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叔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在马克思思想的研究中,一个长期被我们忽视的问题是马克思的哲学立场问题。一般讲,立场、观点、方法是一个整体,与观点相比,立场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然而它却是决定观点、决定方法的更加根本的东西。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框架结构上存在缺陷在某种程度上与忽视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有关。改革开放以来,一些人过于重视金钱、财富、货币而失于对民生的关怀和整个社会的和谐、共存,也与忽视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有关。马克思哲学立场还是国家治理的最高原则,因此必须从根基上思考清楚。
哲学立场,就是哲学家思考社会历史问题的立脚点和最后归宿,也就是说,你站在什么立场上看问题,为谁谋利益。它与我们平时所说的阶级立场有所区别,阶级立场是一种政治立场,例如无产阶级立场,反映的是国家、社会应由谁来领导,而哲学立场更多的是反映一个人思考社会问题的立脚点、视野和服务的方向。马克思认为分析现代社会有两种基本哲学立场,一种是市民社会立场,另一种是人类社会立场,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条所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1]57那么什么是市民社会?又什么是人类社会呢?二者是一种什么关系?马克思为什么要把新旧唯物主义的区别归结为立脚点的区别?
市民社会的本意就是指社会的经济活动、经济领域。它有广义、狭义两种理解。狭义的市民社会是指16世纪以来以资本与劳动关系为基础、以市场交换为内核的全部经济活动,正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它包括该阶段的整个商业生活和工业生活……‘市民社会’这一用语是在18世纪产生的……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1]130“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2]32因而市民社会的第一个含义就是指现代资产阶级经济社会,即一切物质的生产关系的总和,整个社会的商业生活和工业生活,这是一个“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如黑格尔所说:“市民社会是个人私利的战场,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3]309这一视角也为恩格斯所接受,正如他所深刻指出的:“现代市民社会中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个战争,这个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为了一切而进行的战争,因而必要时也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仅在社会各个阶级之间进行,而且也在这些阶级的各个成员之间进行。”[4]359正是这一特殊领域的发现,使马克思把握住了现代社会的根本。不仅如此,马克思还由此发现了人类历史的秘密,因为正是在对18世纪流行的市民社会的研究中,马克思发现了市民社会内涵的普遍历史意义,从而把它上升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普遍哲学范畴,认为市民社会所指向的经济领域是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观念上的上层建筑的基础”。[5]41这里指的是“一切时代”,而不仅仅是资产阶级时代。在同一著作中,马克思还指出:“在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上受生产力所制约、同时也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这个市民社会是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5]40-41因而广义的市民社会就是指以往一切社会的经济基础,它构成国家与上层建筑的基础,是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马克思历史观的形成,与这一普遍领域的发现有很大关系。马克思投身于政治经济学研究,与这一领域的发现也有很大关系,如马克思自己所说:“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32但是无论广义或狭义,市民社会都是指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或经济领域。
