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石峪作为佛教道场之浅谈

2019-01-25 10:59蔡穗玲宗世强
泰山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金刚经刊刻经文

[德]蔡穗玲,宗世强

(1.德国海德堡科学院;2.泰山管委会红门管理区 山东 泰安 271000)

一、引言

在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刊刻的数十年前,梁大同九年正月一日(543年1月21日),远征边疆鄯善城的散骑常侍淳于氏发了一个新年愿誓:敬造《金刚经》100卷(图1)。此功德很可能为其在战场所造之业以及慰其战场亡灵所作。这100卷《金刚经》中,今未留下完卷,仅存一小残片,含经文末尾 253 字。[1]幸运的是,题记留存。而其原来供奉的环境与情况,已经无法还原了。

相较之下,经石峪《金刚经》虽题记不存,[2]但场所未迁,我们对其原来的刻经布局设计、内容与礼仪功能可作相当程度的还原。本文即以此三方面作探讨:经石峪作为佛教道场是什么面貌?一位虔诚的佛教信仰者前来经石峪作何礼拜?经石峪朝拜者礼拜什么内容?这些问题是基础研究,但在研究史上,却因为经石峪刻经气势磅礴的书法而被忽略。因此,笔者认为,这些问题有重新提出来讨论的必要。

除了对经石峪刻经自身的审视之外,通过与山东省其他摩崖刻经的比较更显示出,经石峪的刻经布局和自然地貌最符合进行传统佛教礼拜仪式的条件。因此,本文在结语部分将就这一点审视山东省其他几座刻经山:邹城葛山、冈山和铁山,以及东平县洪顶山。

图1

二、经石峪《金刚经》的布局设计、内容与礼仪功能

(一)布局设计

经石峪诺大的石坪总面积约2064平方米,[3]刻经南北长约31.3米,东西最宽处约62.1米。石崖面北高南低,上中部呈缓坡,倾斜度平均约11°,易于行走。南边坡度较大,行走稍难,但仍然可为。石坪东北区有自然丛生的石块群,刻经避开此区,由东南角开始。刻经可辨45行,除了第一行的经名和第二行经文起始处有礼敬抬头式的空格以外,经文沿着石块区边缘刊刻,第三至第十行首字齐平,第十一至第三十五行节节上升,第三十五和第三十六行为经文最高之两行,之后首字又降低两格,第三十七至第四十五行再度齐平。由此可见,刻经设计者一方面充分利用石坪的空间,另一方面节省劳力避开石块障碍区,因此,经文最长的一行有91字,最短的一行仅39字(第一行经名和最后一行除外)。有意或无意间,刻经的外围轮廓恰似塔形,有如晚期的塔形写经。

刻经全篇以大字隶体书写刊刻,字径(第九行第十二字“边”字为例)高53.5厘米、宽47厘米,镌刻深度1.3厘米、笔画最宽处达15.3厘米,自第三十一行后,多为双钩字。

经题独占刻经面一行,字体大小与经文相同,经题前抬头空5格,经题后即全留白。经文重起一行,抬头空1格。经文中亦有“佛”字(第十四行第17字)“世尊”字(第三十五行第33、34字)前以空格表示礼敬抬头。行格基本上下左右平整对齐。行与行、字与字的间距舒缓阔绰,并在第十行与第十一行之间、第十八行与第十九行之间以及第二十四行与第二十五行之间各空出一行。刻经面之东空出5米以上的岩石面,整体宽广阔绰,毫无利用殆尽之感。

(二)刻经内容

经石峪刻经经题为《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比现今一般流传的经本经题多出“佛说”二字,梵文经题亦不含此二字。参照其他早期的经本,则皆有此二字。因此,经石峪经题如同本文开篇提及的鄯善经本(图1),符合6、7世纪《金刚经》经题称法,显得更庄重与正式。四川省安岳县卧佛院刊刻于8世纪上半叶的《金刚经》中,“佛说”二字已在经题上消失。[4]

石坪上未刊刻译者名,比勘之后可确定为最受喜爱的、流传最广的、翻译于5世纪初的鸠摩罗什(344-413)译本。早期此译本经文含4944字,①如果要完整地将全经刊刻在2064平方米的石坪上,每个字必须缩减至20平方厘米左右,行格间距必须局促,如此布局将削弱刻经整体与书法的气势,无法与周围宽敞的大自然环境相匹配。刻经者巧妙地选择了大字刻经和宽阔舒緩的布局,舍掉经文至少一半在所不惜。可见刻经者的目的不在于刊刻《金刚经》全文,而是着重于宣教的气势与“山水语言”。[5]此种舍掉经文的作法完全符合《金刚经》精神,即:“若復有人,扵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亦即,受持《金刚经》并不一定得受持全经,哪怕只受持一句一偈,功德即殊胜。

