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不明的家(短篇小说)

2019-01-25 01:51袁有江
红豆 2019年2期
关键词:二弟

袁有江

我喊服务员,给我拿打火机来。

她在水吧那边应了一声,给我送来一盒火柴,说你好久都没来了。她的脸很好看,皮肤也挺白。浮在脸上的微笑,温乎乎的,似曾相识。

我问她,我们认识吗?

我早就认识你。她弯腰帮我点火。我嗅到她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奶油味。辉皇酒店我虽然来过多次,但这是第一次注意她。

刚才我一身热汗,从蒸汽室出来。经过热水池的时候,看到老鬼四仰八叉地躺在黑色藤床上,闭着眼,粗重地喘息着。要是你不看老鬼花白的头发,老鬼的一身横肉和刮光毛、吹足气的肥猪无异。他小肚子上那坨赘肉,呈扇形下坠,像一块皱巴巴的毯子。我站在他跟前游移不定,老鬼哼一声,说你永远就这点点出息。

老鬼闭着眼都能看见我,从不用睁眼。他继续说,你爱干吗干吗,别在这烦我。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赶紧走开去拿浴巾。每次有较大收获之后,老鬼都会带我到高档场所娱乐一番。

她帮我点完烟,问我,你要去按摩吗?

我说,想去。

她又问,你有熟悉的技师吗?

没……没有。

那我帮你介绍一个吧,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反问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好像她什么样的都有,所有的技师,都揣在她口袋里似的。不等我回答,她就拿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捏住喊话,技师房!技师房!请报排位的技师号码给我。她一边喊话,一边往吧台里走。她腰背上下都很平坦,穿着黑色西服套装,一双中跟布鞋,没有增加她的身高,不过她看起来应该有一米六几,我想起在教授家卧室里看过的一幅油画。

确定号码后,她开始给我切苹果。她的动作非常娴熟,那个紫红色的苹果,到她手上,很快就被剥光了皮,露出嫩嫩的肉。再一转眼,已经切成八瓣,在白瓷碟里摆成了一朵花。她随手插了几根红蓝牙签,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她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笑笑说,我等下带你去。

我随她去按摩房。她走在前面,腰身几乎不动,臀部摆动的幅度也不大。但我老是想,她要是不穿衣服这样走,会是什么样子。她将我送进按摩房,帮我打开空调和电视机,离开前问我,你还是要那种三百多的?

我脸一红说,就是那种。

她转身要走时,像是想起了什么,折回身说,我是这里的经理,姓韦,韦小宝的韦,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我。

韦小宝?这名字有点熟,好像是哪部电视剧里的太监。我一下就知道“韦”字怎么写的。我犹豫了一下说,可我还没你手机号。

她说,你加我微信吧,待会我发卡片给你。

我在掃她微信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说,你真有女人味。

她笑笑说,谢谢!赶紧走了出去。

她给我介绍的技师,竟然是我上次叫过的。这位风骚的技师,今天不知怎么了,不是按得我生疼,就是很麻很痒。我趴在那里,懒得再跟她说话。可她偏要问这问那。我想警告她别说话,但我没说,也没回答她任何问题,我想睡一觉。

我闭上眼想着韦经理,韦经理就来了。她换下了技师,开始轻柔地按摩我伤痕累累的胸腹。她的手指就像是羽毛笔,轻柔地扫过我的皮肤,痒酥酥的、热乎乎的。她身上散发的奶油味,完全笼罩了我。我感觉好像不是躺在按摩床上,而是躺在摇篮里,漂荡在水面上。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沙石和锦鲤。两岸杂树丛生,鸟虫们在看不见的地方低吟浅唱。阳光从树丛那边斜射过来,左边河面上,像落了一层金币似的,闪闪发光……突然,她按到了我的敏感部位。我一激灵,从摇篮翻进了河里,瞬间感觉水冷刺骨。醒醒,醒醒,时间到了。还是那位技师,她令人厌烦地垂手站在旁边。