既然市民社会是指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或经济领域,它是决定政治、法和意识形态的东西,那么立脚于市民社会看问题为何又受到马克思的批评呢?因为市民社会和人类社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市民社会是指“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经济社会或经济领域,而人类社会则指人们生活的全体,它除了经济领域,还包括所有人的生活领域,即人们除了进行物质生产,还必须进行其他各种生产,包括人的自身再生产、人的社会关系再生产、人与自然关系再生产和人的精神生产,因而人类社会是指人们生活的总体,包括每一个人,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世界。这是一个更大的概念,包括人的所有活动和所有生活。如果从结构上看,现代社会好比三层楼的圆锥体,最上面那层是政治上层建筑,中间这一层是市民社会或经济社会,底下最大的那层是所有人共同的生活世界或民生世界,真正的人类社会是包括生活世界在内的社会生活总体。因而市民社会与人类社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旧唯物主义维护市民社会的利益,新唯物主义维护人类社会的利益。从内涵和结构上讲,只有人类社会是生活总体,而政治和经济只是社会生活的一小部分。离开了生活世界,旧唯物主义所理解的社会只是小社会,即我们平时所说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统一,它是不包含所有人共同生活的生活世界的。而马克思所理解的人类社会是大社会,即不仅包括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而且包括生活世界或民生世界,在这里生活是作为政治和经济的原生性基础和目的出现的。现在学界和社会生活中的主要问题,是人们只从经济角度思考问题,只关注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关系,而忽视民生,忽视生活世界,从而忽视政治与大社会、经济与大社会之间的关系,这是社会生活普遍异化的根本原因。马克思哲学立场的提出,不仅揭示了新旧两种唯物主义的区别,而且从根基上揭示了两种治国原则的区别,因而是一个普遍的时代问题,是一个更加要引起我们反思和关注的领域。
在今天,我们要强调哲学立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哲学立场本质上就是国家治理的最高原则。
现代市民社会本质上就是以市场经济为内核的经济过程,即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以金钱为目的,以资本为竞争主体的经济过程。因而从经济的角度看问题,站在市民社会立场是正确的,因为没有雇佣劳动,没有资本,没有普遍的竞争,经济就发展不起来。但是如果把市民社会立场作为国家治理的根本立场,把市民社会利益作为国家维护的最高利益,把市民社会原则作为国家治理的最高原则,其结果必然背叛人民,背叛大社会。马克思反对的正是作为国家最高理念的市民社会立场。这种立场的实质是把人看作经济人,把社会看作经济社会,把金钱原则、财富原则、利润原则、竞争原则看作社会运作的最高原则,其结果必然导致社会的两极分化,导致自然生态的破坏,导致社会共同生活原则的瓦解,导致生活世界殖民化和人民群众的边缘化,由于这种立场在客观上维护了资本的利益,因此这个立场本质上就是资本立场。马克思反对的正是以资本为最高原则的市民社会立场,在这种治国理念下,不是资本为人民和社会服务,而是人民和社会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
资本主义发展至今已经500年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就是世界范围严重的两极分化。根据国际施乐会报告,“2016年全球最富有的1%人口所拥有的财富将超过其余99%人口的财富总和”。而“全球8个超级富豪拥有的财富,相当于全球较贫穷的一半人口(36亿人)的财富总和”。财富急剧地向1%最富有的人手里集中,这就是资本主义500年的基本事实。资本不仅统治着经济,而且统治着政治,使国家异化为资本的工具,正如马克思所说:“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1]274在资本和国家的双重统治下,社会也发生了普遍异化,“整个人类社会只是成为创造财富的机器”。[6]263正如西方有识之士列菲弗尔所批评的,现代社会的本质是没有人性的,只是金钱,“道德和意识、爱情和科学都成了贸易手段。……‘金钱的数量日益成为人的唯一主要的品质’。……社会的本质是没有人性的,只是金钱。它的本质就成了纯经济性的了……一种没有人性的力量支配着一切”。[7]193-194不难发现,当今世界的两极分化,当今世界的金钱化、资本化,正是资本原则统治世界500年的必然结果,是市民社会哲学立场统治世界的必然结果。马尔库塞把一味追求金钱的社会称为单面社会,把一味追求金钱的人称为单面人。面对当代中国铺天盖地的金钱大潮,我们难道没有必要反思吗?
