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岚(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
早已听说:“大理有名三塔寺,剑川有名石宝山;白云深处对歌会,白曲响云天”。也听说“石宝山歌会是白族民歌的海洋。”亲临剑川石宝山歌会现场是多年的愿望,但一直未能成行。2018年9月7日这一天(农历七月二十八),我如愿以偿。迎着朝阳,一路环洱海驰行,车窗外薄雾朦胧的秀色苍洱风光尽收眼底。清凉的海风透过车窗的缝隙吹进来,依然撩动起我的头发,这是远离家乡多年久违的熟悉感受。秀美风光如水墨画般一览无余地沿环洱公路舒展着,晨起的海风吹响了此行的前奏。此景我不由想起了诗句:“苍山不墨千年画,洱海无弦万古琴”。我有些迫不及待,沿途一直想象着那些人山人海、三弦铮铮、白曲袅袅、你问我答、山鸣谷应的歌会盛大场面。
或许是注定如愿,往年石宝山歌会期间经常下雨,今日天公作美。当初升的太阳把石宝山山门镀满金光时,我来到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石宝山。只为亲眼目睹这一年一度的白族民间歌会、只为亲耳聆听那一曲曲唱尽悲欢的白族民歌。“石宝山歌会”因每年定期(农历七月二十八至八月初一)在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沙溪镇石宝山举行而得名,作为白族地区盛大的民间歌会活动,为期3天。在此期间,大理、剑川、洱源、鹤庆、兰坪、云龙、丽江等地的上万群众纷至沓来云集石宝山。群众穿红戴绿,朝山唱曲,以歌会友,对歌赛曲,通宵达旦,热闹非凡。这一活动的具体起源时间已无从考证,相传始于南诏,距今已有上千年历史。
一场民间盛会,少不了要有一场盛大的开幕式,也少不了安排演唱流传已久群众广泛认知的剑川白族民歌。果不其然,当剑川民歌《心肝票(pia)》的歌声响起时,现场上万观众跟着著名白族女歌手李宝妹的歌声用白语齐声唱道:“小心肝,你到的地方我也到,你去的地方我也去,我们相约好……”石宝山山门做舞台,初升的太阳做光彩,在身着红、蓝、白、绿、紫各色白族服饰群众簇拥的舞台上下,俨然成为一场没有明显界限的演唱会现场。什么叫流行?或者说什么叫深入人心?这首民歌一领众和的现场就是最好的诠释,我心悦诚服地被震撼着。一方水土一方乡音,一把三弦的婉转音调和铿锵节奏在演奏者手中轻重缓急地弹拨着,配合着歌手甜美的嗓音、贴心的歌词竟同时撩动了上万现场观众的心弦。万根心弦齐响,这阵势堪比宏大的交响乐现场让人在其中浸染也欲罢不能。更令现场惊艳的是:当一群白族儿童身挂三弦出现在舞台上传神地与歌手共同弹唱《后客告百所》时,这些儿童稚嫩天真的声音与成人歌手无缝连接,他们就是“白曲”延续的传承人。我也顿时明白了山门上的8个大字“千年白曲,石宝欢歌”的含义。
如果说演唱者是剑川久负盛名的歌手,在广大人民群众生活中有着广泛影响,那么我更想了解在石宝山歌会现场那些来自不同地区、村落的民间歌手,想听他们赛歌对曲,听他们用三弦弹奏自己的故事。或许作为初探者才能走入最真实的歌海中去倾听原生民族的喜怒哀乐。石宝山上对歌的调子白语称“拜(白额)枯”,俗称“白族调”或“白曲”,即白族民间歌谣。其内容丰富,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表现爱情,并以男女对唱的形式呈现,这就是白族情歌,白语称“合额枯”,即“花柳曲”。白曲在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严谨的歌词格律,并有固定的句式“七七七五”或“三七七五”,这种句式称为“山花体”。歌词常采用对仗、排比、夸张、比喻、疑问等修辞手法。韵式要求首句起韵,逢双句押韵。旋律因地区不同通常冠以地名,如“大理白族调”“剑川白族调”“洱源西山白族调”等,使用调式也因地区而异。音乐结构多为两段式结构,形成重复型或变化重复型结构。
