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风至授寒服,霜降休百工。繁林收阳彩,密苑解华丛。巢幕无留燕,遵渚有来鸿。轻霞冠秋日,迅商薄清穹。圣心眷嘉节,扬銮戾行宫。四筵沾芳醴,中堂起丝桐。扶光迫西汜,欢余宴有穷。逝矣将归客,养素克有终。临流怨莫从,欢心叹飞蓬。(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
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是一首写深秋的古诗,收入《昭明文选》。这首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九月九日重阳节宋公刘裕主持的一次大规模送别赋作活动中,谢瞻时年三十一岁,于彭城任相国从事。《宋书·孔季恭传》载:“宋台初建,令书以为尚书令,加散骑常侍,又让不受,乃拜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辞事东归,高祖饯之戏马台,百僚咸赋诗以述其美。”诗中的孔令就是指孔靖,字季恭,会稽山阴人,官会稽内史、吴兴太守。他参与刘裕北伐,为太尉军谘祭酒。宋台初建,任为尚书令,辞让东归,挂冠而去,丘园隐居。刘裕于重阳节在戏马台为之饯行,本诗即此日公宴所作。
关于本次饯别缘由及与会诸人,曹道衡在《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说:“季恭名靖,山阴豪族,据《金楼子·杂记》,刘裕微时即与靖订交,赡给甚厚,裕之遇靖殊于常理,职是故也。时赋诗者有谢灵运、谢瞻、谢晦、刘义恭、王昙首等。昙首诗已佚,余见存。”据此检《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留存诗作有谢晦代刘裕执笔的《彭城会诗》、刘义恭的《彭城戏马台集诗》、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以及谢灵运的同题诗。特别是谢瞻与谢灵运之作,当时即获好评。
起句“风至授寒服,霜降休百工”,点明节令,秋风乍起,秋霜既降。
“风至”,是秋天给人的第一感受。《礼记·月令》曰:“孟秋之月凉风至。”又曰:“仲秋之月盲风至,命有司衣服有量,必修其故。”郑玄曰:“盲风,疾风也。”孟秋,七月也;仲秋,八月也;季秋,九月也。季秋之“风”,应为苍凉萧瑟的疾风,可摧万物。正如《全唐文》中王棨的《凉风至赋》所写,秋夜寒风四起,“扫荡千山,萧条万里”,红残翠消,草木凋零,处处“凄然凛然”。
“休”有两解,一是休息的意思,一是美好的意思。“休”的本义是人依傍大树休息。《说文解字》与《尔雅》都解为“休,息止也”。《月令·季秋》云“霜始降则百工休”,注曰:“谓胶漆之作停也。”谢瞻即用此义,言岁将晏,授寒衣,停百工,人民安,可以谋饮宴、饯宾客也。而如果训“休”为“美”,言霜降时胶漆坚可为器物,则既兴百工,何来欢宴之时?理无所通。
本诗第一句平实亲切,写秋天来了,人们制备寒服、停工休息。人的休养生息是与季节变化相应的,人的情感流动便也会与春夏秋冬自然融通。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只有摆脱了凡间俗事的人才能体会到自然的韵律。
“繁林收阳彩,密苑解华丛”同样点节令,写深秋日落之景。
此句的“收”与“解”二字向来有歧解。比如,《古诗景物描写类别辞典》就把这句诗解释为“繁盛的丛林蚀却了灿烂的色彩,茂密的花园谢落了鲜艳的花卉。诗句描写秋季到来的衰颓景致。‘收’‘解’两词皆拟人态,仿佛密苑繁林是一位盛装的丽人,在秋风中瑟瑟而立,陡然间花容黯淡,一身华丽的衣裙也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而一‘收’一‘解’动作又是极其突兀的,再现出秋风的冷峻和严酷,带给人的心灵震撼更为强烈而鲜明”。但笔者认为,如若将“收”与“解”看作拟人态的动词,反而失却了这句诗原本的朴实与美丽。