那么,经石峪石坪上刊刻了多少经文?为了回答此问题,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和德国海德堡科学院经中国国家文物局批准,于2006年9月针对经石峪石坪刻经及其周边的题刻作全面系统的调查。首先,调查团队对经石峪的摩崖石刻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和考察,记录每一条刻文乃至单字的位置、形制、现状、大小、书法风格及镌刻方式。对已风化漫漶的经文通过现场拉线分格、夜间执灯辨识残存笔划的方法,尽可能地确认现存的文字与笔画。然后,以现存确定的文字为坐标,通过与其他经本作比较,将经石峪失佚的经文尽可能给予还原,并在2009年1月于《考古》发表了初步的复原图。[6]接下来,我们在全国各地考察唐代以前的石刻《金刚经》,再次以此基础修订经文复原图。复原图中,以黑色标出尚可辨识或笔画能确定的文字,以灰色标出参考其他经本补充还原的经文。此图显示,经石峪石坪上最后可辨识的刻字是“世”字。以此字为坐标还原出经文的最后一行的最后一句是:“須菩提,在在處處,若有此經,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所應供養。當知此處,即為是塔,皆應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刻经第四十五行)

此经句特别教示,只要是《金刚经》所在之地,就是一座佛塔,众生即应围绕礼拜,并散花供养。经石峪《金刚经》从经文起始处开始书写刊刻到了此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教义内容:

首先,由佛弟子须菩提提出信徒发心修行的首要问题:“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刻经第五行)为了明白地说明此问题,佛陀惊人地劈头先将自己的“功绩”否定掉:“所有一切眾生之類……我皆令入无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无量、无數、无邊眾生,實无眾生得滅度者”(刻经第八、第九行)佛陀如此直接了当的教示,菩萨如果着相,就不是菩萨,就无法降伏其心。

接着,佛陀继续点示,菩萨行布施“扵法應无所住”。(刻经第十行)至此,刻经者在第一处空行(第十行、第十一行之间)之前,已将修行者应“无所住”及不可执着于任何之相的佛理刊刻完毕。

然后,佛陀在与须菩提的对话中,继续以一连串的辨证反复申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来。”(刻经第十四行)修行者甚至于“不應取法”(刻经第十八行),因为“法如栰喻者,法尚應捨,何况非法。”(刻经第十九行)佛陀以著名的二十七疑款款铺陈解说“應无所住而生其心”(刻经第三十行),反复着同节奏的固定陈述模式,即註疏家所稱的“三句”,即“X,即非X,是名X”。例如:“如來說卅二相,即是非相,是名卅二相。”(刻经第三十五行)“如來說第一波羅蜜,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刻经第三十八行)

最后,佛陀在作了哲理上的辨析之后,经文回到了信仰的层面。佛陀强调,修行者应奉持经典,而且不仅仅只奉持其内容,还得奉持经典的物质性:经典所在之处即是佛塔。崇奉佛塔和佛经是佛陀入灭后延续佛法的重要途经,两者都被视为法身舍利。佛经是佛陀所说之法,因此是法身舍利。佛塔供养佛陀的法身舍利,即代表佛陀的身体,亦是法身。所以,佛弟子供养佛经,即是供养法身舍利,即是供养佛塔。与《大般涅槃經》宣扬的塔庙崇拜,出于一源:“若欲尊重法身舍利,便應禮敬諸佛塔廟,所以者何?為欲化度眾身故,亦令生於我身中起塔廟。”頂禮和繞塔,即是禮敬佛陀。刻经经文至此,给予修行者十分明确的信仰指南。因此,刻经者的经文内容设计应到此画下句点。所余空间,应为经主愿文所属。[2]

(三)礼仪道场

以上经文刊刻内容的分析显示,刻经者将佛陀的话语镌刻于经石峪石坪上,就是将佛陀的法身与灵魂灌注于其上,有效地将石坪化为佛陀与佛塔,更将经石峪转变成佛教的礼仪道场。石经结尾经句清楚地指示修行者在此进行绕经拜塔仪式。

学者向来认为,经石峪刻经尚未完成,对其原因有诸多推测。今据地理学者王雷亭教授对石坪上石质硬度的检测,石坪东半部硬度是6,镌工尚能深刻。西部则是7,镌工难以下凿,只能浅作双钩②。笔者考察现场确认,石坪西部的表皮在刻经之前已经被洪水冲刷殆尽,导致石面光滑,难以施刻。今存刻经最后七行(刻经第三十九至第四十五行)上部所存之双钩字尚能在某种程度上反应当时的刻经石面,可证王教授之说。若遇有水,刻经工程实难持续。因此,大自然的条件很可能是经石峪刻经停工的主要原因。

