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波[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48]
天地赋奇特,千古壮西州。三峰屹起相对,长剑凛清秋。铁锁高垂翠壁,玉井冷涵银汉,知在五云头。造物可无物,掌迹宛然留。记重瞳,崇祀秩,答神休。真诚若契真境,青鸟引丹楼。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烟霞深处,幽绝使人愁。一啸蹇驴背,潘阆亦风流。(李齐贤:《水调歌头·望华山》)
高丽时期,忠宣王王璋因与蒙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把王位禅让给儿子王焘后长期定居元大都。1320年,忠宣王因伯颜秃古思谮陷被流放到遥远的朵思麻(甘肃临洮地方),李齐贤作为忠宣王的侍臣从元大都亲自去谪所拜见忠宣王,目的是上疏元廷为其申冤并最终成功。从大都到朵思麻的路途上,李齐贤欣赏了中国山川风物的壮观和名胜古迹的奇观。他在游历华山的过程中同样诗兴大发,抒发了内心的真情实感。一个高丽词人,能够克服语言障碍用汉语填词并且取得不俗的成就,是值得后人学习和研究的。他的词写景极工,笔姿灵活,也受到后世中国文人的激赏。
李齐贤《水调歌头·望华山》这首咏物词,采用了他写景填词一贯的手法。上阕以白描手法描绘胜景,下阕借景抒情。词题“望华山”,字眼重在“望”字,写华山之景即以“望”的角度来描写。所以,开篇语句便照应词题。
“天地赋奇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远望华山之奇特壮观。没有铺垫,开门见山直指华山之奇,没有任何人为的雕琢,直接肯定了大自然赋予的奇观。接句“千古壮西州”,又突出华山地理位置及其对于西安的重要性。大自然赋予华山奇特的状貌,自古便在中华西部大地以峭壁险峰呈现出的壮美而闻名于世。“天地”一词具有空间的壮阔,“千古”一词更具时间的悠长。前两句已定下该词豪壮的风格,大有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的气概。“三峰屹起相对,长剑凛清秋”,只有远望才见华山的三座险峰雄起相对屹立,恰似长剑威风凛凛长存于千古。李齐贤在《大江东去·过华阴》中也有“三峰奇绝”,词作一直惊叹于华山的芙蓉、明星、玉女三峰之“奇特”“奇绝”。此句之意境出于李白“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但与之相比更具不可一世的冷峻。“铁锁高垂翠壁,玉井冷涵银汉,知在五云头。”座座山峰恰似一把把从天而降的铁锁,气势磅礴地守在青翠的群峰中。华山西峰下深达十丈有余的玉井,其水清澈甘洌如银河,浮现在五云峰之上。这三句是词人极具夸张的想象,借中国民间华山玉井的故事而大胆创造笔下胜景,有李白造景的风格。“造物可无物”,大自然或许是什么都可以不存在,宋人赵葵也曾说“须知造物元无物”(《墨梅》),可大自然是神奇的,“眼前有景道不得”。“掌迹宛然留”,河神巨灵用手劈开华山,山峰掌迹至今尚存于仙掌崖,这也是中国人的民间故事。中国古人的想象更是奇绝的,许多文人都有吟咏仙掌崖的诗歌,如王维的《华岳》:“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天地忽开坼,大河注东溟。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又唐诗人刘象因歌咏华山仙掌而诗名大振:“万古亭亭倚碧霄,不成擎亦不成招。何如掬取天池水,洒向人间救旱苗。”(《咏仙掌》)张衡作《西京赋》云:“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又唐王涯的《太华仙掌辨》:“华岳首峰有五崖,比壑破岩而列,自下远而望之,偶为掌形耳。”李齐贤对巨灵仙掌传说了然于心,眼前“掌迹”同样令人“信以为真”。
上阕华山的巍峨壮观、神奇仙迹,引出下阕与华山相关的作者仰慕的人物、向往的世界及人生思索。历史上曾记录重瞳圣人,崇尚祭祀且有条理,答谢神明赐予的福祥。过片三句连用三个典故,“舜目重瞳”、舜西巡至华山祭祀、宋于石诗云“豚蹄一盂酒,神休答丰穰”。圣明的舜帝曾经到过华山祭祀,以答谢神灵护佑的美意。《尚书·舜典》载,舜每五年一次,在春、夏、秋、冬分别祭祀东、南、西、北四方岳神。华山为西岳,舜于秋八月巡狩至此,燔柴告天,行望祭之礼。夏、商、周也遵行这一惯例。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正式规定华山为官方祭祀的名山。过片首句承袭上阕意脉,由眼前华山奇特的胜景联想到中国历史上圣人对于华山的崇祀,其中暗含遵从儒家文化积极入世,主张师从尧、舜、禹、汤为道德楷模之意。