切。而这一直面现实的超越感,实在是对肉身死亡恐惧的另一种委婉表达。换言之,而在“忧世”之上,则另有一份“忧生”的超越之姿。故在台海风景的书写中,仍保有一份中国传统文人寄情海洋、自在无羁、周游自适的精神审美向度。
从横渡海峡、落定岛屿再到回望大海,清代以来诗歌和地理方志创作中的海洋风景书写,延续了《山海经》中的山海想象与寄情山水的审美方式,通过隐喻的修辞手法,对台海空间中丰富的海上自然景观做了生动细腻的描绘,集中展现中国人由“山海相连”“海天相接”到“海岛一体”的空间认知,虚实相生地描写出台湾海峡特殊的海洋氛围。总体上呈现出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海洋如何作为一种“媒介”,反映当时人解释海洋存在的方式以及瑰丽奇谲、周游自适的海洋风景书写审美特征,传递出中国人蓬勃的生命意识。正因如此,中国人的海洋视野开始逐步由内陆向台湾海峡过渡,进而扩展了整个中国文学中海洋想象的时空边界。
①原句为“中国有南方的海洋中国和北方的大陆中国‘两个中国’”。引自〔日〕川胜太平:《文明的海洋史观》,刘军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版,第140页。
② 参见赵君尧:《天问·惊世:中国古代海洋文学》,海洋出版社2009年版。
③高拱乾:《台湾府志》,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15页。
④ 清人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有大量涉海题材文学作品,参见台湾大通书局出版的“台湾文献史料丛刊”,本章引用清代文献均出自该丛刊。
⑤〔汉〕许慎撰:《说文解字·说文十一上部》,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9页。
⑥〔美〕W.J.T.米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⑦ 《四仙拱寿图》,明代商喜作,轴,绢本。纵98.3厘米,横143.8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⑧ 《寿山福海图》,明代瀫阳作,轴,绢本。纵161厘米,横71.4厘米。现藏于旅顺博物馆。
⑨〔清〕郁永河:《裨海纪游》,参见《海滨大事迹·裨海纪游·海国见闻录》(合订本),台湾文献丛刊(第7辑),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5-6页。
⑩ 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366 页。
⑪ 参见刘登翰、庄明萱主编:《台湾文学史》(第一册),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页。
⑫ 宋泽莱:《台湾文学三百年》,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48页。
⑬⑲〔清〕朱景英:《海东札记·台阳见闻录》,《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7辑)》,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11页,第12页。
⑭〔清〕蒋镛编:《澎湖续编卷下·艺文纪》,《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115种)》,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95—96页。
⑮⑯ 陶思炎:《中国鱼文化》,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98-99页。
⑰⑱㉖〔清〕连横编:《台湾诗乘·岛噫诗》(合订本),《台湾文史资料丛刊(第8辑)》,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26—27页,第27—28页,第7页。
⑳〔清〕周于仁、胡格:《澎湖台湾纪略(诸家)·澎湖志略》,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50页。
㉑ 此一节中所引“澎湖杂诗”,皆收录在《台湾诗乘·卷四》中。参见〔清〕连横编著:《台湾诗乘·岛噫诗》(合订本),《台湾文史资料丛刊(第8 辑)》,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157—159 页。
㉒〔南朝〕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695页。
㉓ 康德所用的是“数学”和“力学”的科学概念。参见〔德〕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二版),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2—104页。
㉔〔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原序》,参见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页。
㉕ 清文人赵翼诗作《海上》,收录于〔清〕《台湾诗钞》,《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8辑)》,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版,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