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东
(华清池文物保护管理所,陕西 临潼 710600)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1](P209-234)、《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2](P1-8)中论断唐代中、后期河朔已胡化,为观察历史走向提供了宏观视角。但方积六[3]、顾乃武[4]认为唐代后期河朔的汉化并未中断,崔明德[5]、王义康[6]认为河朔汉化仍是主流,马文军[7]认为安史之乱后河北胡化达到高潮,后逐步开始汉化,并杂有胡化逆流。唐代后期河朔胡化、汉化现象的确并存,但在内外环境、社会条件制约下,有着明确的主流性、阶段性。以下试从土地所有权变更、社会阶层地位变迁的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
隋末唐初,大批东北、西北部落移民内附,部分被安置到幽州(又称范阳,治今北京)、营州(今辽宁朝阳)一带,史载“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诸蕃及蛮夷稍稍内属,即其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著于令式。……突厥之别部及奚、契丹、靺鞨、降胡、高丽隶河北者,为府十四,州四十六。”[8](P1119)移民部落羁縻州及人口据天宝十二载(753)统计[9],幽州境有归顺州(4469,计量单位为人,下同)[10](P1520),营州境有燕州(11603)、威州(1869)、慎州(984)、玄州(1333)、崇州(716)、夷宾州(648)、师州(3215)、鲜州(367)、带州(1990)、黎州(1991)、沃州(619)、昌州(1088)、归义州(624①归义州人口数字624人,《旧唐书·地理志》记录为“旧领”,指贞观十三年(639)。根据人口繁殖趋势,天宝十二载(753)人口数量当超过这个数字,这里姑且以之代替天宝人口。“旧领”的系年参见文媛媛:《新旧<唐书·地理志>各州领县户口系年考——从州县建置的角度》,《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瑞州(624)、信州(1600)、青山州(3215)与凛州(2187)等[10](P1521-1526),另有散处于辽西故郡(今辽宁义县)及其它军镇的高句丽移民,前者有 1582户,后者达 18156人[10](P1527),人口合计不下 60000人。但当时不上户籍的更多,如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反于范阳,“以诸蕃马步十五万,夜半行”[10](P5370),这是除去了分支部队、留守部队后的军队规模。但其军队由胡人或胡化汉人组成,因而数字仍难见准确。因为中古时期,胡人、汉人的区分,以文化而不以种族为标准[1](P200-201)。受部落移民影响,“在李唐最盛之时即玄宗之世,东汉、魏晋、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开始”[1](P230),河朔地区“民族受其影响,风俗为之转变,遂与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为一混杂之胡化区域矣。”[1](P234)盛唐时的河北道达29郡、人口1478503户、10230972口[11],幽、营与辽西移民人口数量只占极少数,何以能扭转河朔风气呢?这需从河朔经济命脉控制权的转移入手分析。