那么,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小尔雅》曰:“收,敛也。”“收”可理解收敛、聚集之义。《广雅》曰:“解,散也。”“解”可理解为离散、松散之义。这句诗的句法可理解为倒装,原语序应为“繁林之中阳彩收,密苑之内华丛解”。繁盛的丛林中夕阳慢慢聚拢,茂密的苑囿里斑斓的花草逐渐凋落。日落与花落,都是自然、舒适的过程,而不是突兀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黄昏时分,树林沐浴在阳光中,像一堵黄金雕花的墙。夕阳渐落,树叶上闪烁着青铜色的光,那是树林的金色墙垣的反光。日色向晚,树林里只留下淡黄色和浅绿色的点子,那是夕阳最后一次透过云彩的光。夜幕垂下,只剩下一点点微光,暗淡、柔和而温暖。这就是一个“收”字所蕴含的美丽。
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有一篇随笔《洞烛世界的艺术》,写到了一位画家眼中的光线:“可惜光线都是转瞬即逝的,令我们措手不及。”在深秋,尤其在黄昏,色彩与光线的变化本就是难以捕捉的。王维在《辋川集》中写夕阳,就特别注意对景物的光与色的捕捉:“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闪烁斑斓的山色,傍晚山林的雾气,和似有若无的余晖,时明时暗,飘忽不定。王维所用“敛”字,与谢瞻所用“收”字有异曲同工之妙。用一“收”字看似寻常,实则包含着“炼字”的无穷智慧。
这句诗不仅好在用字之准,还妙在结构之精。繁而收,密而解,巧妙相对,灵动可爱。从时间上来看,一日之暮才会“收阳彩”,一年之终方才“解华丛”。本来是一快一慢的两件事,写在一句之内,仿佛两件事同时发生、同时结束,具有极大的张力。再从空间上来看,“收”的动作是向内聚拢的,“解”的动作是向外散开的,这形成了一个圆美流转的过程。四季变化就像人的呼吸一样,上下吐纳,收放自如。
“巢幕无留燕,遵渚有来鸿”接着写秋景。帐上春燕已去,沙洲秋雁成行。这句诗既是对眼前景物的客观描述,又语切孔季恭的回归,一语双关,是被许学夷《诗源辨体》誉为“语工而清浅”的佳句。
“轻霞冠秋日,迅商薄清穹”以清淡的笔触,绘出一幅秋日苍天霞色图:轻纱般缥缈的云霞笼罩在秋日之上,突然而至的秋风已经逼近那清澈的苍穹了。
李善注曰:“迅商,商风之迅疾也。”王逸《楚辞章句》注曰:“商风,西风也。秋气起则西风急疾而害生物。”商风即秋风,“迅商”即劲疾的秋风。《说文解字》:“薄,林薄也。”刘注:“薄,不入之丛也。”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引申为相迫皆曰薄。相迫则无间可入,凡物单薄即不可入,故引申为厚薄之薄。诗中之“薄”即迫近之义。
这句诗的上句形象很鲜明,轻霞与秋日仿佛已化进视野。而下句,则将霞日的广阔背景铺开,那是一片旷远的秋空,里面似乎蕴含着浓浓的萧飒之意。两句诗似一幅无声的画,色彩浓淡相间,景物错落有致。一详一略,一实一虚,空间的排列井然有序。此诗前两句写出了深秋夕阳的光辉,在密林中五彩纷呈又逐渐消失的景观;此处接着写出秋高气爽,云霞环日如冠戴的美景,都写得清新自然。
“圣心眷嘉节,扬銮戾行宫”叙述宴集的原因,赞颂帝王的美德。“扬銮”,即“钖銮”,指以铃音的和谐昭示帝王的美德。《左传·桓公二年》曰:“钖銮和铃,昭其声也。”钖、鸾、和、铃,是用在车马上的四种响器。其中钖是马额上的金属饰物,鸾、和、铃皆属于铃类,鸾在轭首或车衡上方,和在轼前,铃在旗上。“钖銮和铃”,意为君主通过声音的和谐,昭示自己的美德。比如,《诗经·周颂》中的《载见》篇有“和铃央央”,形容诸侯朝见君主时,车马雍容,铃音有度。“戾”是到达的意思。《尔雅》曰:“戾,至也。”这句诗,往往被后人认为是谄媚刘裕之辞,甚至被斥为“无耻而无忌”(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之语。但结合当时的时事来看,义熙十四年(418)六月,太尉刘裕受相国、宋公、九锡之命,东晋王朝实际已掌控在刘裕手中。刘裕篡夺之势已成,谢瞻又心怀恐惧,所以当是明哲保身之言。
“四筵沾芳醴,中堂起丝桐”,描写宴饮的盛大场面。四座臣僚举杯饮美酒,堂中琴瑟演奏意兴正浓。“芳醴”,即香甜的美酒。《仪礼·士冠礼》曰:“旨酒令芳。”又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芳,指酒的香气。醴,指一宿而熟的甜酒。“丝桐”,原指古琴。古人削桐木为琴,练丝为琴弦,故称。王粲《七哀诗》有言:“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后“丝桐”泛指乐曲。如贺铸《罗敷歌》词之四:“自怜楚客悲秋思,难写丝桐,目断书鸿,平淡江山落照中。”