马克思认为在政治国家、市民社会、人类社会三者关系中,最高最基本的存在是人类社会,不是市民社会高于人类社会,而是人类社会高于市民社会,只有人类社会构成国家治理的最高原则,构成一切政治、经济行为的本体论基础,构成马克思思考一切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的根本哲学立场。旧唯物主义,包括当代一切资本主义治国理念的根本局限就是遗忘了人类这一基本的社会存在。在马克思看来,人与社会是一体的。因而真正的人类社会必然是以人为本质和基础的存在,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4]118因而社会就是以人的存在为本质和基础的人类全部活动和关系的总和,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总体性存在。由于人是现实的人,而不单纯是经济人,因而人的需要是全面的,人的活动也是全面的,为了生活得更好,人不仅要劳动,以满足吃、穿、住的需要,而且要生儿育女,进行人的自身再生产,不仅要追求人与人之间的最佳关系,而且要追求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追求人的精神自主和独立。因而社会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而是人为满足自身各种需要而实行的一种联合,如马克思所说:“社会,即联合起来的单个人。”[8]20“社会关系的含义是指许多个人的合作。”[5]33正是赖于这种联合和合作,人类才能高于自然、战胜自然并成长为人,这是人类真正的力量源泉。历史上一切关系,包括地缘的、血缘的、民族的、国家的、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党派的、宗教的、法权的、阶级的、财富的、生活的等各种关系,都表明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联合,每一种联合都成倍地放大了人类的个体力量,历史正由此而获得进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9]452“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8]226因而人与社会本质上是一体的,它包括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把人看成经济人,把社会看成经济社会是非常片面的。
对于历史而言,人类社会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整个人类生活的基础、本体和总体。一切旧唯物主义思想体系,一切以资本原则为治国原则的实践体系,一切以市民社会为根本立脚点的哲学立场,其要害就是否定人类社会相对于政治、经济的基础性、本体性和总体性。
首先,从基础讲,人类社会是以所有人的共同生活世界为基础的,民生是社会之本,正是生活的需要推动了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因此人类社会是作为政治和经济的基础出现的。必须从根基上确立人的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是人类从事政治、经济活动的基础性存在。因为“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没有人就没有历史,因此“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5]23正是有生命的个人的生活需要和生存需要导致了人类最初的劳动。马克思展开劳动的逻辑顺序是“人体、需要、劳动”,[5]31因此人的存在、人的需要是人的劳动的前提、基础和目的,其他活动也是这样,否定了这一基础,也就否定了历史发展的动因。由于人就是人的社会,因此人类社会是作为人类经济政治活动的前提和目的出现的。否定这一前提,就使人类的经济政治活动成为无根之木。
其次,从内涵讲,人类社会意指人类的全部活动和关系,因此,除了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它还包括所有人的生活,包括所有人的生活世界,因此从社会生活的总体性而言,它不仅包括物质生产,而且包括人的自身再生产、人的社会关系再生产、人与自然关系再生产和人的精神生产。人类社会就是五种生产的内在统一,任何一种生产的缺失都会导致社会总体生命的中断;社会和谐的本质就是五种生产的内在平衡,这是一种不同于物质生产的新的社会规律,因此用一种生产取代五种生产是根本错误的,其实质是对社会作了形而上学的理解。从市民社会出发,本质上就是否定了社会生活的全面性和人的需要的全面性,作为治国理念,本质上也就否定了现实的人及其生活世界,这是资本主义普遍两极分化的根源。由于人类社会就是人的全面需求和全面活动,因此只有社会才是人的政治、经济行为的真正起因和归宿,政治、经济也只有为社会服务才是合理和合法的,人类社会构成人类政治、经济活动的本体论基础。
最后,从结构讲,在政治国家、市民社会、人类社会三层结构中,人类社会是总体,而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只是生活的局部,是影响社会生活的重要因素。社会好比是一个有机整体,在社会系统中,要素、局部是为总体服务的,因此,不是政治、经济高于社会,而是社会高于政治和经济,政治、经济归根结底是为社会总体服务的。马克思曾从方法论上指出:“这种有机体制自身,作为整体来看,有它的各种前提,而它所以能发展为一个整体恰恰就在于:所有的种种因素都从属于社会,或把它还缺少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这样,它就在历史上发展为一个整体了。向整体的转化构成了这种有机体制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它发展中的一个环节。”[10]51由于“种种因素都从属于社会”,“向整体的转化”并构成“有机体制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因此,整体是高于部分的,而政治、经济归根结底是从属于社会并为社会服务的。立足于市民社会,本质上就是否定了社会本体的总体性。
