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你未必知道

李治邦

一

董碧伟是男人，玉树临风的一副样子，很多人见他名字的时候都认为他是女的。

他从大学升任到这家单位的副手，也是副地级。在大学，他是商业情报的老师，后来是系的主任。不知道谁看上了他，他也毫不知情，就这么提拔了。他走的时候，大学的领导很可惜，说你去那个单位干什么，你的商业情报专业已经很厉害了。董碧伟笑了笑，说，我有兴趣当当官，都说现在当官不容易，我体会一下怎么不容易。领导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单位很复杂，也很有背景。都是圈子，都咬着不松口，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也就是飞蛾扑火。社会上都说这个单位，谁要是想死，就到这个单位，死得很难堪。董碧伟梗了梗脖子，我就是想死才去的，在大学太安逸了。

深秋，这座城市的树叶子都还没有掉，简直是奇迹了。还有些热，很多女孩子都穿着短裙在街上摇晃，露着那一条条纤细的腿，像是裸露的藕。董碧伟到了单位就销声匿迹，很少见他在网上发东西，喜欢他网上发微信的都不断催问，你怎么不写了，我们喜欢呀。过去董碧伟经常出国，他只要出国就爱发照片，拍摄得很艺术，也很有旅游广告的嫌疑。他在埃及拍摄的片子就导致很多人去，回来说，你那是诱惑，去了没有你拍摄的那么震撼。董碧伟的妻子是税务稽查所的，叫琪琪。他和琪琪的结合也是不可思议，两个人性格和爱好完全不同却瞬间认识结婚。琪琪不要孩子，董碧伟说，我和琪琪结婚就看上她不要孩子，这样我们一辈子就休闲了。董碧伟来到这个单位半年多，一直蛰伏着，在班子会上也很少说话。他跟同事们的交往也甚少，只是见了面打个招呼。单位的一把手脸色皮肤黝黑，他开玩笑说自己可能是包拯的后代。单位的人都比较怕他，因为他开玩笑就是批评，平常不好说的话都在玩笑里尽显出来。说得对方会面红耳赤，甚至大汗淋淋。他叫金招生，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古怪，没有人敢问他招生是什么意思。对金招生一年的告状信估计有两抽屉，都是匿名的。在信里告他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养了几个情妇，甚至都有名有姓，因为这个单位的漂亮女人多，所以说得有鼻子有眼。后来，上级组织调查清楚了，但不好公布，那就是金招生阳痿多年了，这也是老婆已经离婚多年的原因。所以说金招生的脾气很暴躁，有人说跟他阳痿有关系。单位的人都说董碧伟来是准备接替金招生的，这个说法沸沸扬扬。有一次在单位食堂吃饭，金招生开玩笑地对董碧伟说，都说你是接替我的，我才五十三岁，你说我能去哪。董碧伟说，你要是什么话都相信，那就麻烦了。金招生问，怎么麻烦了？董碧伟说，现在有人说咱们单位要与另外一家单位合并，说了三年了，合并了吗？金招生若有所思，摇着头说，有可能，合并了，我就回家歇菜了你上位。董碧伟也不解释，吃完饭走了。