“扶光迫西汜,欢余宴有穷”,写宴饮的尾声。夕阳落下西山,天色已晚,欢乐余兴也与喝尽的美酒一样不在了。“扶光”,指扶桑之光、日光。《淮南子》曰:“日出于旸谷……拂于扶桑。”旸谷、扶桑都是远古先民对日出之地的描述。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梢而升,因谓为日出处。“扶光”即日光,比如《文选·谢庄〈月赋〉》:“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迫西汜”,指迫近日落之处。吕延济注:“迫,薄也。西汜,日入处也。”
这六句诗总写戏马台饯宴的盛况,上与宴饮的时节秋景相接,下与饯别送远的情景相应。
“逝矣将归客,养素克有终”,诗人羡慕孔令东归会稽,颐养天年,透露出自己为官不自由、欲归隐而不得的怨叹。“归客”,指孔令。“养素”,可理解为修养并保持其本性。李善注引《文选·嵇康〈幽愤诗〉》曰:“志在守朴,养素全真。”张铣注:“养素全真,谓养其质以全真性。”“有终”,即始终一贯的意思,出自《易·谦》:“谦,亨。君子有终。”《诗·大雅·荡》亦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都是指保持一贯的意思。
“临流怨莫从,欢心叹飞蓬”,面对流水送别孔令时恨自己未能相随,只能由欢心转为悲叹。“临流”,李善注引《楚辞·九章》:“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王逸注:“念旧乡也。”谢瞻诗中的临流,原指临流水送别友人,也暗指诗人有思归之心。“飞蓬”,本义为干枯后遇风飞旋的蓬草,比如《商君书·禁使》:“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后用“飞蓬”比喻行踪漂泊不定,比如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谢瞻这句诗感叹自己为时役牵绊,不能归隐,送友归隐时愈加伤感,想起自己漂泊不定的飞蓬般的身世,悲从中来。结尾两句虽寥寥带过,却是诗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与一般送别诗的虚伪客套有着明显的区别。王夫之《古诗评选》评论其“如乘风收帆,忽然而止”,相当具有感染力。
这次送别赋诗活动中,谢瞻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备受赞誉。《宋书·七志》载:“高祖游戏马台,命僚佐赋诗,瞻之所作冠于时。”谢瞻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呢?我们可以将其与谢灵运的同题诗进行对比。二人均注意对饯别环境的描写,对集会主人的赞颂,对公宴场景的多角度展示。二诗亦都表达了送别之情,作为集体场合的应制之作,也都十分切题。只是在情感基调的安排,词汇色彩的选择,对于九日节庆、宋公集宴、饯送孔令三大内容的详略处理上,各有轻重。
首先,从整体结构上看,谢瞻诗的轻重安排很有特色。前两句点节令,秋风乍起,秋霜既降。次六句写秋景,分别描绘了深秋日落图、沙州秋雁图、苍天霞色图。再次六句写戏马台宴饮之事,美酒琴瑟俱备。最末四句才写到送别孔令之情,寥寥几笔带过,戛然而止。而谢灵运诗前两句写秋景,次八句写宴集,最后十句都是在反复抒发送别孔令、欲归不得的情感。吴淇比较二诗曰:“谢瞻心里无事,故其诗只以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为主,而送孔令只于篇末略带之。康乐却是欲归不得,无限牢骚,故通篇以送孔令为主。”
其次,从词汇色彩上看,谢瞻诗明丽飘逸,谢灵运诗闲静淡远。比如,同样是写秋天万物衰落的景象,谢瞻诗云“繁林收阳彩,密苑解华丛”,用字精准,结构精巧,描绘的是暖色调的画面。谢灵运诗云“凄凄阳卉腓,皎皎寒潭洁”,写寒冷的秋日里草木枯萎,潭水明净清澈,在用字、结构上都更为轻巧自然,描绘的是冷色调的画面,景物所含的感情也更加沉郁、蕴藉。
谢瞻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与谢灵运的同题诗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谢瞻诗细腻灵动的笔触、圆美流畅的诗思,将深秋写得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