由于人类社会是人类历史的基础、本体和总体,因此,作为人类生活基础、本体和总体的人类社会就成为马克思思考一切问题的根本出发点和终生维护的最高利益。衡量任何政治行为和经济行为对错的标准,不是政治和经济,而是人民和社会。马克思的哲学立场,就是以人为本的人类社会立场。在马克思看来,不是市民社会、政治国家高于人类社会,而是人类社会高于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只有人类社会才是生活的总体。
旧唯物主义之所以坚持市民社会立场,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市场经济的必然性,并试图从人的本性,尤其是自私自利本性角度解答这种必然性,而新唯物主义不仅看到了市场经济的必然性,而且看到了人类社会的至上性。正是这两种不同的哲学立场,导致了两种不同的治国理念:一种是资本主义治国理念,一种是社会主义治国理念。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这两种理念都起源于市场经济,现在看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不是要不要搞市场经济,而是在市场经济之上,以什么作为国家治理的最高原则,以资为本的是资本主义,以人为本、以社会为本的才是社会主义,因此,一个国家的性质在相当程度上是由治国理念决定的。在资本主义看来,金钱原则、利润原则、资本原则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原则,因此不是社会高于资本,而是资本高于社会,人本质上是经济人,社会本质上也是经济社会,它们都是为资本和金钱服务的。在社会主义看来,人本原则和社会原则是社会生活的最高原则,不是资本高于社会,而是社会高于资本,承认资本、发展资本的目的是让资本更好地为社会服务。由于哲学立场与治国理念紧密相联,因此对于当代中国具有更加紧迫的意义。改革开放以来,经过40年市场经济的洗礼,中国经济和国力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从改革开放初的3645亿元猛增到2018年的90万亿元,增长了246倍,稳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在取得伟大成就的同时,我们也遇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比较严重的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官员腐败。在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那么在40年后,我们同样可以说两极分化不是社会主义,生态破坏不是社会主义,官员腐败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道路如何走已经成为国人关心的核心问题,因此从哲学立场上思考当代中国的根本问题,成为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关键一环。而马克思哲学立场则是分析当代中国问题的指路明灯。
既然马克思哲学立场就是治国的基本原则,那么从这样的原则高度去思考我国一个时期以来影响社会的主流思想体系,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就会发现缺失最多的就是马克思的社会理论。
传统哲学教科书一般是不研究人、人的社会、人的生活世界的,在它看来,地理环境不重要,人口也不重要,只有生产方式最重要,因而它是从生产出发、从经济出发展开整个思想体系的。虽然抓住了影响整个社会发展的最主要环节,确立了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关系,但是由于缺失了对社会总体的研究,缺失了对生活世界和现实的人的研究,因而整个体系成为缺乏根基的无根之木,社会生活的三层楼结构变成了二层楼,经济成为决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唯一因素,人和人的生活世界完全被边缘化了。这种哲学立场本质上是市民社会立场,而不是马克思所坚持的人类社会立场,其结果很容易导致经济或政治的独大,失去了社会对于政治和经济的至上性和批判性。
马克思认为社会生活由政治国家、市民社会(经济社会)、生活世界三层结构构成,由于人类社会是包括生活世界在内的社会总体,因此人类社会构成整个社会生活的基础、本体和总体,经济、政治只是社会生活的局部,缺失了社会生活的基础、本体和总体,政治、经济必然畸形发展,成为损害社会生活的根源。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政治、经济是为社会生活服务的,是服从于社会总体生命的,如果缺失了民生、社会这一服务方向,无论是政治驾驭经济,还是经济驾驭政治,其最后都可能畸形发展而损害社会。如果经济驾驭政治,其发展方向就是资本主义;如果是政治驾驭经济,其发展方向就可能是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就是这种逻辑的极端表现。这两种方向都不是人民所盼望的。苏联模式发展到最后,就是政权越来越脱离人民,这是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党的十九大的最高意义就是再一次强调了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永远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第一次明确把满足人民的美好生活作为社会主义的本质,作为党的根本出发点和奋斗目标,这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坚持社会主义的最高自觉,是500年社会主义运动的最新发展。只有以人民为本,以社会为本,它的发展方向才是社会主义。