开幕式结束,石宝山歌会万人狂欢的大幕也才刚刚开启。沿石宝山山门至歌会主会场赛歌台有蜿蜒2千米的路程,因为车辆禁止驶入,这使得行进中的人们从容自如,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花花绿绿的服饰相互交错映衬,最终形成一条行进中的多彩长龙。来自不同地区和村落的人们结队而行,队伍中老少交杂,五颜六色的民族服饰与部分白族青少年前卫的服装也相映成趣,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受到新时代传统与时尚并存的温暖画面。沿途前行,茫茫松林中的薄雾还未散尽,青松秀硕,松尖挂着尚未滴落的晨露绿得青翠;松鼠欢跳在林间,枝头鸟儿的啁啾唱响了白族情歌故乡的晨曲。一阵似火急切的三弦声从身后隐隐传来,六度、八度跳跃的音程和急速跨越的音区能够让人感受到弹奏者火热的内心。我转身回望,不远处一个头裹白包头,身穿白衬衣蓝褂子的年轻人弹着一把龙头三弦缓步走来。龙头上装饰的两朵红缨随琴体颤动如蛟龙吐珠,只见他用红色布条紧系三弦的龙头和底扣并套入自身脖颈,长为80厘米左右的三弦斜跨胸前,左手虎口托持琴杆,并不时在滑动中滑揉琴弦;右手食指套一锥形角尖在琴码处弹、挑、轮、滚、扫。他边走边弹,边弹边唱,既随意也随性,琴声跌宕,歌声悠扬,黝黑脸庞上的笑容亦如阳光般灿烂。歌声、琴声一路吸引着过往的人们,白族姑娘循声而至,在每一个段落加入,默契时一曲接一曲,出错时哈哈相笑,没有事先的预演和排练,交替的歌声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即兴成曲,自然和谐。这样的场景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么也只能在当年著名的电影《五朵金花》的镜头中回味了。
山路弯弯终有尽头,伴随着沿途赏心悦目的服饰川流与风景舒卷,前方远远也听到广播里传来曲调。人们都放慢了脚步,人群也越聚越多,我明白对歌“擂台”就在眼前。果不其然,转过一个大弯道,在一片郁郁葱葱树林掩映下的山脚,一座亭台赫然玉立,醒目的红色横幅“2018石宝山歌会节”如同镶嵌进山林中的金匾在阳光下惊艳着在场每个人的眼睛。这就是石宝山宝相寺山脚下的赛歌台。舞台两侧充气红柱上醒目地写着“真情迎宾客,弦歌觅知音”。徐徐清风微微摇曳着双柱,它们正如张开的双手欲把每个到场的人拥入怀中。据剑川县旅游局统计,当天有近两万人云集在现场。挂满了彩旗的赛歌台前水泄不通,正面广场上围满了人,对面的看台上早已坐满了人,更令我惊奇的是半山的丛林中也挤满了人,真是人山人海呐!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艳丽的赛歌台上,期待着现场的精彩。
“石宝山上对歌场,歌如灵泉不断根;歌如满山树叶子,声声结心音”。对歌大赛在“三花体”格式唱词的歌声中拉开大幕。有男歌手奔放热烈地唱道:“松树青来杉树绿,男是松来女是杉;你哥我是青松树,松枝盖妹身。”女歌手柔和缠绵地应答:“树上鸟儿双双对,水中鸳鸯嬉戏欢;妹我愿做金月亮,照哥青松岭。”歌词比喻贴切,反映出真实的自然场景和生活气息,没有华丽辞藻却留给听者太多的画面和遐想,极富艺术性和感染力。现场聆听者有的拍手称快、有的摇头晃脑、有的闭目细品、有的轻声跟吟,台上台下一出戏,感觉到舞台的歌声在沸腾,广场上的热情在沸腾。我不由想起了流传在白族民间的一句话:“不到石宝山,枉来人世间。”看来作为白族儿女,我的此行是来还愿的。据早期文献记载,石宝山歌会最初的主要集会地点在石钟寺周围,期间各地佛教组织、大德高僧齐聚,在各寺庙开坛做法,各地百姓则进山赶会,朝拜石窟(石宝山石窟有“南方敦煌”的美誉),同时进行民间歌舞娱乐活动,此时宗教活动为主。近代集会地点转移到被誉为“云南悬空第一寺”的宝相寺周围。20世纪90年代后,政府在山脚建起了对歌台和广场,为群众休闲娱乐提供了极大方便,于是在时代的发展中石宝山歌会的宗教功能日益减弱,“以歌会友”成为歌会主题。据剑川县文化馆统计,为期3天的2018石宝山歌会参赛民间歌手有400人左右,男女各半。除了陆续登台参赛的歌手之外,多数的歌手及群众密布在山林间树荫下,也有在怪石嶙峋、山泉淙淙的幽径边,或站立或席地而坐,欢声笑语与悠扬婉转的三弦调子此呼彼应。年轻人渴望爱情,老年人祈福平安,各自弹响的不一样,因而民间有:“三弦无品,百人百样”的说法。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中,人们抒发着最自然原始的情怀,用歌声自然地撩动着彼此的心弦,互诉衷肠。没有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痕迹,歌声、弦声如同没有污染的绿叶铺满山林,充盈耳际的声音让人感觉到山在欢笑,水在欢笑。而此时宝相寺幽径沿途常年群居的猴群都出现在歌手身旁驻足观望,人与自然和谐统一。
