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似乎让躺在炕上的仙泉一中刘老师怎么躺着都不舒服,好像炕上到处都是直立的针,扎得他痛苦不堪。可是,摆在窗台上的仙指花,每看一次,都会让他有片刻的安宁。其实他只是凭感觉,知道那花就在那里,散发出幽香。他的视力似乎在快速地衰退,只要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眼前就仿佛洞开了一片天空,充满阳光。
癌痛袭来时,他就把头抵在书本上。那些备课笔记,是他要求二弟放在他枕边的,他说等他病好了,重返课堂时用。一想到课堂,他的听力似乎也恢复了,可以听到从窗外传来隔壁校园的声音,无论是读书还是嬉闹,都让他觉得那么亲切。每次听到学生的声音,他的眼前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充满阳光的教室里,一双双眼睛全是微笑,面对他的提问,瞬间鸦雀无声;只见一只只右手高低不齐地举着,有的期待点到自己的名字,有的则相反,也有的是在迷茫中试探,他全知道他们的心理。
他很想不再批评,只是表扬,表扬那些他批评过的学生,希望他们不再让自己批评——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有些口干舌燥,他用力转动一下舌头,伸出嘴巴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是他长期在课堂上口干舌燥时的习惯动作,以此解渴。
他呻吟着说:“水……”
一直坐在炕沿边的二弟连忙起身近前,问:“哥,喝水?”
他重复着水字,似乎嘴里一下子充满了一条河。他盯着二弟,就仿佛感觉到了从教室外传来的花香。仿佛,他看到了花香的涟漪,瞬间荡满整个教室。那似乎是他数年前第一次踏上讲台,他紧张得口干舌燥,四处找水,才发现那个年代老师的讲台上是没有水的,课时内只能忍着干渴。似乎是十年后的同一个讲台前,他也是这样的口干舌燥,仍然没有水喝,他已经能忍受这样的干渴了。实在忍不住,就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可是这一次,似乎他的视力出现了问题,他眼前的场面开始晃动,接着整个教室翻转过来,讲台就砸中了自己的脑袋……
那个画面之后就中断了,也意味着自己从此无法站立起来。就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少个时日,但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从此离开讲台。那是他的舞台,他才三十岁,还没有任何理由要退出这个战场。他努力睁开了双眼,顺着炕洞,半躺半坐在炕里窗台下,对二弟说:“水。”
二弟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的那盆仙指花上。紫红色的花蕾,已经大过了火柴头。这是他病倒以后,他的学生送来的。二弟懂了他的意思,爬到炕里,把花盆挪近了些。几瓣花叶掉在了盖在刘老师身上的被子上。刘老师一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颤巍巍地抓住叶片,说:“浇水……”
他说着,抓起窗台上的水杯。水杯里是专门给他喝的井里拔凉水,用于让他降温,减轻他的痛苦。二弟把水杯放到他的嘴边,说:“哥,喝一口。”
他摇头,豆大的汗珠突然冒了出来,滚落在杯子里。杯子却滑出他的手,倒在炕上。他试图用手去捧那水渍,一阵如潮的剧烈疼痛袭来,令他半躺半坐的身体佝偻成虾球状,被子滑落,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的骨骼,把他身上的粗布衬衣支棱得变了形。他咬着牙,塌了腮的嘴角又流出了血渍。二弟抓起卷着毛巾的钢板尺,送到他嘴边,让他用力咬住。
“大哥,打一支杜冷丁吧。”二弟眼里含着泪说。
“不顶用了,留给别人用吧。”
这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然后,他的眼睛只盯着仙指花,定定的,像要把那花儿也咬碎了!嘴里的血沫变成了血泡,渐渐变大,最后破了,溅了一脸血点。二弟用纸巾欲给他擦去,却被他推开,他说:“水。”
二弟看着哥干裂的嘴唇,快速到外屋打水。这时,他努力挺起身子,试图够到花盆。可是怎么也挺不起来。怎么也够不到花盆,他痛苦地放弃了,一口咬住那把要滑落的钢板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咬断了多少把尺子,但这一次他知道,这把不是木尺,也不是塑料尺,这把是咬不断的。他的面部严重扭曲变形,露出了痛苦的狰狞。他用力憋住了一口气,闷哼了一声,长长地呼出了这口气,充满乞求的目光,投向那仙指花!
他仿佛看清了那束鲜花,也闻到了花香,还听到了操场上孩子们的吵嚷声!
他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嘴里的尺子就掉到了炕上。
这时,二弟快速进屋,把水杯放在哥哥的身边,扶平哥哥的身子说:“喝吧。哥——”
二弟的眼泪,落进他的嘴里。
他抿了一下嘴唇,说:“人间的水真甜啊!”
二弟忙把水杯沿靠近他的嘴唇,哭泣着说:“哥,水在这……”
他推开水杯,又转向仙指花,說:“要死了……”
二弟伏在他耳旁,轻声说:“老爸是最好的医生,他说过的,你死不了,因为人要死的时候两条腿会伸直的。而你的腿,是蜷缩着的……”
他突然暴怒,摇着头,指着仙指花,良久才说出声:“花,要死了……”
二弟抱着哥的头,强忍着泪水,说:“你先把水喝了吧。”
他盯着水杯里清澈的水影,突然安静了。继而他微笑了,推开二弟的手,说:“我,自己来。”
他示意二弟扶起自己,手扶着水杯,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闭上眼睛,眼皮不停地颤动,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弟扶他的手,再次把水送到他的嘴边。他呷了一口,重复着课堂上止渴的动作,舌头伸出口腔,转动着舔湿了嘴唇。这时,从窗外又传来了学校下课的铃声,学生们又欢快地嬉闹起来,让他张大双眼,露出欢快无比的笑容。
那刚入口的水从嘴角淌了下来。
二弟说:“哥,再喝一口。”
他看着二弟,乖乖地呷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人间的水真甜啊!”
说着,他抓住二弟握着水杯的手,伸向花盆,一点点倾斜,水溜儿就淋在枝头的花蕾上。花蕾湿漉漉了,细小的水珠像学生们充满期待的目光,亮晶晶的。
突然,水瓢掉在了被子上,他的手臂也垂落下去……
作者简介:刘文忠,男,哈尔滨阿城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在《北方文学》《岁月》等刊物发表诗词、短篇小说两百余首(篇);完成长篇小说《医恋》(上下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