我说,你可以先走了。房间里很冷,我裹紧毛巾暗自思忖,为什么最近反复做这样一个梦?这梦境,我好像非常熟悉。但从没看清这到底是一道山间漂流谷,还是乡间的一条小河。连那两岸丛生的树木,也只是一片连一片沉闷的墨绿,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树。

那天我们出门买单的时候,韦经理站在收银台旁,好像专等着送我。她的目光里有种特别的暖意,冲我笑笑说,要回去了?欢迎常来。我四顾无人,看着老鬼的后背,压低声音冲她说,你真的很温和。她好像不为所动,径直往电梯口带路,为我按好电梯。

老鬼买完单,看了我一眼,骂道,没出息。他又扫了韦经理一眼,不屑地转过脸说,老妇女了,还在干?说完,老鬼几步抢到电梯口,朝垃圾桶吐了口唾沫,先进了电梯。韦经理依旧笑眯眯地守着电梯门,等我随后走进去。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她冲着我说。我想说,我会给你信息的。但碍于老鬼,我没敢说出口。从慢慢合上的门缝,我看到她笑起来,嘴唇湿润润的。牙齿很白,很整齐。我心里想说,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单独来。

老鬼的干妈摔断腿,住进了医院。老鬼要我替他去照顾一段时间。老鬼的干爸干妈住在山东烟台。老鬼每年都要去烟台住上一段时间。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他谎称是单位放年假。老鬼这次没有去,是因为他生了病——不知道什么病,我不敢细打听。临走那天,老鬼叫我到他房间去。他先交给我五千元钱,要我全部交给他干爸,就说他有事脱不开身。然后,他扬着两百元车旅费,在我头上扫了几下说,说错话老子剥了你的皮。我说,知道。我站着不走。他明白我的意思,厉声骂道,你还等什么?老子没钱了。

我动了动嘴唇,没敢说出来。我站在他房间门口,低头静等着。他又骂骂咧地数落我半天,最后割肉似的给我加了两百。四百元,要我从郑州到烟台。唉!他这是在逼我出手。自从三弟出事后,我就开始厌恶我的行当,多次想离开老鬼的“贸易商行”,迟迟没行动,因为我不知道能去哪里。

深秋的原野,像一匹巨幅的脏兮兮的画布,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着,使劲地往后拽。火车飘在上面,玩具似的,在斑驳陆离的斜坡上,急速地往前下跌,有点要被掀起尾巴倒立起来的感觉。一排排挂着最后几片黄叶的白杨树,稀里哗啦地往后倒。天光由昏黄转成灰暗,直叫人昏昏欲睡。

坐火车和蹲坑一样无聊。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机。我用微信和韦经理聊天。我将我出差的事,隐头去尾地和她说了。她夸我有孝心,是个好孩子。我说好什么好,全身上下只有两百元了,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一个月,还能不能回得来。除非去偷去抢。她说可以先借我一千。说着说着,还真从微信上转了一千给我。我不好意思收她的钱。她说,我相信你,不还也没事。我对着手机发誓,一定还。收了她的钱后,我将盯上的目标放弃了。我对着那个一看就是暴发户的中年男人,在心里说,你真該感谢一下韦经理。

老鬼的干爸干妈,我所知甚少。只在前年随老鬼来烟台见过他们一回。这是一对无儿无女和老鬼也无亲无故的老夫妻,退休前都是某机械厂的普通工人,退休后他们做起了流动摊点。春夏卖凉粉、粽子和绿豆汤,秋冬卖牛肉面、馄饨、卤水香干。老头满脸络腮胡子,身体微胖,说话有点结巴。老太太又瘦又小,白发苍苍,说话时带着一股散不去的热情。老两口住三间平房,守着一个小院。老鬼的卧室在东头,老太太一年四季,都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随时等老鬼回来住。