从信仰者的角度来看,工程已施,功德已臻圆满。“水澌澌淅字上,字隱隱匿水中”,有字无字,更能反应经文所说之法:“是實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來說名實相。”(刻经第三十六、第三十七行)经石峪已经成为一个真实的佛教道场,6世纪的刻经僧团必定在此举行了礼拜仪式,更进行了佛教固有的传统旋绕佛塔之礼。

对于熟谙佛教义理的文人而言,经石峪“石经塔”之特性亦显而易见。1833年左右,当山东按察使苏廷玉(1783—1853)参访经石峪时,[7]在倾斜的二维缓坡上,他见到高高屹立的经塔,径将其咏颂经峪的七言诗题为“石经塔。”③可见,虽然他对佛教信仰是“疑信参半”,但他对《金刚经》的内容及佛教经塔文化是极其熟悉的。当泰山般若寺于2018年在经石峪重新启动绕塔礼拜仪式时,信者顿时呼出佛教徒的惊叹:“昔日,随处可见菩萨圣贤、祖师大德、佛教信徒三步一拜的虔诚身影。”④如此一个21世纪的佛教徒的礼经绕塔心愿,与6世纪刻经僧人的刻经初心,是同一个生生不息的信仰传统。(图2)

图2

三、结语

经石峪石坪周长约260米,如同学校的操场大小。除了东边部分较为陡峭之外,石坪坡度平均11°,适合围绕周行。6世纪的刻经僧团选择在此镌刻单一的一部佛经,内容强调佛经即是佛塔,明确指示信徒绕塔礼拜。自然地势和刻经内容完美地结合,成就了一个理想的佛教礼拜道场。当时的绕塔小径必是简陋难行的,佛教徒虔诚的心却能穿越时空重新再现2018年泰山般若寺的绕经活动中。

放眼山东地区其他处摩崖刻经,只有邹城葛山小石坪可进行微形绕经仪式,但其刻经内容强调禅观。另外,我们可以望见邹城冈山S形的朝圣读经路径,信徒在山石之间置身感受佛国净土;邹城铁山巍峨的60°险坡刻经是通天巨碑,信者仰之弥高,20世纪80年代才凿出石阶便人行走;东平洪顶山是一字形的延坡路径,陡峭的摩崖偏布佛名和佛经节文,朝拜者可礼佛亦可壁观禅修。山东摩崖刻经僧团创造的信仰与美学奇迹,还等着我们细细地作整体赏析和思量。

注释

①此数字以四川省安岳县卧佛院46号窟《金刚经》经本为计算基础。今《大正藏》本经文有5000字以上,比卧佛院经本多出两处经文:“不能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以及“尒時,慧命須菩提白佛言:‘世尊!頗有衆生,扵未来世,聞說是法,生信心不?’佛言:‘須菩提!彼非衆生,非不衆生。何以故?須菩提!衆生、衆生者,如来說非衆生,是名衆生。’”

②衷心感激泰山学院副校长王雷亭教授2018年10月24日的口头交流。王雷亭教授其后并以邮件提供以下数据:“莫氏硬度是表示矿物硬度的一种标准,1812年由德国矿物学家莫斯(Frederich Mohs)首先提出。应用划痕法将棱锥形金刚钻针刻划所试矿物的表面而发生划痕,习惯上,矿物学或宝石学上都是用莫氏硬度。用测得的划痕的深度分十级来表示硬度:滑石(talc)1(硬度最小),石膏(gypsum)2,方解石(calcite)3,萤石(fluorite)4,磷灰石(apatite)5,正长石(feldspar;orthoclase;periclase)6,石英(quartz)7,黄玉(topaz)8,刚玉(corundum)9,金刚石(diamond)10。硬度值并非绝对硬度值,而是按硬度的顺序表示的值。经石峪的许多石筋(岩浆后期侵入形成)为石英,硬度为7,一般刻刀雕不动,只能双钩。”

③苏廷玉《石经塔》诗曰:“一碧飞来百道泉,孤亭四面绕云烟。梵音佛法真无地,白石青松别有天。仙峡神踪看试剑,徕峰大笔共如椽。(相传与徂徕山石刻同出一手)千秋疑信都参半,流水高山亦杳然。”苏廷玉撰.朱小卫、陈峰校注:《亦佳室詩文钞》,初刊于1856年,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厦门文献丛刊),第175页。 衷心感谢周郢教授和郭笃凌先生赐予此宝贵资料。

④《泰山般若寺住持惟昇法师领众“三步一拜”朝圣泰山上千年法宝“经石峪”缘起》,自印宣传本第18页(惟昇法师供图并允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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