2.离开了社会本体,政治就失去了根本方向,失去了权力存在的合法性基础。目前我们只是在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中讨论国家权力,实际上这是非常狭隘的。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解,国家是社会的代表,国家起源于社会并凌驾于社会之上,如果国家不为民服务,人们还要国家干什么?因此不能只在经济与政治的关系中讨论国家,而必须要在社会与国家的关系中讨论国家,社会才是本体。与经济任务相比,国家的最高任务是为社会服务,为民生服务,离开了后一方向,这样的国家不可能是社会主义的。因此衡量国家的标准是两个:一个是经济,我们把它归结为GDP;另一个是社会,是民生,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人民的幸福度,与GDP相比,人民幸福度是更重要的指标,并不是GDP是唯一指标。失去了社会本体这一维度,本质上就是失去了评判政治国家的标准。我们必须从总结苏联解体深刻教训的高度去理解社会存在本体论的重要性。
3.同样,不能只在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中讨论经济,而必须在与社会的关系中讨论经济。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搞市场经济除了经济的发展外,其必然的结果是社会的两极分化,是社会总体的分裂。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任何个人都无法与资本抗衡,因此这种两极分化是不可能通过个人的努力得以改变的,只有通过建立真正的人民国家,才可能引导资本、驾驭资本,使资本更好地为社会服务。在人民、国家、资本三者关系中,人民是通过国家驾驭资本的,承认资本、发展资本的目的是为了引导资本、驾驭资本,使资本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因而评判经济的最高标准依然是人民和社会。缺失社会和人民的维度,本质上就缺失了评判经济的最高标准。传统经济学从理性经济人出发,把经济从社会生活中抽象出来,越来越数量化、模型化,其实质就是割断社会与经济的联系,它量化资本,但从来不量化贫困,因而客观上成为一种为资本服务的工具。
因此要发展社会主义,在哲学体系中确立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坚持社会主义之必须,坚持马克思基本理论之必须。
从这点讲,从斯大林以来的哲学教科书体系并没有达到马克思的高度,并在相当程度上偏离了马克思的哲学立场。
以斯大林为代表的哲学教科书与马克思哲学立场的分歧首先表现在对社会结构的理解上,斯大林理解的社会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二层楼结构,而马克思所理解的社会是包括生活世界的三层楼结构。因此他们的分歧首先表现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上。斯大林认为地理环境不重要,人口也不重要,只有生产方式构成历史的基础,因而是从生产出发的。其实质就是把生产、劳动看作人的唯一本性,把物质生产作为社会的唯一生产。马克思认为这是片面的,因为人是“现实的人”,生产劳动虽是人的主要品质,但推动历史进步的人是有全面需求的人,从经济人展开的社会是经济社会,只有从人的全面性展开的社会才是现实的人类社会。斯大林从生产方式展开的社会是经济与政治二层楼结构,而不是马克思所理解的三层楼结构。
马克思是从“现实的人”展开历史唯物主义体系的,这集中体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点的论述中。“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5]23因此“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5]31马克思是从有生命的个人引出人的需要再引出劳动的,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但是马克思的分析并没有至此为止,“第二个事实是,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5]32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不仅包含劳动,而且包含需要的满足和新的需要的产生,而新的需要则是新的历史活动的内在动因,是历史能动性基础。在作了以上两点分析后,马克思又作了第三点分析:“一开始就纳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就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活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增殖。这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这个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会关系。”[5]32也就是说,一开始纳入历史发展过程的,除了物质生产,还有人的自身再生产,没有自身再生产需要的人是不存在的,因此人的需要也必然是两种需要,物质生产和人的自身再生产需要,这是人们最初的活动和最初的社会关系,否则就不是现实的人。这里的关键不在于三点分析,而在于马克思从方法论上所作的总结:“不应把社会活动的这三个方面看作是三个不同的阶段,而只应看作是三个方面……三个‘因素’。从历史的最初时期起,从第一批人出现时,三者就同时存在着,而且就是现在也还在历史上起着作用。”[5]33这就道出了贯穿于人类历史始终的人的基本活动,物质生产与人的自身再生产;人的基本需要、物质生产需要和人的自身再生产需要,纯粹的经济人是不存在的。在相当程度上,人的自身再生产还是物质生产的内在动因。随后,马克思作了第四方面的分析:“这样,生活的生产——无论是自己生活的生产(通过劳动)或他人生活的生产(通过生育)——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5]33正是在这里表达了人对最佳社会关系和人与自然关系的追求,没有这种追求的人也不是现实的人。最后是第五方面,“只有现在,当我们已经考察了最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之后,我们才发现:人也具有‘意识’。