有次酒酣耳热之际,老鬼跟我说起过,他是怎么有干爸干妈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老鬼带新手出门 “试水”。新手没轻没重,用锋利的剃须刀,划卖馄饨老头衣袋的时候,将老头的大腿划开了。老头坐在地上喊疼,老太太蹲在老头旁边,眼望飞跑而去的毛贼喊救命。那夜天寒地冻,来往的人稀少。偶尔勾腰打街面走过的人,全装作没看到没听到,赶紧将脖子往大衣领里缩缩,加快脚步走开。谁都懒得兜揽麻烦事。大约一支烟工夫,愣是没人驻足。老鬼看不过眼,从阴影里走出来,扮成路过的好心人,将老头送往医院。到医院才知道,老头大腿上有一拃长的血口子,缝了十几针。当时要再耽搁下去,真有可能出人命。医生把老鬼当成伤者的家属,要求病人住院观察一天。当时,老两口身上只摸出几块零钱。好人做到底,老鬼只得替他们付了医疗费……就这样,老两口认下老鬼为干儿子。老鬼从此有了一个远方的家。

从烟台回来,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我也应该认个干爸干妈。在烟台的十几天里,老鬼的干爸干妈,像对亲孙子一样,将我包裹在温情的深处。与其说是我来照顾他们,毋宁说是他们照顾我。烟台的天气比郑州略冷,老爷子特地上街买回一套新衣,把我从头到脚换了一遍。老太太拄着拐杖,坚持为我洗衣、做饭。

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房间里,用手机通过微信和韦经理聊天。话说多了,沾染了不少情色成分。我说我每天晚上都想她。她问想她干什么。我说想跟她一起睡觉。她说我跟男人在一起睡不着。我问,那你不跟老公睡吗?她说几十年都是她一个人睡的。我说,那我回来陪你行不?她说你还是个毛孩子。我说我都二十二了。她说你好好照顾你奶奶,回来再说。

到郑州下火车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经理。

本想先去跟老鬼说一声的,但我有点急不可耐了。因为急躁,在超市偷一位握着宝马钥匙边走边摇的娘们钱包时,差点失手,惊出我一身冷汗。她的钱包里只有六百多元现金,少了点。自打手机支付盛行,现在出门带现金的人越来越少了。钱包里银行卡、健身卡什么玩意的,倒是有好几张。抽出现金后,我将钱包丢在服务台旁边,她应该能找得回去。和韦经理见面,我得先还她钱。没办法,我只好再找个机会下手。在一家星级酒店大堂,我又从一位官员模样的大叔那里“借”来两千多元。年迈的大叔们,多数不会操作手机,就算会操作,但老眼昏花,看手机戴眼镜又嫌麻烦,甚至出门经常忘记带老花镜。因此他们出门时,往往身上带的现金都比较多。

我在酒店门口等她。阳光从酒店背后铺过来,在音乐喷泉边落下一片阴影地带。我坐在石凳上,抽着烟,注视着大堂玻璃门。我以为她会从大堂正门出来,结果她从酒店左侧的甬道出现了。她远远地朝我招手,我赶紧跑过去。她头发有些凌乱,睡眼惺忪。我问她是不是刚睡醒。她说正打算洗澡上班。我递给她一千元钱,她没接,笑着说,不急,你先用吧。我将钱硬塞到她手里。

她的手凉丝丝的,但她身上依然有股温馨的香味。我吞吞吐吐地想约她吃饭,话还没出口,她说你怎么还有点害羞?大男孩了,洒脱点。有空我请你吃饭,我现在要回去了。我说好吧。我目送她从甬道往回走,走到转弯处,她回头朝我挥挥手。

中秋节前夜,我们有惊无险地干完一单重活。老鬼一高兴,破天荒地给我们放了中秋假。像是心有灵犀,我刚将约韦经理吃饭的信息发出去,就收到她的信息,她约我明天一起吃午饭。我们约定明天中午去“山东老家”,我有些意外。在这么重要的节日里,还以为她会和家人团聚呢。

“山东老家”的奶黄包和酸菜鱼是我的最爱,这两样她都帮我点了。她跟服务员要了一副刀叉,专门帮我切奶黄包。她用刀叉,切出各种小动物的卡通造型,逗着我吃。吃完饭,她没事找事地取一片纸巾,巧妙地折叠出三个手指套,套住拇指、食指和中指,将桌面洒落的残渣剩刺,一点一点地夹进烟灰缸,擦去桌面明显的油迹,再将指套弹在空碟子里。