中古士大夫分为士族(根据社会地位、财势差异又分为大士族、一般士族)、寒族。开元天宝时期(713-756),土地兼并严重,庄园经济迅速发展,失地的农民变为佃户、雇工或流民[12]。山东士族占有大庄园,如开元年间(713-741),临漳(今河北临漳南)人卢从愿“盛殖产,占良田数百顷,……”[8](P4479)又如“天宝中,相州王叟者,家邺城,富有财。唯夫与妻,更无儿女,积粟近至万斛,……庄宅尤广,客二百余户。叟尝巡行客坊,……”[13](P1210)大庄园主占有广大的田庄与劳动人口,但面对组织严密的移民部落,仍被迫避让,“山东士族虽有武力,但不及他们。所以山东士族必须迁移,先至河南之北部。”[14]士族被迫离弃祖先田、坟南下中原,其中的大士族又经中原迁往两京,具体时间在安史之乱以前,迁徙高潮为高宗、武后与玄宗时期[15](P245、329-333)。他们因失去经济来源,生活渐困窘,不得不举进士科以保持家世社会地位[2](P7-8),因此“山东士人利便近,皆葬两都”。[8](P5052)但他们设籍、归葬于新贯是在离开河朔数世之后,并自此失去了地方性,唐亡后一蹶不振[15](P333)。
而一般士族受社会地位、财势所限,无力挤进两京,多数迁往于中原、江淮,他们暂时靠殖产生活,后来就被迫出仕以谋生了。如“唐天宝中,有清河崔氏,家居于荥阳。母卢氏,干于治生,家颇富。有子策名京都,受吉州大和县尉。其母恋故产,不之官,为子娶太原王氏女,与财数十万、奴婢数人。”[13](P856)崔氏从清河(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南迁荥阳(今河南荥阳)后不再移贯,这些士族较原籍南移了半个河北[15](P332)。一般士族南迁后首仕于地方,并随葬于最终任所,如宪宗至宣宗时仕宦的“李珏字待价,其先出赵郡,客居淮阴。幼孤,……甫冠,举明经,……乃更举进士高第。河南乌重胤表置幕府。”[8](P5359)死后葬于扬州[8](P5361-5362)。仕于文宗朝的“刘 字去华,幽州昌平人,客梁、汴间,……擢进士第。”[8](P5293)刘首仕山南东道幕府,终葬柳州(今广西柳州)[8](P5306)。懿宗、僖宗朝的“卢携字子升,其先本范阳,世居郑。擢进士第,被辟浙东府。”[8](P5398)葬于长安[8](P5399)。这些士族于安史之乱以前已离开河朔[15](P332),到唐代后期才仕进,显然因离乡失去生活来源,才被迫出仕。
少数一般士族留居河朔,为保住田产,被迫仕宦于部落移民势力后裔——藩镇,如“秀才卢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宝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赵,两地皆多良田畜马,……”[16]。
河朔士大夫的最下层即寒族受人力、财力所限,无力南迁而屈留旧贯,少数人辟署为幕府低级幕职官、州县中下级官吏,或与寒门、商贾通婚以谋生[17],大部分人则沦落为农民(分为自耕农、佃户与雇工)。
除河北外,部落移民还深入到中原局地,如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叛乱,少量营州(今辽宁朝阳)城傍被迁到幽州,大部分被南迁到青(今山东青州)、徐(今江苏徐州)、宋(今河南商丘)等州。神龙年间(705-706),他们被遣回幽州,但也有留在中原的。留居者早已抢占当地田宅谋生,如“李清,北海人也。代传染业。……家富于财,素为州里之豪甿。子孙及内外姻族,近百数家,皆能游手射利于益都。”[13](P230)李清入山修道,岁久返家,“开目即青州之南门,其时才申末,城隍阡陌,髣髴如旧。至于屋室树木,人民服用,已尽变改。独行尽日,更无一人相识者。即诣故居,朝来之大宅宏门,改张新旧,曾无仿像。左侧有业染者,因投诣与之语。其人称姓李。自云:‘我本北海富家。’因指前后闾闬,‘此皆我祖先之故业,……’……时高宗永徽元年,天下富庶。”[13](P232)北海即青州(今山东青州)。小说臆构李清于开皇四年(584)至永徽元年(650)入山,实际生活中,原住民避祸出走必在部落移民南迁以后。
总之,山东士族南迁与丧失河朔庄园同步,由此走向衰落。
