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泷
路大理坐在窑前忙活。土窑从日军打进来开始歇窑,已废弃好几年。昨晚乍一启用,好像贫困潦倒的汉子肩上勒负了一辆重车,不是咳嗽就是喘,弱不禁风。
乌鸦乱飞,让暮色染上不祥的聒噪与恓惶。乌鸦、暮色和浓烟滚滚袭来,铜台沟的天空泛滥着污浊的气息。
窑前荒芜的空场,堆满他准备的一垛垛榛柴、一捆捆干草、一摞摞劈柴,还有几堆牛粪,一堆黑褐色的煤炭。窑塘里,烈焰熊熊、烟雾纵横,累累的砖坯高耸至窑口,接受着火舌灼热的烧制。
路大理有一千条理由拒绝烧制青砖。因为日军的枪炮声在村外一响,他们猫腰撅腚呼扇着猪耳朵一样的帽子在村里一转,他豢养的两匹雪青马就被粗暴地赶走了。他于是起誓发愿说,过日子,没有青砖不成,但日军来了,还过什么日子呀?这帮小个子不滚蛋,老子是不会烧窑的!
但儿子路小虎的一条理由就让他的一千条理由如同纸糊的大厦,在飓风中轰然坍塌。路小虎的理由是,有个姑娘答应当我新娘子,但人家要咱盖新房哩。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就这么一个快四十的儿子,儿子不娶媳妇,就得打光棍儿啦!
路大理是铜台沟乃至周围十里八村的窑汉,被誉为“窑把式”。他烧一窑砖,或烧一窑瓦,掐头去尾,满打满算,皆是十天。什么兑沙子,和泥、踹泥、醒泥,扣砖坯子,或上瓦轮盘;什么晒砖坯、瓦坯,码窑、烧窑,歇火、降温,出窑……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然,窑汉的手艺在于烧窑时对火候的把控上。他会根据阴晴、光照、温度、湿度乃至柴禾、炭火的状态,决定屯水与封窑、出窑时间。而且,每每出窑,无论砖瓦,其色泽、形体、软硬度,都是恰好,绝对没有欠火疲沓或过火焦化的现象发生。村里竟流行这样一句歇后语,路大理的砖瓦——正好!
终于,整整十天,一窑青砖烧制好了,一垛一垛码在山坡的平地上,上面缥缈着袅袅的青霭。远远看去,宛如一个个精致的积木,在春天紫蓝色的豌豆花中,肃立。
當天傍晚,正当路大理好酒好菜请人准备动工盖新房时,一溜日军的军车闯进铜台沟。日军和伪军荷枪实弹,胁迫着村里百姓,将新出窑的青砖,全部拉走了。
此时,偏偏路大理和那些工匠皆醉倒在火炕上,东倒西歪,力不能支。
翌日,路大理在土窑前的山坡上,一遍遍转圈。他红着眼睛、跳着脚,高声骂道,你抢我的青砖,去垒坟墓吧!
日军真的在铜台沟外的牛头沟门,竖起了一座青砖松木的坚固炮楼。
不久,路小虎竟然骑着一匹铁青色的骡子,一身玄色如锅底的军服,带领几个歪戴帽子打着绑腿的伪军,耀武扬威,回到了铜台沟。
他笑嘻嘻地对路大理说,爸,你烧的青砖,值!小虎我如今是牛头沟门炮楼的小队长啦!
路大理坐在木椅上问,这些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把青砖给了日军?
路小虎很得意地说,是我!
路大理跳了起来,又坐了下去。他卷了一根喇叭口旱烟,用火镰点着,闷闷地说,你……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路小虎走了。路大理对着老伴喊,扫,把屋子、院子都给我扫一遍!
路大理的脸色整日阴着,黑云压城。
秋天,传来消息,三名从热河潜入锡伯河川的抗日武工队员在过炮楼时被捉,牺牲在炮楼里。
路大理大病了一场。他让老伴关闭大门,再不愿意在村里露面。
临近年关,路大理居然将土窑打扫一新,还将库存于仓房的砖坯搬运至窑前。别人问他,他说,烧砖,修坟!每个字都像铜豆子,硬邦邦。
烧砖的火是在除夕半夜燃起来的。当时,村子的人纷纷出屋烧纸祭祖,蓦地看见路大理的土窑烈焰腾腾,烧红了半边天。
正月初一,他竟然将土窑封了。这次,一反常态,他不是屯水,而是用土,将整个土窑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后来,还在窑顶竖了一个坟头。
坟头凸起,他老伴的哭声也突兀地响起来。哭声呜呜,喑哑,像黄牛在抵着泥土哀号。
从此,村民再没见到路小虎。
从此,路大理再没烧过砖瓦。
锈迹斑斑的老钟被狂风吹响,村里没头没脑窜来一股土匪,闹得鸡飞狗跳。一时,大姑娘小媳妇俱吓破了胆,有的往脸上抹锅底灰;有的急慌慌将长发剪掉,女扮男装;还有的飞动脚底板,逃之夭夭。
这不,土匪遁迹两天了,董玉民的小女儿董娇娇还没有找回来。董娇娇是董玉民的宝贝疙瘩,问亲戚、邻里,两处茫茫皆不见。他急得上唇起了燎泡,像贴上一片丑陋的膏药。无奈,他放出话来,谁找回董娇娇,就许配给谁做老婆!