但是人并非一开始就具有‘纯粹的’意识。‘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质的‘纠缠’”。[5]34因此人还有精神上的要求。正是这五个方面的不可分割性,才构成了人的现实性。也正是人的现实性,才构成人类社会的全面性。因此马克思非常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这种观察方法并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而且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某种处在幻想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5]30正是这一现实的人,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点的人,从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中消失了,其结果也就肢解了人类社会的完整性。
以斯大林为代表的哲学教科书与马克思哲学立场的分歧还表现在对社会总体的生产与再生产认识中。如前所述,在马克思看来,“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9]452“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8]226因此从人的现实性展开的恰恰是社会生活的全面性和总体性。由于人必须进行五个方面的活动,因此社会也必须进行五个方面的生产,即不仅要进行物质生产,而且要进行人的自身再生产、社会关系再生产、人与自然关系的再生产以及人的精神生产。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离开了其中任何一种生产,社会有机体的生命就有可能中断,不仅如此,五种生产还必须协调发展,物质生产上去了,工人却下岗了,人的自身生产受到了中断,社会就可能发生动乱。所谓社会和谐,本质上就是五种生产的内在平衡,这是一种不同于物质生产的更高的社会规律。由于物质生产一元论,马克思所强调的这些重要内容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体系中消失了,从而客观上肢解了社会存在本体论,似乎马克思只是一个经济决定论者,只强调物质生产,这是背离马克思哲学立场的。正是针对占主导地位的传统哲学教科书的缺陷,我们今天要重建马克思的社会存在本体论,以摆正政治、经济与社会的关系,奠定社会主义的本体论基础。
如何理解马克思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呢?
第一,必须在物质生产之外,承认其他四种生产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在社会存在本体论中受到攻击最多的是马克思的人的自身再生产理论。1884年,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把它归结为两种生产理论,结果遭到了第二国际理论家的激烈批判。库诺夫在《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和国家学说》一书中攻击恩格斯“把性交同经济方式等量齐观的作法”,“完全破坏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统一性”,否定了“社会制度和社会观点取决于经济发展水平这一一元论的结论”。[11]107,141苏联也在恩格斯《起源》一书编者说明中批评恩格斯“犯了二元论的错误”。但是,离开了人的自身再生产,即自己生命的生产和他人生命的生产,人类社会还能持续吗?这样的社会还叫人类社会吗?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人类自身再生产是整个人类生存、发展的第一需要,是整个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和根本目的,它构成整个社会生活运动发展的内在动因和力量源泉,是人类一切活动的起点和终点。正是人类自身再生产的需要,构成了其他四种生产发生发展的内在动因和前提,从而推动整个社会有机体的不断再生和发展,因此现实的社会生活必须包含人的自身再生产。
在社会存在本体中长期受到忽视的还有马克思的社会关系再生产理论。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社会性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人因社会而强大。经济主义历史观认为人的唯一属性是对财富的追求,而马克思认为人的更高属性是对最佳社会关系的追求,因为“对不希望把自己当愚民看待的无产阶级说来,勇敢、自尊、自豪感和独立感比面包还要重要”。[12]218因此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后果时马克思强调:“生产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结果,首先是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本身的,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本身的再生产和新生产。这种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实际上是这个过程的比其物质结果更为重要的结果。”[13]455因此,我们必须对人的本性或本质作两方面的分析:一方面,他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和追求者;另一方面,他既是原有社会关系的承继者,同时也是新的社会关系的追求者和创造者。同劳动是人的本质一样,追求最有利于自身发展的最佳社会关系同样是人之为人的内在本质,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本质要求,否则怎么理解为中国革命成功而牺牲的无数先烈呢?