剑川白族人口占全县总人口近90%,通用语言为白语,境内民族文化系统始终以原生态的白族文化为主。世界建筑遗产基金会副主席约翰·斯都伯在考察后认为:“剑川是唯一一个真正白族人的中心,因为它是唯一的白族文化最完整和最活跃的地方。”这里也是白族原生态民间歌谣的重要保留地。据剑川县文化馆长期从事白曲研究的张文、陈瑞鸿先生统计,全国艺术学科重点科研项目《白族民间歌谣集成》中所收编的479首歌谣中,原生于剑川的歌谣占50%,可见数量多、质量高、品种全、流传广,因而剑川被誉为“白族情歌的故乡”、“白曲之乡”。
白族情歌是白族调重要的内容之一,在这里最为群众喜闻乐见,深受欢迎,其内容丰富,语言生动、形象、逼真,曲调优美感人,多数体现了白族人民热爱生活、向往自由幸福的精神,歌词的口头创作中多体现出白族儿女的智慧,因而也拥有广泛而厚实的社会基础。可以想象每一首流传久远的白族情歌背后都会有一个执着追求爱情的感人故事。剑川多地为高海拔山区,山高林密,土地瘠薄。过去村寨间没有公路,隔着箐谷,往来时下坡、过沟耗时过多,交往不变。但就即使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也没能阻挡乐观的白族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如果西山坪女子在地里薅荞子随口唱起白族调,歌声穿过山野和迷雾,东山坪男子听到歌声后回应:“西村唱曲是哪个,有心唱曲就挪挪身,过来和我对一调,唱曲觅知音。”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在特殊的地理环境中以歌为媒互相交流、了解、倾诉成为山地白族儿女独特的沟通方式,山瘦水寒也不能阻隔情谊绵长,他们用歌声守护着淳朴的爱情乐园。剑川也有平整开阔的坝区,村落星罗棋布,春夏时节的田野劳作中,或夜晚洒满月光的田埂上,都会传来智慧逗趣的歌声,如歌声中唱道:“小蜜蜂,你和我是线和针,哥是金针朝前走,妹是银线紧紧跟……”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在这样的沃土上人们用智慧和热烈的情感孕育出一首首饱含深情又脍炙人口的白族情歌。“白族情歌在剑川这片热土上不断发育、成长、流传,成为广大群众口口相传的一部不朽的剑川版《诗经》”
“有茶水更甜,有盐饭才香;不会弹弦唱白曲,难配好鸳鸯”。以歌会友,寻求知心伴侣的巧妙方式在石宝山现场最佳的方式就是弹弦唱曲。对歌不仅唱情,更比智慧,以白族特有的龙头三弦或树叶伴奏,歌手之间一问一答循环,优秀的歌手往往能够在熟背传统民歌的基础上,针对当时的情景加入即兴歌词。若妙语连珠又棋逢对手,那么应答如流的场面势必会引来围观者的欢呼与赞誉,歌手酣畅淋漓抒发情怀,听者陶醉其中无限感怀,享受那份穿心的感染。白族群众自发性参与石宝山歌会已经成为日常,在参与过程中他们都是不可缺少的表演者。他们的每一套服饰都点缀着盛会的现场、他们的每一曲调子都在自信地宣扬着文化、他们的每一次呼应无不突显着民间的睿智、他们的每一张笑脸无不流露出新时代的幸福。正是因为无数年以来,一代又一代歌手的热情参与,在剑川这块热土,他们用自己的热爱坚守着白曲,他们的歌声让生动的白族文化完善保留,在世界趋同一体化的时代,这些文化自觉性显得更加弥足珍贵!随着时代的进程,无数年过后或许我们已经记不起他们的面庞,但是“山欢水笑,白曲盈谷”的画面终将在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我初次探寻石宝山歌会,来去匆匆,面对庞大的民间歌手队伍,还来不及一一记录他们的故事与精彩;所听的一曲曲质朴真挚的情歌,还来不及一一翻译体味,但2018石宝山歌会现场弦歌鼎沸的盛况冲击着我的思维和视野。在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音乐面前,我们还有太多的无知。我们文化自信的源泉在哪里?原生态文化的久远价值如何体现?如何发扬民族文化的精髓?这些问题在此行中已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在白族人眼里,石宝山是一座歌山,是一座情山,是乡民们白了头发落了牙齿,心中还在默默念叨着的一个地方……”愿此行仅作为一个探究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