安史之乱以后,河朔移民血缘部落组织演变为地缘组织,“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蕃降胡散诸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糜之,无所役属。安禄山之乱,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至德之后,入据河朔,其部落之名无存者。”[10](P1527)移民及其后裔占有河朔田宅后,其势力从经济基础向上层建筑漫延,通过安史之乱、武装割据控制了河朔军政体制,如“安、史乱天下,至肃宗大难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将,……”[8](P5920)由此形成卢龙、成德、魏博、淄青藩镇割据,汴宋、淮西后也演化为河朔型藩镇[18]。早在天宝六载(747)十二月己巳,高仙芝被任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治龟兹,今新疆库车)[19],他“谓(毕)思琛曰:‘此胡敢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汝将去,忆之乎?’对曰:‘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仙芝曰:‘吾此时惧汝作威福,岂是怜汝与之!’”[10](P3206)思琛原位在仙芝上,故夺其庄田。安史之乱以前,社会秩序尚存,西域夺田已如是,遑论此后割据的河朔。
安史乱后,庄园大土地私有制较前更为发达,藩镇节度成为大土地所有者、大庄园主,专擅本镇财赋,维持割据局面[12]。因而,藩镇割据的实质就是武力掠夺土地[11],在这里,长官世袭,土地传于子孙,赋税、人口、军政自擅[20],尚武风气压制了传统礼仪,史载河朔“其人自视由羌狄然。”[8](P5921)“举魏、赵、燕之地,……夷狄其人”[8](P6021)。又如刘禹锡《平齐行》云:“胡尘昔起蓟北门,河南地属平卢军。貂裘代马绕东岳,峄阳孤桐削为角。地形十二虏意骄,恩泽含容历四朝。鲁人皆科带弓箭,齐人不复闻《萧韶》。”[21]
然而,河朔、中原政体胡化并非固定不变,随着移民部落的解散,士兵来源出现汉化趋势,如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计户口,重赋敛,厉兵缮甲,使老弱耕,壮者在军,不数年,有众十万。又择趫秀强力者万人,号牙兵,……”[8](P5924)胡化的牙兵为藩镇体制的最后堡垒,军队基层却趋于汉化,而更为深远的汉化已隐藏在社会经济领域。
唐代前期,河朔殷实富饶。安史之乱、藩镇割据时期,河朔生产虽受巨大破坏,但生产基础尚存,物资资源充裕,支撑着长期割据[11]。藩镇为适应河朔地区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不得不沿用既有生产方式,农业领域尤其如此,表现为:其一,农业布局依旧。邺县为中心的漳水流域(河北南部),定州为中心的河朔中部,幽、涿为中心的河朔北部,仍是重要的水稻生产地[22]。其二,各地农业仍在发展。如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计户口,……使老弱耕,……”[8](P5924)实际控制成德镇(治恒州,今河北正定)的恒州刺史王武俊境多贮粮,诏武俊出恒北、河东“出产丝蚕米麦最多”,[23](P4018)就与唐代后期的发展有关。其三,农民所占人口比重持续上升。唐中、后期,河朔、中原部落移民、士大夫、士兵都有流向农田的,移民如“开元五年,……更于柳城筑营州城,……开屯田八十余所,追拔幽州及渔阳、淄青等户,……数年间营州仓廪颇实,居人渐殷。”[10](P4814)说明此前部分河朔、中原部落移民已变为农民。士大夫如唐末宋州(今河南商丘)朱家,“宋州砀山县午沟里人。……家世为儒,祖信,父诚,皆以教授为业。”[24]“诚卒,三子贫,不能为生,与其母佣食萧县人刘崇家。”