冬天似乎没有怎么过，春天就到了，而且刹那间万花开遍，姹紫嫣红。这年都说是新婚的风水年，单位有十几对年轻人要成亲。定的时间都是三月十八日，传说这天结婚会有喜头有好彩。请假的人一多，单位有些招架不住。还是董碧伟在班子会上出了一个主意，在郊区举办一个集体婚礼，显得咱们清廉也不失热闹。董碧伟很少在班子会上说话，他一说立刻引得大家同意。金招生笑了笑，说，你还是有主意，就是平常不说，总让我一个人说。你看看这不挺好的吗，那你就负责。走出会议室是一条狭长而又逼仄的走廊，只能容下两个人并肩走。据说当年设计的时候就是金招生出的方案，他说这样可能说些亲近的话，能把刚才开会的气氛冲一冲。一般都是金招生自己走，班子的人都在他后面。这次他让董碧伟陪着他，金招生笑笑，问，官场上这套活儿混得熟悉了吧？董碧伟怔怔，他没好意思接茬。金招生稍微板板脸，你和妻子关系怎么样？董碧伟稳稳精神回答道，还可以。确实，董碧伟和琪琪没有红过脸，更没绊过嘴。琪琪论长相一般，就是皮肤白皙。可能是职业的熏陶，她为人不苟言笑，做事很严谨。董碧伟总想跟她调皮一下，每次琪琪都很不适应。可一旦董碧伟有什么事情脑子不够使了，琪琪都会出面，而且每次都会有意外发生，让董碧伟转危为安。董碧伟到了这个单位发现，青年男女互相开玩笑的风气很甚，个别还动手动脚的，但也无所谓，大家哈哈一笑就完了。可董碧伟从来不和谁开玩笑，其实他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在大学都知道他是一个段子王，说荤段子一绝。金招生拍拍董碧伟肩膀说，你已经被市组织部确定我的接班人，这个事情我没有跟你说，是怕你背上包袱。董碧伟有些意外，不知怎么表示好。金招生郑重地对他说，记住我三句话。第一别沾钱，第二别好色，第三别贪功。董碧伟赶忙点头，我一定做到。金招生说，我看你第一和第三问题不大，就是第二难些。说完也不等董碧伟说什么，他背着手走出了走廊。走廊的最后一扇窗户能看到远处的山峦，都说是奶头山，在黄昏的笼罩下一耸一耸，显得格外诱人。

说起来这个郊区的山叫比邻山，山下有一个临风酒店。单位的集体婚礼就是在这个酒店举行，董碧伟是这次婚礼的主持人。这个婚礼需要有人具体张罗，董碧伟找的是规划处的处长高艳。高艳三十五岁，看起来像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金招生曾经叮嘱过董碧伟，为了你的前途，你要远离这个女人。董碧伟笑了笑，说，我这个人不好这个。金招生说，听说你在大学就风流倜傥，怎么到了这里就墨守成规呢。董碧伟一愣，问，谁跟你说的我在大学风流倜傥了，你这个情报不准呀。金招生也不解释，哪次都这样，他说完就完了，不再补充什么新的话。高艳在单位曾经被私下评选过局花，相貌确实漂亮，白净，脸色如莲藕，一点儿疵斑都没有，光滑至极。身材也高挑，两条腿像是仙鹤，没有半点儿的赘肉。尤其是乳房挺挺的，像是两座峭拔的山峰。董碧伟从心里不喜欢高艳，在一次议论单位副手的会上，金招生为高艳破例说了不少好话，大家都觉得很意外，因为金招生厌烦高艳谁都知道。金招生问到董碧伟，董碧伟说自己刚来时间不长，不很了解高艳。金招生再问别人，大家都没有明确反对，因为金招生提的事情一般都是这样。

会后，在那条走廊上，金招生问董碧伟，你那么喜欢女人，而且都知道你对高艳不错啊，在会上你都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董碧伟很难堪，张口要问怎么就跟高艳不错了，但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他只是敷衍着，高艳确实很能干，规划处的几个规划方案都很有创意。金招生说，这次只是向组织一般推荐，定谁不定谁咱们也做不了主，就像你突然调来，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一拍脑袋，一个权威的人一句话就解决了，好像多有提拔程序似的。我就是要提高艳，看看单位的反应，也看看高艳的动作，她背后的人怎么說。董碧伟问，她背后有什么人？金招生狡黠地笑了笑，谁的背后没有人，就连咱单位传达室的人都有人撑着。金招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递给了董碧伟，你看看你的眼神。董碧伟看到一个合影，他跟几个主管处的处长，好像在开一个什么会。金招生说，你对她可是含情脉脉的。董碧伟纳闷了，说，你在哪就看出我和她的眼神有问题了？金招生不高兴了，你还辩解什么，你虽然跟她隔着几个，可你在远处确实看着高艳，眼神都是欣赏。董碧伟撇嘴说，这说明什么，哪有什么含情脉脉？金招生气哼哼地说，你还狡辩，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你的眼神！董碧伟突然知道，这是金招生对他的一招棋，而且布局很随意，但每一步都是逼你使出死棋。

