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颖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国家治理理念、制度体系与具体的治理目标及行为面临持续调整、试错与转型的压力,这对执政党在认识、决策和组织能力上不断提出新的要求和任务。从历史上看,中国共产党在面对各种挑战与不确定性时,都展现出强韧的跨越能力,能主动从制度体系、组织架构和行动方式等方面作出相应改变,调整与社会的关系。这种弹性体制的适应能力来自于决策者对问题的敏锐性察觉与来自于实践相结合的有效学习机制,[1]非制度化的适度分权和分级制试验则为不同区域、不同层级、不同领域拓展了创新空间,为执政党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学习源头和试验场,同时又让决策者掌握集中推广和控制风险的主动性。[2]基层处于国家与社会力量的交接部,是触及、感知社会问题并作出反应的末梢和前线。基层的创新意识与问题解决能力构成了体制韧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治理体系创新不断提供经验补给。党在基层治理中的目标设定、功能演进与策略选择,为观察国家面对社会变化所做的调适机制提供了微观场景,成为研究国家-社会关系的重要视角。
1.政党统合社会的方式
由于中国的体制韧性和治理创新与党的执政能力直接相关,因此党对自身的组织、社会动员与辐射能力保持高度敏感,需要保持并扩大对社会的有效统合。从路径和方向上而言,执政党主要通过自下而上的吸纳和自上而下的嵌入两种方式实现对社会的整合,维持对社会的主导地位和组织网络优势。吸纳是将社会精英征募进入党的组织或执政体系,使其成为政党国家的建设者,抑制和防止破坏性力量的生成。嵌入则侧重执政党的组织网络自上而下向社会空间的渗透和覆盖,将自身组织化的方式延伸到社会当中。[3]从对象上而言,党会根据不同时期的社会群体和阶层变化,动态调整关注重点,加强对新生群体和组织的统合工作。新世纪以来,随着经济多元化的发展,体制外的新经济组织和新社会组织数量不断增加,将新经济和新社会组织及其成员纳入统合框架,就成为巩固执政基础、提升治理能力的重要命题与新的挑战。[4][5]
2.政党统合社会的对象
近10年来,关于执政党对体制外力量的统合研究主要聚焦三类主体,从空间和对象上分别关注基层党组织在社区、企业和社会组织中的行动策略与组织方式。在社区层面,党的基层组织建设重心已从传统的单位转向社区,从而扭转因社会结构变化而逐渐弱化的趋势。[6]通过在居民区建立党支部和联络员,实现全覆盖,力图在形式上达到“条块结合”的链接,[7][8][9][10]在社区关系上按照政党意志实现规范和融合。[11]
第二类统合重点是社会组织。社会组织兼具服务、表达和倡导功能,对公共性和自主性有天然需求,它的合法性来源同时需要从国家和社会中获取。而在合法性建构过程中,它与国家之间会同时产生补充性、协作性与竞争性关系。[12]为遏制竞争性关系,国家需要在分类控制的同时加强嵌入型监管。[13]除了管理部门在业务和行动上的监督,党组织也逐渐加强了对社会组织的内部嵌入,要求在章程中增加党的建设内容,执行组织生活制度,开展党日活动,并设置考核要求等(1)中央办公厅于2015年印发《关于加强社会组织党的建设工作的意见(试行)》,民政部在2018年印发《关于在社会组织章程增加党的建设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有关内容的通知》及《2018年民政部业务主管的社会组织党建工作要点》。从时间上看,从1998年开始,中组部和民政部就已联合确立社团党建的通知。到2004年前后,形式上的覆盖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比例。在此过程中,社会组织的党建工作进入党和民政部门的议程,并通过相关文件与指导意见逐渐细化、深化。。
