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宪涛
尼姑奔庵,艺人投班。蹦蹦戏艺人四处漂流,村屯小镇大车店窑子房、田间地头土堆街头等,都是唱戏浪戏的舞台。艺人一人可以独行,二三人能够结伴,七八个人凑成戏班,十余人也能成一台大戏。艺人流浪除了唱戏,主要是拜师访友。蹦蹦戏向有“东靠唱,南靠浪,西路板头,北腔亮”之说,吸收各流派技艺,才能在江湖上立足,成为舞台上的王者。
艺人学艺分两种,一种是正式拜师。师父请来同门兄弟,条件好的杀猪摆宴,孬的割几斤猪肉做菜。师父大堂上端坐着,身后贴着祖师爷画像,长条案桌上摆着香炉,有同门主持仪式,同道捧着一茶壶在门前。取“壶”的谐音,表示徒弟步入江湖。徒弟从大门外进来,先拜祖师爷再拜师父。另一种就是偷艺,偷艺的缘由有两类,一种是师父不收徒弟,“一出戏,一垧地”,足见艺人对技艺尊重;一种是学艺不想花钱,在台下看着一招一式,或者倾听唱词唱腔,然后模仿再应用。
无论是投班还是偷艺,师父都是出类拔萃者。蹦蹦戏讲究“说、唱、扮、舞、绝活儿”,不定哪位帅父有“活儿”。那时,在东北数百个戏班中,唯独粉芍药戏班例外,班主粉芍药不会唱戏,甚至不会扭大秧歌,偏偏组织起了戏班子,成了著名戏班班主,收了有名号的徒弟,在辽北地区叫得山响。粉芍药是班主艺名,代表着戏班的强项,以唱上装即旦角为主。粉芍药五十多岁。未见到粉芍药本尊,会想象粉芍药花儿盛开;及至见到粉芍药本人,则忍俊不禁或大失所望——粉芍药可比猛张飞。
游走唱戏的艺人被称“跑头子”,地位卑微低下,却自有义气和傲骨。有这样一个犟种,百姓送艺名“四季红”。此人见过豺狼虎豹,受过财主土匪刁难,经历过大风大雪。“四季红”实至名归。四季红拜师不分身份,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他师父。他给纺线的老妪磕头,给铲地的老叟磕头,给捕鱼的渔民磕头,等等。男儿膝下有黄金,拜上苍拜神明拜祖宗拜高堂,咋见人就腿软扑通就叩首?四季红说:“俺学做饭学赶车学纺线,等等,这些都是舞蹈动作,这些人就是俺师父。”四季红的舞蹈动作传神。老太太看见就纳闷儿了,道:“四季红眼前没纺车,咋就像一针一線在纺织!”老头子瞧着台上笑了,道:“这台上没有高粱地,他手里没有锄头镰刀,咋就比真事还像呢!”车老板子们也好奇:“四季红手里没有鞭子,咋摇得地动山摇呢!”四季红跟唱评剧艺人学,跟山东快板艺人学,跟打莲花落的艺人学。为了溜墙根儿偷学《夜宿花亭》,数九寒天冰天雪地,在窗户根儿下冻掉了一根脚趾。
四季红是铁打的脚板子。头晚还在汪多罗树村,次日太阳刚出山,已经在五十里外下旺村了。四季红听说粉芍药的事儿,是在大雪纷飞的三九天。一个在辽南,一个在吉林,两下距离千里。四季红听到江湖上传说,憋着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凭啥粉芍药能做班主当师父?!那个时候,艺人流浪唱戏艰苦,尤其是寒冬时节,大雪封山的时候,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像黑虫子在蠕动。四季红走到梅河口时,听说粉芍药戏班向北走了。他不听猎户劝阻,连夜抄近路追赶。半夜天降大雪,四季红在山里迷路了,东北话叫“麻瞪了”,转悠两个时辰没出山。后来,四季红寻了一根木棍来,使劲儿敲打枯树木,这是传导迷路的信号。四季红虽然是大嗓门儿,但是不敢大声叫喊,担心耗费精气神。敲打枯木的声音传播的距离远,附近的人能听见。四季红一边寻着枯木敲打,一边摸索着走下去。在一个被雪覆盖的山坡上,他一头顺着山坡栽倒了下去……
四季红醒过来的时候,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地窨子里,双脚插在一个男人怀里。四季红正要挣扎起来,那男人止住了四季红,轻声道:“甭动弹!”四季红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男人伸出手来,伸向四季红的头发,拈起一根草叶,轻轻地丢在了一边。四季红的心就像冰雪遇到绒毛,眨眼之间就融化了,他心里涌动着温暖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滑到地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敢问师父怎么称呼?”
男人道:“俺是戏班班主,江湖送艺名粉芍药!”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