傍晚,蝙蝠低回。这有着无限诱惑意味的许诺,长了翅膀,在铜台沟上空飞翔。
朱玉林恰好闻知此讯,他好似揭皇榜的举子,很自信地走进董家。
他原本是逃出来躲避土匪的。他是孤儿,从小当羊倌给老财主放羊。也曾丢过羊,丢了羊,就倒了霉,挨老财主的皮鞭,还饿肚子。他就研究羊的踪迹,一年又一年。在风里,在沙土上,在荒草中,在河岸边,他谙熟自己一百多只羊的每一种足迹。他不再一只一只去数羊,仅仅瞥一眼群羊的杂乱蹄印,就万无一失。从此,无论掺群还是走失,他一概寻踪觅迹,让失踪的羊只完璧归赵。
有次,一户财主丢失六只羊,十天后,找到他。他去羊失踪的草场转了转,翻山越岭,居然在一处废弃的半截烟囱内觅见了里面啃噬青草的几只羊。
附近村子丢失了骡马牛羊,都请他去码踪。甚至走失的人。居然马到成功。他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智者。后来,财主为他娶了一个媳妇,他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却得罪了土匪。因为多数时候,是土匪穿窬之盗,顺手牵羊,将牲畜赶往一个秘密的角落,要慢慢消受。朱玉林的聪明,断了他们的财路。土匪恼羞成怒,杀死了他的老婆,并扬言要杀死他。他只好逃亡,居无定所。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渴望女人温情的怀抱。要睡觉,寤寐思服,有人递上枕头。朱玉林当然要一显身手。
董玉民见到他,连连摇头。朱玉林貌不惊人,瘦小孱弱,且羼有华发。两个字,老相。董玉民不相信他,也不甘心董娇娇这朵鲜花凋零在一个连牛粪都不如的男人之手。董玉民蹙眉,嘬牙花子。
朱玉林却说,救人要紧,不怕你反悔!于是,在董娇娇的闺房流连,琢磨女子的绣鞋。
董玉民流一泡泪,挥手说,死马当活马医,快去找吧,董家不赖账。
他是在村后一悬崖后夹缝里找到的她。她被夹在巉岩边,下面是千仞悬空的罅隙。他将几近昏厥的她背回董家,便举步离去。她却嘘了一口气,喃喃说,不让你走。
她的弟弟董才上前拉住了他。
几日后,董娇娇尚未痊愈,锣鼓喧天中,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其间,朱玉林帮公安破了几宗案件,被誉为码踪专家,被录为公安技术员。
有宗蹊跷的案子,被他侦破,他声震遐迩。那是个惯匪,盗窃公安特派员一支手枪而逃窜。人们皆束手无策。他用一只特制的山黄榆木棍和手掌虎口,走走停停、东量西量,说这个人狡猾、脚小,穿双39码的布鞋,外面套了双42码的黄胶鞋迷惑我们。最终在荒野一处山神庙,抓获了罪犯,手枪和两双鞋俱在。
不久,农会丢失了准备分给全村欢度中秋节的700元钱,把朱玉林和几名公安请回了铜台沟。
作案现场,不见足印。人们一頭雾水。朱玉林转过来转过去说,作案分子除非把脚砍去,有脚,就得行动;行动,自然“露马脚”!他说,这个人作案时根本就没穿鞋,他穿袜子,下面绑了一条毛巾!
几个人顺藤摸瓜,竟然追到了董家。董才衣冠楚楚地在大门前拦住了他们,责怪朱玉林,姓朱的,你胆敢往我们董家扣屎盆子?我看你是不想娶我姐啦!
朱玉林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董才,我们到你的房间看看。董才说,不去,你个白眼狼!
这时,董娇娇走出来说,玉林,你怎么可以怀疑董才?当初,可是他帮我把你留下来的。
他沉吟道,娇娇,我是人民公安的一员了,怎么可能徇私舞弊呢?
结果,在董才的房间搜出了两条脏污的毛巾和一双布袜子。并且,在董家喂猪的石槽下搜出了700元赃款。
在董才被五花大绑抓走的当天,董娇娇离家出走了。
朱玉林跑回铜台沟,说娇娇,我还等着和你入洞房呢,你休想逃过我的火眼金睛!
他向着大黑山最高峰奔去。
秋光里,青纱帐上长出了红黄的脸谱。高粱穗子像个火把,冲着天空笔直燃烧,红彤彤的,玉米腰间揣着金锤子,还挂着棕红的髯口,它们在大田里铿锵地唱着一出大戏,给天地听。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