第三类统合重点是非公企业管理者及员工。相比其他两类以嵌入为主的做法,党对企业的统合呈现出从吸纳到嵌入的过程。既有研究注意到,吸纳过程从早期非制度化的庇护与认可,逐渐转向更为制度化的体系内接收,将私营企业主纳入政治体系和党组织。[14][15][16][17]带有统合主义(corporatist)特点的商会协会既起到企业之间交流互助的作用,又成为国家监管及沟通的中介。[18]随着吸纳制度化的完成,自上而下的嵌入进入党建工作议程,从精英吸纳延伸至普通员工,在企业里建立基层党支部也从文件上的强调逐渐转入实际操作(2)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关于在企业中建立党组织的文件及指导意见已经时有发布,但在操作上较为弹性化。2012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和改进非公有制企业党的建设工作的意见(试行)》中办发〔2012〕11 号并召开会议后,在非公企业建立党组织的广覆盖要求变得愈加具体。,并就工作人员、经费与党费等问题做了相应安排(3)《中共中央组织部 财政部 国家税务总局关于非公有制企业党组织工作经费问题的通知》,组通字[2014]42号.。主要做法是在各个工业园区、楼宇实现组织高覆盖,将党建与工会、企业经营、技艺比赛等内容结合起来,从而糅合政治动员、秩序维护与专业服务等功能。[19][20][21]
3. 统合效果的有限性
虽然基层党建工作在形式上实现了广泛覆盖,但研究发现统合效果却较为有限。首先,由于街道、社区层级低,横向协调和纵向权威不足,专职人员配备缺乏,工作能力较弱,无力应对社会结构高度分化重组与人口异质性增加投射在社区中的离散性与归属感问题。[22]其次,由于社会组织治理结构和党的传统功能之间存在不匹配,“有组织无生活”现象普遍存在,党的组织生活质量不易被认同,领导成本过高,组织载体不稳固,政治教化功能受到影响。[23][24][25]再次,企业党建缺乏动力机制,治理内容与党建工作存在兼容难题,这些都影响了党的功能整合和嵌入目标。[26]此外,还有研究发现,以推动企业发展为导向的党建,还可能成为企业主与官员建立私交、规避监管的新途径。[27]
上述文献梳理表明,党组织基层统合工作的共同点是从强调管控向多种组织技术转换,[28]兼顾政治功能与服务功能,增强自身与各类经济、社会组织目标的贴合度和认同度。[29]差异之处在于,在以往的统合工作中,党是根据对象差异化特点实行分类统合的。每一类的统合策略自成体系,党对社会组织、社区及市场主体的统合往往是分开进行的,彼此关联度较低,成为影响统合效果的因素之一。尽管既有研究偶有提及整合不同主体统合工作的重要性,但无论在实践中还是理论上,都未给予足够关注。
近年来,基层政权中的党组织呈现出新的治理思路,尝试于横向维度上加强对象间的跨类别组织化链接,强调分类统合基础上的整合和联通,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取向。它试图打破原有的封闭式、分类别统合策略,在确保主导地位的前提下,进一步释放服务导向,并从自身结构中衍生出平台属性。党组织成为弥合政府碎片化管理与政社沟通机制不足的超越性力量,并推动不同主体间的利益协调和网络建设。在属地范围内整合、重构社会统合工作,从而缓解党组织在基层治理中的“悬浮”困境。因此,分析这种创新表现与效果,有助于从微观角度理解现象背后的组织方式、机制运作及效果,从而增加对执政党统合思路与治理逻辑的认识。
本文将以杭州市凯旋街道的“凯联盟·同心圆”(下文称“凯联盟”)平台运行为例,分析党在基层治理中的技术创新及机制设计。街道作为基层政权的派出机构,在制度、组织安排上是国家正式权力的最小单位,也是国家与社会意志直接交汇的空间。它在国家权力结构中,处于资源配置、任务设定、检查考核等权力倒三角的底端,但民意诉求、问题解决、社会动员等压力却最为具体急迫。在经济、社会较为发达的地区和城市,因异质性、复杂性、多元化等特点的加剧,这种困境被进一步放大。鉴于此,近年来各地在新一轮的改革当中,对街道管辖权限、内部结构与考核方式做了相应调整,街道招商引资功能被剥离出来,回归管理和服务功能。