经她一收拾,桌面看起来整洁多了。我想提醒她,这不是她该干的,但见她做得自然流畅,不忍打断她。做完她从包里掏出纸巾,冲我一笑说,我去下洗手间。你好好想个节目,我下午休息。

她这意思,将时间交给我了。上次在电影院,我搂过她脖子。我的指尖按压过她的胸部,她好像没反感。只怪椅子之间的空隙有点大,间隔杆无法收起,我绕过她脖颈的胳膊不够长。我的指尖,弹钢琴般弹压了几次,就收回来了。她悄悄告诉我,后面有人。说这话的同时,她用温热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直到电影散场,我们都一直紧扣着手指没松开。

这次应该有戏。我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柠檬水。服务员送过来时问我,你妈要不要也来一杯?我们这里的柠檬水,用的是昆仑山矿泉水,你妈好像很喜欢喝。我愣了一下,说不用。我悄悄掏出一粒药片,夹在手指缝里,环顾四周,假装用手掌抹嘴,轻松地将药片塞进嘴里。

与我们隔着两张台,并排坐着一对很腻歪的男女。女人动不动就藏进男人怀里,仰着脸要男人喂她。那女人的脸长什么样,我没看清楚,只看到她乌黑散乱的头发披散到后背。男人搂她腰的手,轻易就能绞玩她的头发,抚弄她的臀部。

药片在嘴里开始融化,一股苦涩的味道传遍口腔。我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点燃一支香烟,狠劲抽了两口。我观察着这对活宝,动着歪心思。这时,她从洗手间回来了,看看我,又看看那对男女,莞尔一笑说,想好了吗?

想好了。

我们去干什么?

我想……想和你去开房。我厌恶自己的底气不足。

她缩脖子一笑,轻轻地说,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看表演吗?

开房是她出的钱。她说和嘉华酒店的经理很熟,可以打内部折扣。我要给她钱,她说不需要,只说忘带身份证,要我把身份证给她。她从前门进去,我从后门进去。我耍了一点手段,从她包里盗取了身份证。看她的年龄,真吓我一跳。进房后,我又偷偷将身份证放回她的包里。

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做爱之前,我一直在享受她的悉心照料。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既没有多少废话,也不显得干巴。脸上一直浸润着一层笑意。和她在一起,我觉得特别安心。她不是在无声地微笑,就是莞尔一笑,或是眯起眼,持续地微笑不止,蒙娜丽莎似的。

一关上房门,我就发疯般地抱住她,在她脖子和脸上乱啃一气。她开始紧闭着嘴,不让我亲她的唇,但经不住我的不屈不挠,终于接纳了我。她嘴里有股清新的口香糖味。我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她半推半就地说,我整个下午都休息。

她像母亲面对调皮的孩子,一件一件地替我脫衣服。我的手脚都不安分,她只是躲闪,但不急不恼。实在躲不开了,就随我胡掏乱摸。她不停地对我说,听话,先脱了洗干净再来。再闹我要生气了。脱光衣服,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几块伤疤,她一块一块仔细地抚摸着,像看不认识的碑文似的,疑惑地问我伤疤的来历。我当然不能跟她明说。尽管我清晰地记得,背上的两道疤,是在南阳被人用皮带打的。肋下的椭圆形刀疤,是在开封火车站被人用水果刀刺的。胸前巴掌大的伤疤,是被老鬼用开水烫的。我告诉她,这些伤疤,都是我在陕西挖煤时不小心留下的。她将热乎乎的脸贴在我的伤疤上摩挲着,痒丝丝的。这让我恍惚间产生了幻觉,我应该有过母亲。假如母亲不是在生下我四个月就病故了,假如我有母亲陪着长大……我控制好情绪,对她说,以后我就叫你韦姐吧。

随你叫什么。她笑着说,不过我儿子可比你大好几岁。

你儿子在干啥?我问。

你以后别干这个了。她突然说。

我吃了一惊,你……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早就知道。她接着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老虎学咬人。你还年轻,我帮你介绍个送外卖的工作好不好?

