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标
贫穷的生活,往往是一笔苦涩的财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摆脱贫困的神奇力量来自于父亲的独轮车。
小时候是大集体时代,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多,而劳动力又少,从集体中分得的粮食就少,根本不够吃,祖父常常为此伤透脑筋。
父亲望着我们这群饥肠辘辘的孩子,面容坚定,不多言语。不久,也不知是啥原因,家中多了一辆独轮车,是木头制造的轮子。走起来吱吱呀呀,发出苦涩的声音。祖父惊讶了,追问哪里来的车子。父亲只好说出,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价值不菲的砚台卖给了一位城里的文化人,才有了这辆车子。祖父沉默了。
白天,父亲照样在集体的田地里耕作,晚饭后,就推着车子不知去了哪里。我问了他也不说。过了不久,家里多了一口袋小麦,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哦,够一家人吃上一阵子的啊!
母亲也纳闷儿,这粮食哪来的,问父亲,父亲也不讲。母亲生气了,问,是偷来的吗,这事可不能做,宁愿挨饿,也不能干那事啊!父亲大怒,说母亲侮辱他,告诉母亲这是用汗水挣来的,干净着呢,放心吃吧。
母亲还是不放心,悄悄让我晚饭后去盯梢。母亲知道我胆大心细,不怕黑,让我去,母亲放心。我感到很自豪,因为在周围乡邻心中,我是一个浑身充满野性的顽童,在众多的兄弟姐妹里,这样的重任落在了我的身上,陡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大英雄!
晚饭后,父亲照样悄悄地推着车子出去了,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弯着腰,悄悄地,眼睛紧盯着父亲的背影,生怕丢失。这样走了有五六里地,到了一条大路边,那里还有四五个中年人,都推着车子。我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几个人,用自己的车子把路边的砂礓推到不远处的路上,用来铺平路面,这就变成了石子路。
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是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我壮着胆子,爬到离他们最近的沟边,这时只听到一个人对我父亲说,你辛苦了,回家时注意安全。父亲好像很感激:谢谢朱队长,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啊!粮食嘛你看着给就行,不在乎多少。
哦,是这样的啊!我赶在父亲回来之前到家了,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我发现母亲的脸颊上有两行泪珠在淌。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第二天我醒的时候,父亲坐在床边,问我昨晚的事,我只好如实说了。他对我讲,不能把这事再告诉任何人,包括祖父。我说为啥啊。“如果别人知道了,咱家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就要挨饿,懂吗?”我没有说话,坚定地点了点头。
暑假里,我决定去河坡挖砂礓。父母很惊讶,但旋即明白了。祖父不干了:天太热,人小,挖那干什么啊?”我的犟劲儿上来了,一定要去。母亲拿来一顶草帽,灌了一壶凉水,给我带上,我拿了一把钊钩,提着提篮,雄纠纠气昂昂地奔赴“战场”。
河叫葛东河,在泗陽县城的东边,正好在我家旁边,天时地利啊。河坡上有很多砂礓,被雨水冲刷,有不少已经裸露在外面。
天黑前,父亲推着独轮车,用筐把砂礓推回家,堆在家旁,过了一段时间,堆积了不少。父亲向队长请了假,用车子把砂礓运到那晚的地方。这时候,公社也已经放宽收购政策。按立方算,砂礓一共卖了五元钱。那时的五元,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啊。
父亲用这些钱,做了一顶纱帐,挂在床上,挡住了蚊虫的进攻。这是我们家第一顶蚊帐。做好后的第一晚,父亲让我和弟弟睡在里面,说我是功臣。嘻嘻!
后来,土地分到了农户,父亲把木制的车轮换成了胶轮。还真不一样——劳动效率提高了很多,很省劲儿。
我读高中,是在本县最大的县中。离家远,只好住校,可那时学校的条件差,只提供宿舍,没有床,要学生自己带。
那天,下着小雨,父亲用独轮车推着床、席子、被子、脸盆,用塑料布盖好,走了二十多里,在学校的路上等了两节课。父亲身上的旧雨衣也不挡雨,头发衣服都湿了,满脸满身的雨水。我赶紧把东西拿到宿舍,让父亲吃午饭再走,可父亲说回去还有事,又推着独轮车回去了。
望着远去的父亲,和那微微有些弯曲的脊背,我的鼻子酸酸的,愧疚之情久久不散。
家中有了这样一辆运输工具,在农忙和收获的季节,可是提高了不少劳动效率啊,比肩挑手拉好了不知多少倍。
再后来,手扶拖拉机、三轮车、大型收割机的出现,逐渐取代了手推车。
现在,我们住进了楼房,独轮车也失去应有的风光。可父亲舍不得把它处理掉,还收藏在楼下车库的一角。每过两三个月,父亲就去把车子擦一遍,车轴里还上点油,然后望着它,摸摸它,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