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德侯
(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系、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
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研究员 周 郢
泰山经石峪在历史上有两次大变化,一是16世纪后半叶,一是20世纪后半期。本文讨论的是第一个,即16世纪后半叶的变化。
经石峪本来是一个宗教道场。《金刚经》刻完后的一千年中,这里很可能有一些改变,但是历史文献没有记载,现场也没有留下痕迹,很难追溯。不过16世纪后半叶的变化,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个过程中,经石峪从佛教道场转变成了一个文人小憩观景、抒发胸臆的场所。本文将对这一过程作初步的梳理和分析:①文人化的过程表现在七个方面:1、入场的途径;2、题跋的位置;3、题跋的格式;4、题跋的书体;5、题跋跟经文的关系;6、题跋的内容;7、经石峪的功能。
现在到经石峪的途径是沿登顶泰山的主盘道向东岔开来的小径,经漱玉桥、高山流水亭,到达《金刚经》石坪西北角。但是,在没有这条岔路前,拜访经石峪的信徒也可能是直接从南边过来。他们到了《金刚经》石坪的南边,可以立即开始诵念佛经。若如此,现在的入峪小径就可能是十六世纪才形成的。一个可能的证据是经石峪最早的题跋——树立在入峪小径口、由著名书法家方元焕于1544年前后撰写的“经峪”刻石。
入峪小径途中经过一座“漱玉”桥。桥名是万恭(1515—1591)1573年所书。所以,我们可以作一个假设:这条小径是方元焕时期建造的,万恭自己或者至少是在他生活的时代扩建造。此外,在李东辰1946年画的地图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小径并不通向《金刚经》石坪,而是达到万恭修建的亭子前面[1]。这表示修建入谷小径的目的是万恭的亭子,而不是《金刚经》。这座“高山流水之亭”是万恭1572年建的。从此以后,他的亭子成为了经石峪的中心,直至1965年亭子搬到原址西南方,入峪小径路旁。
《金刚经》的字是在倾斜的石面上刻的。明朝最早的题跋也同样刻于倾斜的石头上。汪坦(1508—1576)刻的《诗经·般》,就在《金刚经》石坪上的一通大石上。汪坦的《大学》一文(现佚失),也应该在《金刚经》旁边。汪玉、汪坦、汪礼约的《文论》铭刻,乃是刊刻在倾斜的石头上面。汪坦的草书“和中翰立庵崔公”,以及其旁袁洪愈同一年(1562)刻“岱宗余胜”,虽然未紧邻《金刚经》,也是在倾斜的石头上刻的。这些是最早的一批题跋,都刻于1562年前后。[2]
十年后,即1572年万恭在《金刚经》上,紧挨着经文刊刻了“暴经石”三个大字,依然是在倾斜的石面上。不过,这是经石峪里,在倾斜的石头上面刊刻的最晚的一条题跋。其后所有的题跋都刻于垂直的石面上。
最早的一条刻在垂直石面上题跋也出自万恭,同于1572年,就是在《金刚经》北部小瀑布下面竖石上面的“水帘”。其后,所有目前依然在经石峪可见的题跋都是立起来的。
早期的题刻没有边框。比如经石峪最早的方元焕“经峪”题刻,汪坦的《诗经·般》也没有边框。
1572年万恭刻“暴经石”三个大字。虽然还是在倾斜的石面上,不过它有一个深刻的、很明显的边框。从这个时期开始,经石峪里现存的题跋都是长方形或方形的格局。这个变化表现,从此经石峪的题跋仿佛用毛笔水墨写在纸上或是绢上写的横轴,具体地说,类似手卷的卷首题名。而且,从这个时期开始,经石峪很多题刻仅两个、三个或是四个字,类似手卷的卷首题名。一般来说,大字前面有小字的纪年,大字后面又有小字的名款。在万恭1572年小瀑布下面刻的“水帘”旁边后来有好几个书法家写了这一类格式的题跋。
帅众 1625年刻的“枕流漱石”是一个例子(图1)。石头上面年款跟题名都不清楚,但是拓片上可以辨出:“南州帅众题”。四个大字前面也可以认出“天启五年仲秋吉”的年款。董其昌(1555—1636)替他的画家朋友赵左(约1570—1633)1611年的手卷前,亦以“枕石漱流”题写卷首(图2),但这两条题跋的用字次序稍有差别。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不过这里先不深入探讨。
万恭亭子前面两个柱子上刻了一幅对联。对联,是文人喜欢的格式。三百年以后,1930年马福祥(1876—1932)刻“千古奇观”,左边有一个小方洞,里面本来有印章,和手卷在名款下面盖印一样。
郭沫若1961年《访泰山经石峪》的题诗,将印章直接刻到石头上。可见,经石峪题跋的格式也是越来越文人化。这些印章表明经石峪更进一步转变成文人场所。
图1
图2
最初在经石峪内只有一个书体,即《金刚经》的隶书。每一个字大小50厘米左右。泰山《金刚经》的书法在中国享有盛名,特别是19世纪晚期康有为高度称赞它之后。
汪坦写《诗经·般》的书体、字的大小、每一行的安排均与《金刚经》相似。已佚的汪坦刻的《大学》,也很可能是类似的书体。
1562年袁洪愈的“岱宗余胜”则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书体所撰:每一个字都是一米以上的楷书。这样的巨幅字在16世纪很流行。
万恭刻“暴经石”三个大字也用这个书体。“暴”字长达190厘米,直接刻在《金刚经》字旁,使得《金刚经》的“榜书”大字看起来突然变成小了。崔应麒1591年刻的“题晒经石水帘”是非常流利的草字。从美学标准来看,与古朴稳重的《金刚经》刻字是两个极端。不过,草书也是一种典型的文人书体。所以我们可以说:从书体来看,经石峪也变成一个更有文人趣味的场所。