我不敢接着她的话说,就转问她,你儿子现在干什么?

她拍一下我屁股说,我儿子现在打算洗澡,并将我往浴室推。我弯腰捂住下身不进,坚持要个答案。她说,我们离婚后他跟我前夫去了美国。

我先进了浴室。浴室的隔墙是钢化玻璃,我打开遮光帘的缝隙,偷看她脱衣服。她先将我的衣服叠整齐,在行李架上摆好,然后才背对着我,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当她脱到一丝不挂时,我惊得目瞪口呆。她平坦的小腹,光滑细腻的肌肤,全然不像我在网上看过的五十多岁妇人的样子。她裹好浴巾后,才手指着隔墙,笑着向我走来。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在偷看她。

我像一头急于吃到树洞里野蜂蜜的笨熊,手脚并用来享受这场永远词不达意的盛宴。她时而以母亲的名义精心清洗心爱的娃娃,时而又以姐姐的名义为一只猴子轻拢慢捻。让我难堪的是她在弹洗我紧绷绷的下身时,突然问,你是不是吃了药?我说,我怕一时紧张,起不来被你笑话。她可笑地摇摇头。轮到我当主角时,我依次扮演她的丈夫、情人和儿子……我们以热水为介质,在快速流淌的时间里,化合着狂热的情欲。

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最妙不可言的一个下午。我像在柔软温暖的波谷浪尖上漂流了一个下午,又像在铺满鲜花和掌声的跑道上跑出了一个世界冠军。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初冬的午后,我洒下的每一滴汗水,不仅深藏着偷香窃玉轻松得手后的庆幸,更有高价卖出后收获的绵绵喜悦。

完事后,她突然双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我吓得不知所措,赶紧去拉她的手,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没……没事,我就是想……想哭一会,你别管我。她抓过被子,将自己覆盖起来,像做一件严肃的事情那样,认真地哭了有十多分钟,才慢慢平息下来。当她红着眼睛,云开雾散地掀开被子时,冲我笑了笑说,没事了。真痛快。你知道吗?人的眼泪有毒,哭出来了,毒气就散了。听到她这么解释,我才稍稍放松。

其后的两个月里,我们不断地重复着这天下午的故事。只是后来,我每次都提醒她,做完了不准哭。她真的没再哭过。就在我们坠入爱河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将老鬼激怒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今早太阳一出来,照得整个世界一片花白。我们住的筒子楼,孤零零地站在城郊发电厂后面。斑驳陆离的墙面黑一块紫一块的。年久失修的瓷砖,东掉一块,西掉一块,露出原砖色。每层楼的走廊和窗口,都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一团团乳白的烟尘从发电厂的大烟囱吐出来,绕过筒子楼的尖顶,在寒风中丝丝缕缕地消散着。

吃完早点,我们从街头往回走的时候,冻得瑟瑟发抖的二弟,望着我们的筒子楼,对着电线杆上的一张小广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道,我们整天呼吸的,全都是煤烟。你看看我们那楼,简直就是破破烂烂的烧火棍。

到一楼仓库的时候,我跟二弟说,你先回,我想去找老鬼。二弟朝楼上望望说,你去碰碰运气吧,我昨天被骂惨了。那时是上午九时多。老鬼住在六楼最大的那间房子里。房子里有一扇玻璃窗,从外面看像块深蓝色的幕布。从内往外看,六块玻璃其实都是茶色透光的。外面的垃圾堆、枯木和黑色的小河,马路上的行人车辆,都能看得清。

我一口气跑到六楼老鬼的门口,累得有点气喘。我等了一会,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门没锁。老鬼在里面说。