例如,2014年,上海出台“1+6”文件,确立以街道党工委为领导的一整套区域化党建体制,治理重心向街道和社区下移。南京于2015年通过街道体制改革,通过充实执法力量和执法权限,增强了街道的协调权限。深圳于2016年开始,在分拆街道的同时,提出“强街放权”。杭州在2018年的改革中,增加了街道对沉降至本辖区的条线部门及具体个人的考核权,这与青岛、北京的街道“大部制”取向一致。这些调整呈现出两个特征,一是进一步强调街道党工委的横向统领与综合协调角色,调整党政机构设置,加强党建工作(4)例如,杭州市在2018年的街道体制改革中要求,推进街道社区党建与单位党建、行业系统党建、区域化党建互联互动,统筹抓好辖区内新领域新业态新群体党建工作。。二是通过扩充治理权,增强街道调度、执法、统筹等能力,形成与社会诉求有效对接的统一入口,辅以考核评价等措施,在属地范围内形成治理合力。街道扩权为党建联动和模式创新提供了动力和动机,党建的组织化链接与平台建设又希冀以此为治理协同提供社会认同及动员能力。
“凯联盟”平台的建立和运行正值街道体制改革前后,其组成结构、联动功能与互动方式为观察党的基层治理技术提供了有效样本。本文案例选择的凯旋街道在治理基础、规模、人口、经济和社会情况等方面而言,具有一般街道的普遍性特征,基层党建面临的难点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适宜作为代表性案例进行解剖。“凯联盟”平台成立于2014年,数年的运行过程有助细致呈现其中的组织结构、机制设计、运行效果及关系变化,对它的分析有助于增强对执政党统合方式的理解,在理论上丰富对国家治理技术的认识。
1. “凯联盟”平台的组织架构
“凯联盟”作为区域化党建平台,力图构建“同心圆”状的聚合体。党组织为其中圆点,支撑并推动圆内其他主体间的互动。它以“上下联通、纵横交织、全面覆盖”为原则,由纵向上的三级组织与横向中的其他平台构成。纵向上,依照“街道——社区——网格”三级的各自特点,分别建立街道、社区、及网格的“凯联盟”,每级“凯联盟”内则有不同的治理主体构成。首先,街道层面建立街道“凯联盟”,这个层面的成员由辖区范围内三类重点单位组成,包括省市区各级机关事业单位、辖区重点企业、两新组织等机构。“凯联盟”主任由街道党工委书记担任,副主任由街道党工委副书记、办事处主任担任。“凯联盟”下设办公室,负责联席会议日常工作的运行,办公室主任由党工委委员兼任。其次,在社区层面,街道下辖的14个社区都建立了“社区凯联盟”工作站,由社区书记任站长。在更为细分的网格层面,则建立“网格凯联盟”,将辖区单位、社会组织、小微企业均划入相应网格,由网格长负责。
在横向维度上,“凯联盟”则将辖区内相对单一化和类别化的其他平台纳入进来,成为各个子平台之间互通交流的总平台,产生平台间的资源聚合与辖区认同。统战工作平台“同心荟”、为楼宇企业白领设立的党建服务平台“凯尚E家”、社会组织培育和交流平台“凯益荟”以及企业家交流平台“凯商会”等,都成为“凯联盟”的子平台。商业、公益、民主党派、白领等不同群体在总平台上形成资源聚合,发挥比较优势。“凯联盟”平台的活动主题来自于社区需求,通过各个子平台分包和合作,参与回应这些需求,激活辖区内各个主体之间的互动。平台以“调动社会力量、整合社会资源、解决社会问题”的思路,通过“街道微创投”“社区微公益”“网格微心愿”等形式,帮助这些组织实现回馈社区的意愿。党组织是“凯联盟”平台的圆心和构建者,但具体的运作则由不同层级和不同类别的多元主体交错互动形成推力。
党的嵌入工作并未另起炉灶,而是在日常行政和社会治理行为中完成。从“凯联盟”的人员组成和结构特点看,统合工作与社会治理的工作结构高度贴合。“凯联盟”平台通过已有的行政和治理网络收集辖区需求,三个层级的组织结构纵横相交,各级“联盟”内部沟通及彼此之间的交互都较为方便。在需要完成任务时,各级“联盟”之间会形成“同心圆”的合力,提高工作效能。党的统合目标与街道管理、社会建设、社区服务等目标互为补充,适度超越日常治理中的项目化、碎片化现状,促使项目之间达到相互增强、主体之间形成共同利益的效果。
2. “凯联盟”的运行机制
凯旋街道在“凯联盟”平台运行过程中,为把平台活动做实,制定了相应的议程设置、推动机制及反馈机制。首先,街道与成员单位签订《区域共建协议》,实施合约化运行机制。以双向服务为原则,街道整合区域范围内的人力资源、教育培训、就医就学、公共保障等公共服务资源,将社区需求与可提供资源的成员组织进行对接。成员组织将党建、文化、教育、体育等活动设施向社区居民开放,实现区域公共资源的共建共享。街道利用单位的人才资源优势,为辖区居民提供一些公益性服务,助推凯旋经济社会发展。