[25](P1)萧县(今安徽萧县)地处平原,至今仍为产粮大县,则朱家“佣食”即充作庄园主雇工谋生的意思。又如唐末五代人物“冯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为农为儒,不恒其业。”[26](P1655)士大夫亦农亦儒是河朔常见景象。士兵如“德宗立,……会黜陟使洪经纶至河北,闻悦养士七万,辄下符罢其四万归田亩。”[8](P5927)遭田悦抵制。安史之乱、藩镇割据,造成北方人口锐减[27],但农业人口比重仍相对增加,说明民族融合与农民队伍的相对扩大是同步的,构成河朔未来汉化的底蕴。
唐后期河朔延续了前期城市工商业发展格局。城市布局上,分布于太行山东麓南北向交通线、永济渠沿岸、鲁中山地西侧暨北麓等的三条城市带[28]为藩镇沿用。这一时期,河朔城市行政级别、经济格局都发生了变化:一个是受藩镇行政体制影响,河朔地方城市行政系统由州、县二级制演变为镇府、州、县三级制。另一个,定、恒(镇)州依托滹沱河、沙河及支流冲积扇的城镇、农村为经济腹地,魏州依托运河、黄河津渡的综合交通枢纽位置,发展成华北大平原上的三座地方中心城市[29]。藩镇工商业也有变化发展,表现为:其一,延续了唐代前期河朔城市手工业、商业及行业组织发达的局面,纺织品生产、金属蕴藏与兵器制造仍有一定规模,沧州、沧景和棣州仍为盐产区[11],魏、相、卫等17州继续生产纺织品[22]。幽州纺织品行、米行数量及商品经营种类虽比唐前期减少,但杂货行、磨行却发展为重要行会[22]。其二,河朔与全国经济交流也未完全断绝,如淄青李正已“市渤海名马,岁不绝”[8](P5989-5990)。其三,河朔胡商渐汉化。粟特人早先随突厥内附,保留了经商传统,如武周时,“定州何明远大富,主官中三驿。每于驿边起店停商,专以袭胡为业,赀产巨万,家有绫机五百张。”[30]“袭”指“服侍”。唐中期,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潜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货计百万数。”[31]由于商队由胡汉成员混合组成,加上远涉内地经商,到了五代,除姓氏、面貌外,兴生胡与汉人已无区别。藩镇城市及工商业的发展为河朔未来汉化的又一底蕴。
河朔经济发展酝酿了未来汉化的物质前提与社会组织基础,但屈服于藩镇压迫未上升为政治反抗力量。唐末,全国时局发生了急剧变化,随着黄巢大起义的爆发与失败,各地分裂割据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北方除河朔、中原藩镇外,又诞生了中原朱温与河东李克用等新兴诸侯。经过兼并战争,朱温基本统一了黄河中下游地区,建立后梁,但很快走向腐朽衰落。依托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内蒙古中部兴起的河东李克用势力,以沙陀为中心,融有昭武九姓胡、突厥、回鹘、鞑靼、契苾、吐谷浑、奚及汉等在内,称为代北集团[32],它顺应全国统一要求而加速汉化。李克用被唐朝任为河东节度使,其子李存勖继任后急于求治,如“初,武皇(李克用)稍宠军士,藩部人多干扰鄽市,肆其豪夺,法司不能禁。庄宗(李存勖)初嗣位,锐于求理。(李)存璋得行其志,抑强扶弱,诛其豪首,期月之间,纪纲大振,弭群盗,务耕稼,去奸宄,息倖门……”[26](P720)后方稳定后,李存勖东下灭掉后梁,建后唐,先建都于魏州(又称大名,今河北大名东北),不久为了进一步控制中原,又迁都洛阳。后晋、后汉、后周与北宋移都位于黄、淮两大流域分水岭脊线上的开封。