老鬼是我的父亲,也许不是。在我的记忆里,唯一的亲人奶奶去世后,我成了孤儿。从村里流浪到城里,在某个无法记清的时间,我稀里糊涂地跟了他。为了不饿肚子,为了冷天有衣服穿,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我就服服帖帖地叫了他“爸”。在他辱骂、踢打我的时候,我一次次怀疑,他不是我父亲。据说,一个人的亲生父亲,在打骂他的孩子时,总是有底线的。但老鬼似乎从来没有。他每次惩罚我,看那架势,都能要了我的小命。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老鬼的卧室。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怪味。他穿着睡袍,深陷在窗边的沙发里。刺眼的冬阳,透过玻璃照进来,柔变成橘黄色,染亮了一大片。将老鬼花白的头发和睡衣都染成了金色。老鬼穿的睡袍,是三弟去年从喜来登酒店给他弄来的。三弟为此残废了一只胳膊。他铺在膝上,看着那本厚厚的,包黑书皮的《圣经》。

《圣经》是我帮他从一位教授家的书架上偷来的。他有天突发神经,要我帮他弄一本《圣经》来看看。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暗笑他,字都认不全,还能看出什么意思呢?按老鬼自己说的,他小学都没念完。他这大半生,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那句口头禅,老子坐过的牢,比你上过的厕所都多。他没有吹牛。在兄弟们“出事”的时候,他总能说出,哪家看守所里不打架,哪家监狱每周吃一顿肉,哪家看守所发的棉衣厚实等。他十三岁就跟着师傅学偷盗和流浪。四十岁之前,加起来,他有近十年的时间,是在各地的监狱里度过的。这才练就了他今天的神功,坐到了霸主的位置。

最近几年,他很少亲自“下水”了。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商行,其实是家子虚乌有的贸易商行,还给我印了副总经理的名片。现在除非有重大行动,他一般都是坐镇筒子楼,培训小子们观察和行动的技巧,为一些重要的行动谋划。我的私人收获,他“抽水”也减少了很多。只是在谁不幸“栽了”,需要他想办法捞出来的时候,他才会狮子大张口,赚上一笔。见他在看《圣经》,我想也许上帝会帮我一把。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鬼头也不抬地说。

我站在他面前,胆怯地说,我想……想跟她……结婚。

老鬼偏过头看着我问,是谁?

就是……就是辉皇酒店那个韦……

我还没说完,老鬼就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挺着肥大的肚子,冲到我面前,挥起《圣经》,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下来。他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结,叫你结,叫你结……他打一下骂一句。就在我眼冒金星、头有点眩晕的时候,《圣经》突然掉在地上。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身子开始倾斜,我赶紧将他扶倒在沙发里。我知道他患病了。他涨得满脸通红,脚也开始一起抖动。我问他要不要叫医生。他无力地动了动手指,指指茶杯,我扶他喝了两小口水。他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艰难地喘息。

我们老早就看出,老鬼可能得了什么病。近段时间他经常手抖,发作起来很厉害。过了很久,症状才慢慢消失,他脸上的血色,缓缓变回来,手颤抖的幅度渐渐变小,直到小得不易察觉。他要我跪在他面前,揪住我的头发说,你真混蛋,老子差点给你气死。你怎么能和她恋爱?现在还要结婚!你得给我照顾好兄弟……老鬼的手软弱无力,只是口气比较狠。我在心里揣测,他离死不远了。他死了,我就自由了。

你不能和那个老女人结婚。他语气缓和下来,指着我说,你随便找哪个女人结婚我都不反对,就是不要找她。你们年龄相差太多,是两代人,知道吗?老老实实出去干活……不准跟人说我有病。快滚!

我下到三楼楼梯口,感觉尿憋得狠。我躲到消防通道里,敞开裤子,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舒服极了。正当我准备拉裤链时,一位阿姨推门而入,吓了我一大跳。她是来倒垃圾的,垃圾袋丢在过道上,她赶紧转身回去。

我昨天和韦姐约好,今天一起去五指山玩一天。我想站在山顶,找个机会,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结婚。只要她答应,我就对着蓝天白云高喊,我要结婚了!我有家了!然后静听重叠的山谷回声。

以前,我去她家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摇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后来我又在滨河公园问过她一次,她说,要是你不再干坏事,不再和那个胖子瞎混,我可以考虑。这给了我莫大的希望。我说行!我就依你说的去送外卖。她撇嘴笑着说,那你要对天发誓才行。我抬眼望天,蓝汪汪的天幕上,漂浮着几条纱巾样的白云。我可以做到第一条,可以对眼前蜿蜒不绝的大峡谷发誓,再不去行窃。可她要我离开老鬼,这有点困难。

我问她,你认识老鬼?