其次,街道在党建过程中实施问题认领与评价闭合循环机制。街道党政干部通过每周固定的“周三夜访谈”,并将人大代表、党代表及政协委员纳入夜访谈的队伍,向社区居民、企业等个人和组织收集问题。此外,街道每年进行年度居民需求调查,发现辖区内的服务需求,并将问题进行归类和整理。在此基础上,由平台内的各个主体结合自身优势认领,激发各单位参与社区建设和社会管理、服务的积极性。“凯联盟”办公室每年两次对项目推进情况进行评估、考核,形成“需求调研—项目形成—项目实施”的闭环。凯旋街道还加大组织保障,通过规范的“凯联盟”年会制度以推动问题收集、认领与解决的主动性。在政社联系机制与“凯联盟”平台的需求解决机制有机融合下,社区居民、“凯联盟”的参与主体及街道党政部门通过资源共享、问题认领与解决,制造出更高频度的互动需求,从而增强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和信任关系。
3. “凯联盟”的活动开展与效果
“凯联盟”的运行逻辑是在细分社会群体、阶层的前提下,通过党组织力量实现资源、力量和信任再整合,弥补和超越行政工作中的项目化、碎片化取向。因此,党的吸纳和嵌入是同时在分类和整合活动中完成的。例如,在分类党建工作上,街道根据企业年轻白领的偏好,采用“楼宇社团组织区域化共建+党支部”的运作方式,将楼宇企业原有兴趣小组、俱乐部的组织形式与党建结合起来,避免党建失去内容依托、导致空心化的问题出现。“凯尚e家”还为楼宇白领提供了进一步深化知识的机会,依托区域内高校教育资源,探索校企合作的培养模式。以进校不离岗的方式,组织相关培训。
同样,街道也根据企业管理者的需要,量身定做合适的党建活动。通过凯商会组织辖区企业参加培训,企业之间也通过学习建立了联系和合作机制。街道每年会联系国内高校资源,组织培训班,就企业管理、发展过程中的问题进行课程订制。同时,街道通过发现企业需求、帮助解决企业生产经营中遇到的困难,做好服务企业工作,从而在街道与企业间形成良好的信任关系。
在嵌入的同时,“凯联盟”也注重发挥吸纳作用。例如,落实双向流动的服务人才方面,在将社会组织骨干成员发展成为党员的同时,又将优秀骨干党员培养成为社会组织负责人,推动社会组织管理层与党组织班子双向进入、交叉任职。参照非公企业,落实党建工作经费税前列支和党费全额返还,确保社会组织党员每人每年活动经费,使党员和社会组织相互促进。
在分类嵌入的基础上,街道党工委通过“凯联盟”平台整合资源,形成辖区内的服务供需对接,不同主体和子平台间的互助交流得以落地。“凯联盟”通过延伸“凯尚e家”楼宇党群服务品牌建设,引入“凯益荟”的社会组织力量,为企业员工、白领提供多方位服务。包括举办楼宇家庭妇女养生培训课程,开展失业配偶再就业扶持工程等活动,组织职工子女参加楼宇暑期青少年手工夏令营活动,帮助解决楼宇职工子女无人看管的问题等,提高了党建活动对企业员工以及家属、亲友的吸引力,这些参与者之间以及与街道之间的信任粘度也有所增加。
相互信任和支持使得辖区企事业单位愿意进一步回馈社区,他们对街道的公益慈善和社会组织培育行动有了更深的认同感,也更加主动参与各类捐助、扶助等公益活动。街道党政干部意识到,“我们在具体工作中会注意用一些细节性的方法,比如在把企业捐助送到有需要的居民家里,我们会强调这是哪位企业老总、负责人的心意,而不会简单说成是街道送温暖。这样一来,企业和居民、社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更友好,对街道整体的友善氛围建设会很有帮助。”(5)街道干部访谈,2016年11月。近年来,在街道的“公益伙伴日”活动中,企业出资认领服务项目的积极性也逐年增强,主动为社会组织微创投和公益项目进行捐助,认领各种“微心愿”和“微公益”项目,帮助社区居民,并和街道形成了很好的相互信任。