二

在临风酒店，集体婚礼举行很有清廉的气氛，高艳主持，然后大家轮流表演节目，最后是董碧伟的一次诗朗诵，很有浪漫气。他的最后一句是“随你走天涯，看满地花开”，说得大家兴致盎然。婚礼结束后，大家余兴未衰，就跑到山里游玩。高艳对董碧伟小声地说，咱们走走吧。董碧伟来了情绪，说，春天，一年中最富有诗意的季节，走，散步去吧，我就爱散步。两个人在比邻山的小径上走着，董碧伟说，这散步是一种心境，也是做人的修养。山上的春意正浓，太阳被裹在厚厚的云里，只是泄出零散的光亮，整个山上显得朦朦胧胧。风隐约在摆弄着树梢儿，使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高艳漫不经心地说，金一把没有把照片给你看啊？单位都喊金招生是金一把，董碧伟觉得高艳说出来显得轻飘飘的。董碧伟说，没什么呀。高艳咯咯地笑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怕金一把的人。董碧伟没笑，说，这有什么怕不怕的。高艳问，没有听说我跟金一把有什么感情瓜葛的消息？董碧伟不动声色，说，你能跟金招生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的吧。高艳凑近了董碧伟，悄然说，不要相信单位的任何传言，只相信你看见的，甚至你看见的也未必是真实的。董碧伟浪漫劲儿弥漫上来，一时兴起，对着密密匝匝的山林，吟诵着，让春风吹起来吧，树林就会有了庄严和肃穆，让春风吹起来吧，大山就有了气势和自尊……话音未落，风的呼啸声远远而来。高艳转过身，倾慕地说，你真有本事，让风吹起来，这风就真吹起来了。董碧伟使劲儿大笑着，他觉得很遗憾，自己的笑声不能响亮，也难持续很久。他原本想让笑声在山峦里回荡，然后消失在云端里。高艳说，都知道你要接金一把，现在是不是遇到很多的障碍啊？董碧伟说，咱单位除了喜欢这些八卦，是不是就不干什么事了？高艳停住脚，冲着幽幽的山谷说，现在想干事也干不了事，你看看单位的气氛，谁干事谁就倒霉！

从郊区的比邻山回来，董碧伟被金招生叫到办公室，看见他递过来一张报纸，见在四版上发了一张照片，大意说单位在临风酒店举办集体婚礼，配了一张彩色照片。董碧伟和高艳站在新人的中间，一副喜气洋洋的感觉。又一张照片，在酒店门口停着一大溜儿的车，其中有两辆公车。在照片的小标题上写着公车开去参加集体婚礼，失去了公车的作用。金招生开玩笑地说，你和高艳很精神呀，我以为你是新郎，她是新娘呢。董碧伟没有表情，因为金招生说话就是这么拿着玩笑说出犀利的语言。他看见两辆公车的车牌号，认出来是高艳一辆，还有他的一辆。那天，他的车限号，琪琪的车又被她开走。他觉得这是单位派去的工作，就开了公车。高艳开着公车去估计也是这个理由，因为高艳对他说过，我这次可是单位派来参加工作的，要说凑热闹我才不来呢。我一个单身女人看这个，不刺激我吗。金招生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在社会上产生反映，上级也找我调查。当然，我该解释的都已经解释了，说明你和高艳是工作。可你和高艳开公车去也欠考虑呀，毕竟婚礼也不是单位的工作吧。董碧伟咂着牙花子说，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咱们就是想说单位号召新事新办，移风易俗吗。金招生说，给上头写个检查，深刻点儿。董碧伟问，怎么能深刻？金招生赌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董碧伟皱着眉头，报社的记者怎么会跑去呢？金招生说，咱单位就一直有人想坏事，唯恐天下不乱。董碧伟问，坏谁的事啊，这不是坏你的事吗？金招生嘴里骂咧咧的，就是有人惦记着我的位置，赶我走吧。也是，现在一把手多难当，谁还有这么强的权力欲望。金招生说着话，董碧伟也不回应，就这么平靜地看着他。