都城虽然南移,但河朔、淮西、汴宋与淄青大部曾长期胡化,五代、宋初,以上地域呈半汉半胡文明状态,为新王朝的经济腹地、防御纵深与文化渊薮,因而“天下根本在河北”[23](P4194),社会机体更然。代北势力武力虽强大,但与内地汪洋大海般的汉族人口(包括汉化的胡人)相比却微不足道。东下后,遂大量吸收河朔势力,初以魏博、镇定藩镇中、下层武力为补充,收为元从,如“庄宗东定赵、魏,选骁健置之麾下,……”[26](P925)此后,历后唐至宋初,大批河朔、中原农民、地方豪杰、士大夫与吏员等加入新王朝,渐超过旧藩镇武力(即元从)的份量,在东、西两大地域组织深度融合基础上诞生了河朔集团[33]。昔日河朔、中原社会底层各类汉化势力代表人物,尽管本身有胡化残余,却已应着新的统一王朝军政建设需要而升入上层建筑,河朔、中原军政的汉化得以奠基,但还需要配套的经济命脉控制权的相应支撑。
唐宋之际庄园大土地所有制在所有土地制度中占绝对优势,河朔、中原田宅的第二次易主,仍以庄园的重新分配为主,渠道有三:
第一,对藩镇田宅的掠夺。在唐末农民大起义、诸侯争霸战争中,从废墟中率先恢复起来的中原局地相对富裕,河朔未受战争严重破坏,川蜀相对安定,以上地区庄园制发达,成为新王朝权贵们的掠夺对象。唐末河南尹张全义占据洛阳、河阳(今河南孟州),招集流民耕垦“满目荆榛”[26](P839)的河南府(洛阳),“数年之间,京畿无闲田,编户五六万,……”[26](P839)全义先后投靠李罕之、河东、后梁、后唐,洛阳变为粮食基地,“先是,朱梁时供御所费,皆出河南府,其后孔谦侵削其权,中官各领内司使务,或豪夺其田园居第,全义乃悉录进纳。”[26](P842)洛阳上等田宅也被迫献给新贵,“全义一逢乱世,十领名藩,而能免梁祖之雄猜,受庄宗之厚遇,虽由恭顺,亦系货财。”[26](P848)魏博牙兵是庄园主势力的武装力量,当地田园肥沃,财源丰厚,为争霸各方视为必争的后方基地,导致该镇牙兵的反复无常[35]。西南偏安而富庶,后唐灭前蜀,将领宋“彦筠入成都,据一甲第,第中资货巨万,……又性好货殖,能图什一之利,良田甲第,相望于郡国。将终,以伊、洛之间田庄十数区上进,并籍于官焉。”[26](P1623)宋初,后蜀判盐铁世家毋守素被迫献出庄园,“蜀亡入朝,授工部侍郎,籍其蜀中庄产茶园以献,诏赐钱三百万以充其值,仍赐第于京城。”[34](P13893)朝廷为笼络臣下,放任他们取夺旧势力田宅,如后唐“条制:‘权豪强买人田宅,或陷害籍没,显有屈塞者,许人自理。’内官杨希朗者,故观军容使复恭从孙也,援例理复恭旧业。……希朗泣诉于庄宗,……”[26](P778)希郎收“旧业”受阻,彰显了河朔集团权贵社会经济基础的初立,是以藩镇割据残余势力出让田宅为代价的。在剥夺藩镇田宅的大潮中,普通民宅也惨遭祸殃,如后唐同光元年(923)十月李存勖下开封,“时宦官怙宠,广侵占居人第舍,……”[26](P416)定都洛阳后,同光二年(924)八月已巳,“诏洛京应有隙地,任人请射修造,有主者限半年,令本主自修盖,如过限不见屋宇,许他人占射。”[26](P439)东、西京田宅从此换了主人。
第二,对国有土地的瓜分。唐末以来,关中、中原与江淮一带受战祸影响,“人烟断绝,荆榛蔽野。”[10](P5398)庄园、田地竞被抛荒,如史载“黄巢败后,谁家园池完复,……”[26](P807)随着北方统一,大片荒田被五代王朝收为国有,除用来赐予功臣者外,其余被充作官田(官庄)、营田,招集流民耕垦[36]。即使到了宋太宗至道二年(996)开封荒地仍广,“今京畿周勤耕垦下,关中、中原与江淮荒芜的田野上,一片片村落市邑逐渐恢复并繁荣起来,引来新贵的觊觎。同时,在新王朝建立与巩固过程中,大臣、将领、官吏、僚属数量剧增,田宅需求巨大,不得不将国有土地私有化。后周广顺三年(953)诏令除京兆府庄宅务管辖官庄、两京行从庄土地外,其余官庄、营田土地一并割属州县,分赐佃户为永业[26](P1488),实际为权贵们兼并土地大开方便之门。自此,都城附近的上佳庄田被充作皇庄(又称行从庄)[36],都城剩余庄田、各大都市附近的庄田被其它权贵们分割,如后唐将领朱汉宾洛阳“有第在怀仁里,北限洛水,南镇通衢,层屋连甍,……”[26](P857)又如后周权臣张美在开封西郊广占良田,其中含“河曲湾果园二、蔬圃六、亭舍六十余区。”[34](P8998)自此,东西京、大名府与京兆府(今陕西西安)成为新贵们的天堂。