此外,统战工作平台也通过“凯联盟”与其他平台、组织或个体形成相互融合。“同心荟”作为各民主党派联系社区的社会服务基地,在街道机关、14个社区、社会组织、商务楼宇等领域设立对应的“同心”服务联络点,推进统一战线社会服务功能向基层延伸。各党派以“结对联系、组团服务、项目运行”的方式参与为民服务、民情搜集、参政议政。通过“凯联盟”的牵线搭桥,发挥平台作用,引进高素质服务人员,为社区提供法律、医疗、金融、电力、科技等各类专业服务,开展爱心助困等帮扶活动。统战工作与社会组织、社区联系在一起,较好地破解了统战工作没有载体、容易空泛的难题,党建工作也更易被接受。政协委员通过进入社区搜集到了更多的社情民意,并及时归纳形成提案或社情民意信息,从而更好地履行政协委员的功能。
在中国情境下,除了社会的认可和信任,上级对下级经验的认可与扩散是对基层治理创新的重要肯定。城市基层制度变迁路径往往是按“组织-机制-体制”三个环节渐次展开,[30]基层运行机制得到现行体制及更高层级政治权威的确认,说明它确实改变了治理领域内的部分难题,具有政治层面和实效层面的双重价值。“凯联盟”平台运行数年后,街道的治安秩序、邻里关系、干部评价等都有较为明显的变化,还获得“全国和谐社区建设示范街道”“浙江省文明街道”等荣誉,也印证了基层治理实验中的逻辑和创新的有效性。
1.融入基层社会治理过程的吸纳和嵌入
改革开放后,市场和社会的活跃造就了很多体制外力量。国家体制进行自我调适,通过理论和实践更新,以给予各种政治待遇,将精英吸纳至体制内或体制周边。这种方式扩大了执政党和体制的弹性,在维护秩序稳定和治理创新中不断产生新的平衡。决策者和精英之间通过日益紧密的联系,共同成为既有秩序的支持者。[31]在此过程中,执政党逐渐形成一种“挑战”和“回应”的反馈链条,产生具有相对稳定、又有调适能力的一套制度。[32]除了吸纳经济和社会精英加入党组织,加强在各个领域的嵌入力度也是党建工作的重要方向。[33]
基层的统合行为与顶层国家权力有所区别,它需融于当地治理的整体进程当中才能获得实质性支撑。凯旋街道通过“凯联盟”平台,把对党政干部的评价考核内置于区域内各主体需求表达和问题解决机制当中,确保党建目标与社会治理目标相互呼应;充分利用非制度化、非正式的吸纳渠道,为各个主体提供自身发展所需的机会空间与资源,获得他们对基层政权的支持和参与;在此基础上,将嵌入各个群体中的网络转化为服务自我和服务社区的平台,激活市场、社会精英群体的力量。
“凯联盟”平台基于来自社区的真实需求采集机制及服务计划开展活动。动态发现辖区居民需求变化,将社区需求、社会组织服务、企业发展与政府购买等内容进行整合匹配,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引导白领、企业、社会组织等不同类型组织参与辖区建设。它将精英们的关注度和参与热情导入到社区服务中,又为各个主体的共同参与及辖区认同奠定了基础,生产出相对稳定的社会资本,同时也避免了空泛的政治说教。与此同时,党自身在助推平台运行、搭建沟通渠道、调动资源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强调党员带头作用,鼓励共同参与,从而完成吸纳和嵌入目标。
辖区内“两代表、一委员”参与“凯联盟”的活动,可被视为党建、统战工作与社会治理相结合的一种创新。他们因其成员身份的特殊性带有收集民意、参政议政的功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是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员,可以为社区提供有价值的服务,党代表则有了解民情并提出建议的履职功能。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发现具有普遍性的基层问题,并通过参政、议政途径反映至决策者,从而作为中介连接国家-社会关系。他们对社区的深度参与及信任关系的建立拓展了党建工作范围,有助于真正理解和解决基层问题,同时也完成了精英被吸纳后的主动反哺。
可见,基层政权中的党组织在完成形式上的嵌入和制度上的吸纳之后,更为有效的统合方式是发现不同主体在基层治理中的目标与行动共识,设计可靠、合理的运行机制,形成市场和社会精英主动关心与参与辖区社会事务的正向刺激,增强相互信任,巩固统合效果。
2.构建超越工具主义的枢纽型平台