以下五句转为道家出世的心理亦是跃跃欲试:“真诚若契真境,青鸟引丹楼。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烟霞深处,幽绝使人愁。”自己的真诚只有契合真境才能达到一定的境界,传递信息的神鸟会把向往圣洁之地的人们引向丹楼琼宇。作者想要乘御清风回到天上,又害怕云霞最深处的清幽殊绝使他更加忧愁;也想超凡拔俗到世间尘埃不及之地,但这种烟霞深处的幽静又使他难以忘却人事多艰。此处,作者流露出中国传统士大夫所具有的忧患意识,可见李齐贤无论在文化上还是思想上深受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影响。最后两句“一啸蹇驴背,潘阆亦风流”却呈现这样的画面:在跛足的驴背上放声高歌,做一个同潘阆一样风流倜傥、疏狂放荡的隐士文人。潘阆是宋初著名隐士,也曾到过华山,并留下了“高爱三峰插太虚,掉头吟望倒骑驴”的诗句。词人流露出追慕潘阆狂放不羁的旷达之风。“驴背”也是词人内心钟爱的一种情怀,“驴背须如雪”在其《过华阴》中可见。其中“驴背”是以李白因受到权贵的排斥,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离开长安之后“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的传说故事为内容,着力表现李白蔑视权势、鄙弃功名富贵、孤傲不俗的个性和飘逸纵横的才气,从而反映出作者对李白的钦慕和向往之情。
《大江东去·过华阴》与《水调歌头·望华山》可称姊妹篇,所以二者不可不兼读欣赏。《大江东去·过华阴》如下:“三峰奇绝,尽披露、一掬天悭风物。闻说翰林曾过此,长啸苍松翠壁。八表游神,三杯通道,驴背须如雪。尘埃俗眼,岂知天上人杰。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闲发。缥缈仙踪何处问,箭筈天光明灭。安得联翩,云裾霞佩,共散麒麟发。花间玉井,一樽轰醉秋月。”这首词下阕透露出词人入世、出世的矛盾心理。华山之高,直插云霄,可云端深处潜藏着作者内心不可名状的纠结:一方面,他想实现中国历史上所崇敬的圣人做出的伟绩——“达则兼济天下”;另一方面,他又想功成身退,做一个诗文千秋之人。这种矛盾心理能够更深刻地说明词人留恋人世、热爱生活并为天下而忧的儒家思想,同时也凸显了词人所具有的开阔心胸与超远志向,带来一种旷达的词风。李齐贤词风,夏承焘先生《论词绝句》有云:“北行苏学本堂堂,天外峨眉接太行。谁画遗山扶一老,同浮鸭绿看金刚。”中国古代词坛上的豪放词,讲究气象和怀抱,苏东坡为首,辛稼轩、元遗山继之。“遗山之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况周颐:《蕙风词话》)李齐贤翘首企足苏轼,其词颇有遗山风格,所制中调、长调,颇有遗山气派。他的《水调歌头·望华山》一首最具代表性。
李齐贤填词手法亦有黄庭坚“点铁成金”之技,化用前人诗句为己词生辉。眼前壮观的华山之词,化用无数诗人的诗句,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无题》),“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东坡:《水调歌头》),“清兴在、烟霞深处”(廖行之:《贺新郎》),“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等。高丽中后期的诗坛学黄(庭坚)、拟黄风气较盛。黄庭坚认为作诗者的文学修养和阅历对创作是很重要的,强调“以才学为诗”,并极重用典入诗词,坚持“无一字无来处”以及“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创作原则。李齐贤讲诗法则多从黄山谷主张,也曾说:“先君阅《山谷集》,因言昔在江都,有先达李湛者,为诗词严而意新,用事险僻,与当时所尚背驰,故卒不显,盖学涪翁而酷似之者也。由是观之,苦心之士不遇青云知己,没齿而无闻如李先达者几何,可不惜哉?”可以看出,李齐贤对李湛学习黄庭坚“词严而意新”“用事险僻”的作诗之法是非常肯定的。所以,李齐贤在诗词中大量用典,尤其擅长使用中国典故,体现了“诗以用事为博”的特色,同时说明李齐贤深爱中国文化并有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水调歌头·望华山》这首词也可以说无一句无来处,引经据典表达志意。“善学善化”的能力是李齐贤远超同时代词人的地方,也从此开创了高丽词坛以词写景的文学范式,不愧为韩国历史上杰出的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