谁是老鬼?

就是你说的我……老爸,那个胖子。

哦,他以前是我们酒店的常客,熟悉而已。

我又问,你是怕他骂你?

她不屑一顾地说,他算老几?我只是觉得他不是好人,而你还是个孩子。

我想了想告诉她,他生病了……估计快要死了。

她笑着说,报应。

快到山顶时,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实在走不动了,想找个地方休息。我指指前面,那儿有个供游人小憩的六角凉亭。

凉亭内的石凳上,坐着正在休息的老两口。老太太抱着脱下来的羽绒服,老头提着一个行李包,边抽烟边和老太太说着什么。

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正从山上下来,往凉亭里走。我一瞟眼,凉亭底下的台阶,果然有个男的在举杆玩自拍。二弟那双贼眼,已盯上老头屁股后面鼓鼓囊囊的钱包。下一层坡道上,几十米外,有个戴着黑白相间的高尔夫帽子的胖墩墩的中年人,正压低了帽檐,慢悠悠地上山。我想要坏事,这是我们联合行窃的标准格式。看老两口不像是有钱人,最多就是靠退休金生活的主,我捅捅韦姐说,你看前面,这老两口要遭殃。

怎么了?

你留意下面那个人,那人才是真正的小偷,我认识他。别看这对是情侣,他们是幌子,肯定要找老两口说话,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话间,这对情侣已经进了凉亭,主动和老两口攀谈起来。台阶下二弟的自拍杆,已伸出刀片和挠钩,划开了老头的裤袋。

老人家注意!有小偷!韦姐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她边喊边推我,你去帮忙啊。我感觉韦姐已经累得全身抽搐,她的手臂都在打战。

我一个箭步,跳下坡道,沿着下一层山道,朝得手的二弟追去。情急之下,我忘记了习惯性套路。在我和老鬼擦肩而过时,我脑子里分明晃过他不会攻击我的想法。但我这一次判断失误了。只差三五米,我就能抓住二弟了。

老鬼伸腿一绊,我身体失去平衡,瞬间像一辆劣质跑车急刹,应声翻下了山坡。身手真的退化了。我撞停在第三层山道上,眼睁睁地看着,身手麻利的二弟,冲进观景平台的人群里,消失了踪影。我失望地看着一碧万顷的蓝天,几条纱巾一样的白云,飘动着,飘动着,慢慢模糊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闪回现实。我躺在二弟的臂弯里。我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血沫。我心里想,我可能活不成了。我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韦姐,我转动眼球,尽力清干净嗓子发出声音,可我将“韦姐”两个字叫分开了。二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大声告诉我,大哥,老鬼正拦住韦姐谈你们的事。老鬼没发火。你一定要挺住,救护车马上就到!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极力咕哝着喉咙,可我说出的话,连我自己都没听清。远处传来一串令人心慌的“嘀嘟嘀嘟嘀嘟”声,我疲惫地合上了眼。

这事来得有点突然。没想到,老鬼会对我“使绊子”。而且这也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威胁韦姐远離我。我在医院醒来后,二弟跟我说,老鬼知道韦姐的底细,他以为你要跟她去干见不得人的事,老鬼怕你被她拉到阴沟里去了。现在知道你要去送外卖,他说以后不管你的事了。

二弟突然停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哥我也想跟你去送外卖,你看行不行?

我沉默了一会,问韦姐现在在哪。

她回酒店了,老鬼真是这么跟你说的?我眼前浮现出老鬼倒在沙发上,全身颤抖,剧烈喘息的衰相。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上山的?

二弟朝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那天你一出门,老鬼就派小弟跟上你了。他知道你要去找她的。哥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一阵疼痛袭来,我艰难地点点头。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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