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车

2019-01-24 01:24尚培元
小小说月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西泠钱塘小楼

尚培元

苏小小最喜好的事儿,就是坐在小车里游览西湖美景。

小车是苏小小请人专门制作的。小车制作得很是精细,也很是讲究,漆油车壁,彩纱围幔,内焚奇香,姐妹们都戏称“香车”。平素,苏小小坐在香车里,由一男童推着,想去哪里,就推到哪里。

离西湖不远的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的松柏林,苏小小就住在松柏林中一座幽雅的小楼里。迎湖开了一面窗子,题名“镜阁”,嵌有一联:“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心平气静的时候,苏小小就凭窗眺望涟涟碧波,遥看点点水鸟。苏小小生得娇小,又很虚弱,想去湖边游览,却难以行走这曲折迂回的山路,走不几步,就娇喘连连了。于是,便请人制作了这雅致的香车。坐了香车,就可以去得很远。

香车从小楼里缓缓推出,漫游在西湖岸边小径之上,香车灵巧,玉人娇美,穿行在烟云之间,恍若仙家女儿了。

苏小小一路前行,一路信口吐辞,也便成了佳句: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若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苏小小出身于低贱妓家,是母亲与一富家子弟的私生女。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苏小小由妓家姐妹照看养大。耳闻目染,心有灵犀,有意无意间,苏小小便习学通晓了诸般妓家本领。十六岁时,苏小小出落得姿色艳丽,气韵高雅,做了钱塘第一名妓。平常的日子里,小楼之下,车马盈门,苏小小在幽雅的小楼里以诗会友,与文人雅士交游酬唱。有时,也引得钱塘望门贵族的豪华公子前来窥视,常常怀有金屋藏娇之心。对于这些,苏小小总是轻淡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些献媚的风流士子多为浮浪子弟。又因,在注重门第的六朝时期,出身娼门的苏小小尽管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注定不会成为贵人。故而,苏小小每日里只顾乘车游湖,放情山水,虽也装欢卖笑,日进千金,却是从未动过真情。

冬去春来,莺飞草长。

那一日,童子推着香车,正在湖边曲径上缓缓游走,透过纱帘,苏小小忽然看见一位清雅少年翩然而来。少年骑着一匹青色骏马,衣衫虽是破旧,却是洁净整齐,粉面虽显落魄,但也神清氣爽。苏小小一时忘情,秀目凝视着那少年,不觉朱唇轻启,燕语莺声,念出一首好诗来: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少年正自行路,听了这诗句,慌忙下马探问,方知眼前的竟是钱塘名妓苏小小。苏小小的艳名,少年仰慕已久,然而,当他与苏小小车上马下近在咫尺时,却没有流露出惊喜的神态,却显得极是羞惭。

苏小小撩开纱帘,故意逗趣儿说:“我观公子双眉紧锁,愁容满面,难道是嫌贱妾挡了你的路径吗?”

少年深深一揖,慢声说道:“岂敢,岂敢。”

哧的一声,苏小小就掩口羞笑了。

少年又说:“在下姓鲍,名叫鲍仁,乃一穷困书生,放游江湖,衣食无着,又无功名在身,心内愁烦,让姐姐见笑了。”

苏小小见鲍仁彬彬有礼,稳重大方,皱了下眉头,便又拿话试探说:“若是跟了姐姐,保你衣食无忧,可好吗?”

鲍仁听了,正色说道:“姐姐才高色艳,令人敬仰,鲍仁虽是贫寒,却也不奢望姐姐的荣华!”

苏小小忽地就对鲍仁充满了敬重和爱慕,便想,公子当属风流才子,学识渊博,若得相助,定有锦绣前程。

苏小小就说:“姐姐念你才高,怜你资薄,赠你一笔钱财,进京寻求进取,可好吗?”

鲍仁闻言,便在车前跪了,发誓说:“若得姐姐相济,鲍仁遂愿之时,必当相报!”

苏小小的眼睛里忽地就热了一下,轻声说:“姐姐,等你!”

说过了,就令童子取来纹银百两,赠予鲍仁。

西湖岸边,西泠桥畔,香车宝马,载不尽柔情蜜意。

过了三日,鲍仁就到京都建康求取功名去了,而苏小小却把他珍藏在了心里。在之后的日子里,苏小小就有些失魂,也有些落魄,又有些忧伤与孤独。虽然仍是坐了香车游山玩水,但却了无兴致,走不多远,苏小小便觉索然寡味,令童子将她推回小楼里去。

苏小小心里紧紧揣着一份期盼。

鲍仁一去三年,不觉间,苏小小已经十九岁了。一些达官商贾欲以重金买她做妾,苏小小仍是一笑了之。因为,鲍仁的名字在她心里早已生根,早已发芽,单等日后开出娇艳的花朵,结出圣洁的果实。苏小小就在西泠湖畔坚守着那一份期盼,坚守着那一份思念!

忽一日,上江观察使孟浪途经钱塘,邀苏小小到船上陪饮助兴。

苏小小回话说:“正自观赏梅花,无有闲暇。”

孟浪陡地就生出了一些怒气来,径自到了苏小小居处,他要见识一下这孤傲的钱塘名妓。

苏小小站在“镜阁”窗前,望着湖面,沉沉说道:“妾心已属人三载,大人若是强夺,请将妾的尸身抬去!”

孟浪虽是个焦躁的官家,却更是个风流才子。他见苏小小凛然不从,便缓了声音说:“世人皆知你以才貌著称,美貌果比天仙;若是真的有才,我便饶你。”

苏小小并不多言,只顾观赏着窗外的梅花。孟浪随了苏小小的目光,瞧见窗外梅花竞放,便说:“且以‘赏梅为题,请赋诗来。”

苏小小略加思索,应声吟道: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得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浪听了,思索良久,便知趣地离去了。

冬天来了,苏小小因是久未野游,风寒侵骨,咯血的旧病又犯了。苏小小在小楼里挨过了七日,那一缕气息就渐渐弱下去了。弥留之际,苏小小虚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鲍郎……为何……不归?”

姐妹们守护在床前,皆掩面悲泣。

苏小小又牵了姐妹们的手说:“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只愿埋骨西泠,全我一片痴情。”

说罢,一缕香魂,饮恨而去。

苏小小的葬礼很是隆重。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湖岸小径缓缓慢行,钱塘众多妓家姐妹扶棺痛哭,许多江南名士文人骚客达官巨贾风流子弟也来为苏小小送行。

队伍最后边,一位官家模样之人,一身丧服,推着香车,且行且悲,口里连唤姐姐,已是泣不成声。

有人识得,那官家,是新任滑州刺史,鲍仁。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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