经石峪的《金刚经》与明代以降的题跋之间的关系,也和文人作于纸绢上的书法或绘画及其题跋的关系相同。我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收藏的王羲之“行穰帖”为例。
在这著名的两行“行穰帖”旁边,后面几百年来的收藏家不断添加印章和题跋,共有八个题跋。它们跟原来的作品组成一个互利共生的联盟。
第一是空间的互利共生:有题跋的纸跟原来王羲之的信纸接合在一起。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封信原貌了。
第二是物质和技术的互利共生:后来写题跋人也和王羲之一样用毛笔跟水墨。从这点来说也有美学上的互利共生。
第三有历史的互利共生:我们如果只看原来的信,很难知道他的作者、年代,以及他在历史和社会上的地位。题跋可以告诉读者这些方面的信息,不过,这也同时左右了读者的思路。
经石峪的《金刚经》也和其周边的题跋形成了相同的互利共生联盟。它们和《金刚经》处于同一空间,使用相同的材料和技术。所以,想看到这部经最初刊刻完成时的面貌也已经不可能了。
但是,《金刚经》及其题跋的关系和纸上的书法作品还是有两个重要的差别:第一,手卷上题跋的阅读顺序是固定的,而经石峪石坪周围题跋的阅读顺序则有较多的选择性。由这些题跋的位置所决定的、多种阅读选择性会引导访者参观的方向,甚至左右观者的思想。
当小径将访者直接引入石亭,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李邦珍的“经正”题刻[3],而不是《金刚经》,甚至他无法清楚地看到经文的开篇。在他踏入石亭前,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则是亭柱上朱熹的诗句。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访者一定得先欣赏郭沫若的题诗,进而联想到封建王朝的瓦解和新中国成立的历史。
第二个重要差别:书法手卷都是个人收藏。因此,所有写题跋的人都十分客气谦逊,不会轻易批评其它收藏家。所以这类手卷上的题跋都是赞誉之词。经石峪则不然。写题跋的人可以批评,甚至公开表示敌对的态度。经石峪是一个(儒家思想浓郁的)公共空间,佛教僧人已经离开了很久,后代写题跋的人可以在苍穹幽谷中直抒胸臆。
《金刚经》是全世界宗教史中留给人最深印象的圣文之一。但是经石峪的《金刚经》题跋几乎没有涉及《金刚经》的内容、刊刻的目的,以及其佛教思想。
六十几个题跋中只有几个暗指佛教,如程守训1603年的“铭心淘虑”,及他的“开法藏台”铭文。[4]只有半个题跋具体的提到佛教理论,即已被破坏的张有光1661年刻的“人不点头”。但是张有光说的也不是《金刚经》,而是《涅槃经》。
从明朝起的题跋基本上涉及两个文人最喜欢的大主题。第一个主题是大自然的美。从万恭1573年写了“水帘”开始。他在同一年刻的长篇题记“高山流水亭石壁记”里,提到自己写的“水帘”两个字说:“余辄大书‘水帘’,字深刻之,水澌澌淅字上,字隐隐匿水中,斯泰山之至奇观也。”提到大自然之美的另一个例子是孔闻诗1634年刻的“冷然清韵”。还有同一年于徐子刻的“清磬”。
所以说,经石峪本来是一个宗教场所,后来的题跋让它变成了一个美学场所。美学价值代替宗教价值是一个中国历史上、欧洲历史上常有的现象。
有的作者也提到大自然中的轻松生活,这就是第二个大主题目。如李三才1688年写的《暴经峪水帘》:“暴经石傍水泠泠,镇日独来倚树听。此意世人浑未解,半天矫首万山青。”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作者只提到大自然中轻松的生活,也有不少谈到他们作官生涯的困难。譬如明朝灭亡两年前,即1642年,陈昌言所刻的“水石阴森”,似乎也暗示着政治的情况和自己性命的不安。1588年另一位文人姜镜刻的“濯缨处”,令人联想到屈原不幸的命运。这条题记可惜现在也不知去向。文人连标 1594年刻的“万颗明珠”(也被破坏一半),表面上是描写大自然之美,却暗含了为官的不幸生活。他的“源头活水”描写的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出自著名的哲学家朱熹的诗句,也另具涵义。
所以,从题跋的内容来看,也可以说,经石峪在16世纪后半叶,变成了一个文人的空间。
最后谈到经石峪的功能。我们不知道僧人在6世纪刻《金刚经》的时候,做哪种礼仪,很可能是“绕经”礼仪。《金刚经》刻完后的一千年内,是否还在此作仪轨,更不得而知。但是从16世纪开始,我们清楚地了解这个地域空间的功能。
文章开篇已经提及,从万恭建亭后,这个亭子变成经石峪的中心。周郢先生的研究也证明这一点:在这个亭子周围举行了许多活动,尤其是作为官方的招待中心。我们可以想象,从各地方来的官员来到经石峪,在这里跟同事喝酒吟诗。他们可以坐在亭子里,也可以躺在原来亭子后面巨石上,还可以登上亭子旁的“上天梯”。1946年李东辰说:“石之西砌石阶十数级以便登眺”。“上天梯”现在也破坏了。但是还剩下两段,我们还可以上去。从那里的田地如今还可以“登眺”。
20世纪后半期经石峪开始了第二个大的变化:经石峪不再是一个文人场所,变成了大众旅游景点。这个变化,待另文再述。
注释
①衷心感谢李慧文(Celia Carrington Riely)就此文提出的宝贵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