高艳带着很多口香糖进来，金招生问，什么意思？高艳笑嘻嘻的，昨天一百对新人结婚给的都是这个，给您也尝尝。金招生问，哪有用口香糖作喜糖的？高艳笑眯眯地解释，有什么不可以，口香糖和结婚不都差不多吗，填进嘴里时甜蜜蜜的，久了就同嚼蜡一样了。金招生也嚼着一块，高艳看着桌子的报纸说，上面是要找我谈话吗，我跟您说我不去，您非让我去，这去倒成了问题，跟您说，我不认账。谁要是跟我谈这件事，我就把谁开着公车出去做个调查，我查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金招生拍了桌子，呵斥着，我说你什么了，你就这么大反应！我看你在单位宠你的人太多了，你就有了这么大脾气，告诉你，在我这不行！

三

春天时间不长，夏天就迅速地赶来。

董碧伟在单位下属的一个研究机构，举办了一场关于商业大数据的论坛。他还在大学邀请了几个，包括北京和上海的。他知道经费是最敏感的，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好奇。于是他在班子会上提出来募捐，就是请商业有关的企业出面，因为大数据的提供对这些企业很重要。金招生支持，说，咱单位很久没有动静了，弄了一个集体婚礼还引出这么多乱子。请示了上面回复，主管的副市长参加。这一下论坛有了底气，董碧伟调动了自己分管处全面筹备。地点就定在了临风酒店，这个酒店是金招生提出来的，说就在那，我看看谁还惹事。忙了一个礼拜，琪琪对董碧伟说，我可好久没有跟你做爱了，是不是看上谁了？董碧伟没有理会，琪琪就是这样，她对董碧伟的判断就是做爱了，那就是有爱了，不做就是没了。董碧伟倒是跟琪琪讨论了这次论坛的税，怎么避税，还怎么就合理缴税。那天，两个人说话时比较晚，琪琪打了一个哈欠，问，你怎么对缴税这么关心？董碧伟说，这次论坛完了，肯定会有人过来查税，而且会查得很仔细。琪琪激灵起来，问，为什么？董碧伟说，我要是偷税漏税了，肯定就是一个硬把柄。琪琪说，我帮助你弄，我弄的就不会有问题。董碧伟亲吻了琪琪，说，我会拿回来所有的账本，你给我一页一页地审。琪琪去洗澡，这就意味着要和他做爱。高艳突然发来短信，说，我总感觉到你现在跟你老婆在做爱。董碧伟很惊讶，因为他和高艳到不了说这些话的关系，上次在比邻山就说了一句，高艳说，你跟你老婆很痛苦。当时他回敬了一句，你怎么见得？高艳说，因为她不给你生孩子。董碧伟的心陡地一皱，然后就似乎不跳了。琪琪带着一股水气过来，跟董碧伟合在一起。很快，董碧伟就败下阵，琪琪沮丧着戳着董碧伟，你这是怎么了，过去你都是坚持很久的。董碧伟起身站在窗户前，看着万家灯火的城市，听见有山风阵阵吹来，还有楼前树叶子被风吹的哗哗声。他纳闷地想着，从大学到了这家单位，为什么这些戏剧性的事情总能在他身边出现。他觉得自己在城市和郊区森林里穿越着，但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方式穿越这一段不同的风景。他从大学到这个单位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校园的生活太安逸了，他需要改变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