第三,对小自耕农土地的兼并。五代王朝规定小片的逃户田地,仍鼓励旧主认领,无认领者许民请射承佃;后周又将官庄、营田部分土地分佃给佃户。在辛勤耕垦下,各地小自耕农经济得以恢复[36],成为新贵们的兼并对象。如宋初,石守信镇洛阳、陈州(今河南淮阳),“累任节镇,专务聚敛,积财巨万。”[34](P8811)其子石保吉“累世将相,家多财,所在有邸舍、别墅,虽馔品亦饰以彩缋。好治生射利,……又染家贷钱,息不尽入,质其女,……”[34](P8813)功臣们一般都“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34](P8810)北宋中期“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34](P4164)的风气就萌芽于五代、宋初。
旧日藩镇州县职事官、使府幕职归附新王朝后,除少数跻身权贵外,多数为中央或地方中、低官吏,他们避开权贵垄断的二京、重要交通枢纽,退踞普通城镇周边田宅,如宋州下邑(今安徽砀山)人袁象先,历仕后梁、后唐,后唐时曾任平卢军节度使,驻宣武(时治宋州,今河南商丘),“在宋州十余年,诛敛其民,积货千万。……象先平生所积财产数千万,邸舍四千间,……”[25](P495)地方吏员们垄断当地军政,得以豪取强夺田宅,如宋初孟州汜县“内有一李诚庄,方圆十里,河贯其中,尤为膏腴,府佃户百家,……”[37]庄主李诚在太祖朝专知汜县酒务。又如并州祁(今山西祁县)人王祚,出身小吏[34](P8799),历仕后晋、后汉,“祚频领牧守,能殖货,所至有田宅,家累万金。”[34](P8801)吏员控制了当地的丰厚田宅,成为新王朝地方政权的基石。
士大夫在藩镇时倍受压制,加入新王朝后一时社会地位仍不如吏员,大多无缘问津赐田,更无权势兼并土地,如瀛州(今河北河间)人冯道为五代名相,但出身半农半儒人家,势力单薄,未广占田宅,“平生甚廉检”[26](P1665)。又如大名(今河北大名)人范质历仕后唐到北宋,无庄园、邸店,宋太祖称赏之云:“范质止有居第,不事生产,真宰相也。”[34](P8796)质侄“(范)杲家贫,贷人钱数百万。母兄晞性啬,尝为兴元少尹,居京兆,殖产巨万。[34](P8798)范氏家族士、吏各安贫富,反映了士大夫势力的虚弱。一些亦吏亦士者通过权势稍占田宅,如邹平(今山东邹平)人田敏入仕后梁,“详明礼乐,博涉典坟”[34](P12819),显德五年(958),“敏解官归乡,有良田数十顷,多酿美酒待宾客”。[34](P12819)又如“李文正公昉,深州饶阳人。……公有第在京城北,家法尤严,凡子孙在京守官者,俸钱皆不得私用,与饶阳庄课并输宅库,月均给之,……”[38]“昉所居有园亭别墅之胜,多召故人亲友宴乐其中。”[34](P9139)李昉历仕后晋至北宋[34](P9135),以资历占据庄园。但总体上,士大夫势力薄弱,庄田局限于家乡。
综上,随着藩镇势力的消灭与全国统一,昔日的代北边豪、河朔底层势力上升为国家栋梁,夺取了各地庄园①本文限于主题、篇幅,未涉及川蜀以外的南方地域田宅变更情形,其大致应同于川蜀。,掌握了国家的社会经济命脉。河朔军政、经济的汉化至此汇入一条渠道,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陈寅恪先生认为东汉至隋代河北文化高度发达[1](P212),且“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39]居中的唐代河朔的胡化是唐宋传承不可绕过的路径。从社会经济发展角度观察,唐宋河朔庄园大土地所有制一脉相承,被山东士族、内附移民、藩镇势力与河朔集团所先后操纵,主导了河朔田宅所有权的两次变更和相关社会阶层秩序的配套调整,从社会物质、政体组织上稳定地支撑了唐宋文明经历了汉化—胡化—汉化的螺旋式进化过程,从而为华夏民族的机体补充了新鲜血液。先生基于社会物质生产发展前提,动态地剖析了唐代河朔发展趋势及其历史影响,因而才有了对赵宋文明高度发展的深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