由于社会关系对于社会生活具有伟大的组织和推动作用,因而改变一种旧的社会关系,创造一种新的最佳社会关系就成为历史上无数志士仁人共同的奋斗目标,从这方面讲,一切职业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神学家都可以看作社会关系再生产的最自觉生产者,他们终身的奋斗不是为了生产某种具体的产品,而是为了创造一种关系、改变一种关系,他们是本阶级、本民族、本集团利益的最自觉代表者。在实际斗争中,职业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还是社会关系再生产的指挥者、组织者、领导者。只要仔细分析,整个上层建筑的建立、巩固和发展,其目的也只是为了维护一种社会关系或发展一种社会关系。在现代社会中,人们进行道德、法治建设的目的同样是为了维持或发展一种社会关系,即使像宗教、哲学这样抽象理论的研究和传播,其目的也不超出发展和维护某种社会关系,而一切军队、警察、监狱、法庭的存在,其目的更是为了维护或发展一种社会关系。因此社会关系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它是社会上相当一部分人自觉奋斗的目标,是每一个社会人内在最紧迫的需求,是社会形成最佳合力的基本前提。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停止对最佳社会关系的追求。
因此从历史唯物主义高度看,社会关系再生产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前提和最有力保证。建立最佳社会关系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本质要求。离开了社会关系,任何社会生产都不能进行,它是其他四种生产的基本前提、要素,同时也是其他四种生产的结果、动力。能否建立最佳社会关系是人类自决能力的标准。社会关系再生产是社会存在不可分割的重要内容,因而是一种基本的社会存在。
除了人类自身再生产和社会关系再生产,社会存在或社会的全面生产还应包括人与自然关系的再生产,尤其是面临今天的生态破坏,已经没人敢说洁净的水、空气、阳光对人类的生存毫无意义。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的前提,但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在人类产生以后,正如马克思所说:“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14]193“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14]187显然不能离开自然去理解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社会存在的题中应有之义。
最后必须强调精神生产对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意义。人类高于自然,除了人的实践、组织能力外,还在于人的思想,人能反映、总结、提高,并进一步规划下一步的行动。因此,物质生产和人的自身再生产虽然是精神生产的前提,但是这些生产的进一步发展却取决于精神生产。任何一个民族,为了维持和推进本民族的发展,都必须进行两方面的精神生产:其一是上层建筑意识形式的生产,核心是社会科学;其二是非上层建筑意识形式的生产,核心是自然科学。离开了前者,人类就失去了自我调节和升华的能力,就聚不成社会,就形成不了任何自觉的集体行为。而离开了后者,人们至今可能仍处于自然的奴役之下。一个民族的传承,除了肉体的和物质的,更重要的是精神、文化的传承。因此从历史唯物主义高度看,精神生产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能动司令部,是人类最自觉的生产,它对社会生活具有伟大的组织作用、动员作用和改造作用,在整个社会演进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社会心理的升华,但却能驾驭社会心理;它是社会存在的升华,却能变革社会存在;它是经济基础的升华,却能推进经济基础;它受制于上层建筑,却又构成上层建筑的灵魂,是上层建筑控制、调节社会力量的精神司令部;它是整个社会有机体理性和谐发展的最自觉动因,忽视它,必将不能完整准确地解释和指导历史。如果说“我思故我在”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那么精神生产就是社会有机体存在的基本条件,它是社会存在本体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且是作为灵魂而存在的部分。