政党对新兴社会力量的嵌入与吸纳都需要借助有效的网络才能实现,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信任也需基于有效网络的不断博弈互动才得以可能。后单位社会中的国家如何与复杂的社会结构进行衔接,是代表国家权力的执政党亟需破解的难题。作为国家意志执行者的政府在具体行政过程中采用的技术化和项目化的治理方式,加剧了政社沟通渠道缺失与系统性治理匮乏的困境。一些研究曾通过微观社区中不同力量的博弈,提出从行政化的“基层组织主导”转入“社会组织参与”,认为社会组织可以作为中坚力量加入到社区建设当中,走出社区自治官僚化和内卷化困境。[34][35][36]然而,社会组织发展路径在政府“弱激励”等多重逻辑的交织作用下,所需制度环境长期被锁定在较低水平,[37]整体发展现状、自主成长能力仍然薄弱,难以承担社会自组织的角色,更无法承担社会与国家、市场互动的载体功能。因此,重新审视党组织在社会中的既有网络,调整、修复并有效利用,是弥补此困境的可能途径和可行方案。
党组织的网络覆盖不仅存在于具体的组织之内,也存在于组织之间,从而成为现阶段国家“跨单位组织”的最重要力量。“跨单位组织”是指在个体单位组织之外,横跨各个单位之间,将单位中的同类成员联结在一起的组织。[38]跨单位组织具有穿越不同组织边界的能力或权力,能将跨越单位的社会要素组织起来。通过开展各种组织活动,在单位之间开辟制度化通道,促进社会的横向整合,从而与单位社会的纵向管理体系结合构成一种纵横交错的运行机制。党组织恰好有足够优势和意愿成为跨单位链接的主导者和推动者。
“凯联盟”以平台形式发挥了这种链接性力量。它打破原有党建活动主要在各主体、单位内部自我循环的封闭性特点,横向联结了多种关系和多类关系。为了解决因缺乏内容载体产生跨单位互动不足或流于表面化的问题,“凯联盟”通过平台导入辖区内共同关注的议题,实现资源互通和优势互补,从而在社会组织、民主党派、企业、辖区单位等不同类型的组织间扮演了促进者的角色。同时,“凯联盟”成立的相关文件对街道党政管理干部的具体任务进行了分工,它的运行制度同时糅合在网格化工作、社工工作、社会组织培育等内容之中。可见,“凯联盟”在坚持党建核心内涵的同时,在运行过程中已经逐渐成为多主体、多关系和多制度相互镶嵌形成的平台系统,成为社会再组织化的一种尝试,使得国家权力在基层得以与其他主体实现合作共生。
它以一种枢纽型、有序化的平台方式,探索出从“单位制党建”向区域化党建路径转变的一种可能性路径。这种区域化党建要改变的是原有的单位制党建带来的“机械团结”,可以缓解执政党基层组织“离散化”与“悬浮化”的不良现象。[39]“凯联盟”平台中的纵向三层“联盟”及横向子平台间的“联盟”容纳了不同类别的社会主体,并通过多种问题输入与反馈机制交叉印证和合作解决,展示出“有机团结”的开放性、多样化特征,是执政党与外部环境复杂互动过程中的调适性产物。
总体而言,中国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变革并非在各个方位上平均用力,而是呈现出宏观避险、中观着力和微观搞活的不对称变化态势。[40]虽然三者取向有所差异,但宏观层次对秩序和稳定的追求实际上是由基层政权筑造的社会信任、诉求满足与活力释放为前提的,否则就会出现“基层不牢、地动山摇”的危机。与宏观及中观的党政结构相比,基层的党政部门与功能间的交叉更为紧密,更易相互借力。行政在基层管理、服务过程中织就的各种网络,为基层党组织统合工作提供了进入社会的有效通道。同时,党在长期的建设过程中还积淀下丰富的存量网络,两者叠加构成了纵横交错的组织资源。
相比行政上的任务导向与条块分割框架,党的组织结构与功能相对超然,因此在嵌入社会网络、加强吸纳的同时,有更多整合社会的动力,还能有助于控制政府在行政治理实践中的不确定性和工具主义惯性。[41]合理的统合技术能鼓励不同主体间的横向链接,促生新的网络与更为稠密的信任关系。在深化街道体制改革、更多协调权限沉降至基层后,街道获得的动员资源有所增加,纵横联结体系更为紧实,从而强化党在基层的聚合力和统合效果。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中观层次在权力配置上做适当调整,基层政权的治理仍具较大的创新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