完整的社会生活必然包括以上五个部分,离开了其中任何一个部分,社会生命就可能中断。我们所理解的社会本体就是五种生产的统一,就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总和。
第二,必须把社会理解为统一的整体,理解为社会有机体。
当我们把社会生活区分为五种生产的时候,这仅仅是对社会生活总体性的一种粗略的表达,实际上整个社会生活是连成一体的,每一种生产都不是独立自存的,而是与其他各种生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物质生产的发展会影响其他各种生产,但物质生产要进一步发展却必须依赖于其他各种生产的发展,既离不开精神生产(科学技术)的发展,也离不开人的自身再生产(劳动者的素质和能力),更离不开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生产关系和政治关系)。各种生产互相依存、互为条件,形成统一的整体。我们有时用有机体表达这种联系,原因之一就是要表达社会内部的有机性。并不是只有物质生产才是唯一的生产,相反,离开了其他各种生产,物质生产本身也不可能发展起来。社会只有在有机的关系中才能发展,粗略的表示就是五种生产必须内在平衡,任何一种生产的缺失都可能引起社会有机体生命的中断。
社会生活五种生产的表达,一方面表达了现实的人的五种需要,人以其需要的全面性而区别于其他一切动物,另一方面则揭示了推动历史进步的五种动力,并不是只有物质财富、只有金钱才是唯一动力,除了物质财富,人们还追求最佳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追求人与自然的最佳关系,追求精神的自由和独立,追求更好的自身再生产。只有全面需求的人才是现实的人,只有全面满足各种需要的社会才是最好的社会。市民社会哲学立场虽然推进了经济的发展,却破坏了社会有机体的内在平衡,违背了社会发展的更高规律。
强调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的另一个原因是要表达社会是一种最高的存在,一种总体性的存在,总体大于部分的叠加,而社会的每一个局部要素本质上是从属于总体的,因此政治、经济虽然是影响社会生活的最主要因素,但是在社会生活中的它们的地位不是至上的,而是服务于总体生命的。我们只有从总体性的视角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立场,理解马克思的社会存在本体论。
西方有些学者,例如哈贝马斯把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从社会总体中分割出来,那么剩下的就是我们所说的私人生活世界,既相对独立又互相依存的生活世界,在金钱和权力的压榨下,越来越边缘化、殖民化。但是这个生活世界却是其他社会生活的真正发源地和最终归宿,是人类生命传承和文化传承的母体,历史唯物主义不能忘记这一母体的存在。
马克思的哲学立场就是以现实的人为前提,以生活世界这一母体为基础,以五种生产的内在平衡为内核,以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为要素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因而它既是人类生活的基础,也是人类生活的本体,更是人类生活的总体。这是一种以人为本、以社会总体为本的哲学立场,它的价值指向就是人民的幸福和社会的共存与和谐,这是有史以来最高的哲学境界和世界观,是社会主义运动的直接理论基础。传统哲学教科书忽视了对人、人的生活世界和社会总体的研究,它把物质生产作为唯一的生产,因而虽然正确处理了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但是却没有正确处理政治与社会的关系以及经济与社会的关系,没有正确处理一种生产与其他各种生产的关系、一种生产与社会有机体的全面生产的关系。在政治国家、市民社会、人类社会三层结构中,它只是从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两层结构上认识社会,因而它的立场实际上是市民社会的,也就是经济社会的,它没有从总体上认识人类社会。要坚持社会主义,我们必须要坚持马克思的哲学立场,坚持社会存在本体论。
面对市场经济大潮,面对一切向金钱看的价值追求,面对一个时期以来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官员腐败,在国家治理中,我们是要坚持马克思的哲学立场,还是要坚持市民社会立场?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是否应从根基上思考它结构的合理性并重建马克思的社会存在本体论?结论应该是明确的,而这正是坚持马克思哲学立场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