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师师
(吉首大学,湖南 吉首 416000)
对于沈从文作品中国民性书写这一主题,他本人在晚期曾明确交代过“歌颂下层人民的雄强、犷悍等品质,与当时改造国民性”“毫无什么共同之处。我是试图用不同方法学习用笔,并不有什么一定主张。”[1]然而通过对沈从文的散文、小说、文论的翻阅,尤其是在他极言“全面重造”的抗战时期,他对于人的建设、国家建设的独到见解与论述最终指向国民性重造。就其具体表现内容而言,一方面站在乡村与都市生活的对比中观照湘西的变化,以前那个审美乌托邦式的湘西世界在现代文明的冲撞下,原先的古朴与淳美之下潜藏着湘西人的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基于对生命体验的独特感觉,沈从文同时对现代时空下的乡村生命的存在方式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他发现在其“常”与“变”的交织过程中,乡下人的悲剧命运以及乡村的古朴淳厚的逐渐丧失面异常突出。另一方面,沈从文站在都市角度揭露都市生活里的虚伪、堕落处,自觉从民族文化重造、国民品德重建上批判、反省国民劣根性,从而提出一系列的拯救策略。沈从文立足于对乡村与都市的双重批判,其最终指归则是对国民性的批判与重建,他尝试着用一条新的书写路径建构中国国民性。沈从文对于国民性的批判与建构摆脱了前期创作的情感倾向,思想逐渐走向深入,同时也反映了沈从文自身理性精神的构建以及文化视野的扩展与融合。
30年代初,沈从文就文学运动、文坛论争发表的言论中就有许多与国民性改造思想相似的言论。1930年在《文艺月刊》上发表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针砭了当时文坛的创作风气,提倡“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说明我们‘自己的欲望,以‘平常的形式与读者接近’”,“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中存在,也能使它成为一种动力,代表一个民族向新生的努力与喊叫。”[2]随后在1932年《上海作家》一文中直接提出“应该奖励征求能使国民性增加强悍结实”。此外,在《文学者的态度》《新文人与新文学》中明确要求文学家“他们既得注意社会,当前社会组织不合理处,需重造的,需修改的,必极力在作品中表示他们的意见同目的,爱憎毫不含糊。”[3]收录在《废邮存底》中的《元旦日致<文艺>读者》则直接挑明了国家民族的生存态度“一个民族已经那么敝旧了,按照过去的历史而言,则哲学的贫困与营养不足”“明明白白的只是大部分有理性的人皆懒于思索!人人厌烦现状,却无人不是用消极的生活态度,支持现状”。
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一份救国理想来到北京城,自身的窘迫与现实中的北京让他忧心忡忡。国家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在这一时空下的百姓却浑浑噩噩的活着直到结束生命“大家且俨然以为一切现在坏处的责任,应由帝国主义的侵略,鸦片烟的流毒去担负,此后民族复兴的责任,也就应由帝国主义者的觉悟,与鸦片烟自己的觉悟”。[4]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冲刷下,社会的流行风气萎靡不振,人的生活观念的错误,知识分子责任的缺失等等这些,凡此种种,无不让沈从文痛心疾首,种种这些无不加深了沈从文的民族危机感,他年少时浸润在辰沅间的巫楚文化的精魂“强旺而执着的生命意识”深化为他国民性书写的精神驱动力,同时知识分子历来的忧患意识与责任感在沈从文身上越来越厚重与深广,从而致使他一步一步走向重构国家、民族的国民性书写路径上。
两次重回湘西,看到眼前湘西的人和事,沈从文的内心产生了许多以前未有过的感悟。他发现在这美丽、淳朴、神秘的湘西世界,仍旧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处处落后,“负气与自弃”占据着年轻人的身体。时代更替、人事变化,景依旧那么美,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却越来越与社会格格不入,历史、时间与宿命不断轮回的束缚、 摧残着他们,可他们始终就这么把日子打发下去。“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近。”[5]“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6]沈从文的心中是这般的复杂与纠结。美好与守旧并存,怜悯与忧虑在心间游荡。抗战爆发后,他更加关心这地方人将来的命运“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7]对于湘西当权者他也发出了深深的感慨 “缺少知识,负责者对湘西茫然无知,既从不作过当前社会各方面的调查,也从不做过历史上民族性的分析”。[8]种种这些不断加深着沈从文心中那份忧虑感与紧迫感。民族已然到了危亡之际,被迫退居在抗战大后方的他,目睹着眼前的人事,人的堕落、虚伪、事不关己,天天围着“法币”转,计较个人小小的恩怨得失。“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称绅士淑女的,事实上这种人的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而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以“一种阉宦式的阴性人”游离在人世,[9]尤其是各层知识阶级、国家精英们也同样为着个人利益丧失自我,终日碌碌无为。“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性,以及对‘生命’较高的认识。”
中华民族已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在这一方土地下的每个人却是如此的麻木无知、自私堕落,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知识分子,不论是教授还是公务员,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受到阻碍,时局的严峻性与紧迫感让沈从文无法坐以待毙,他希望看到一个新兴的中华民族,这注定让他不可避免地在抗战期间推崇“思想”,走向“全面重造”。
这一国民性弱点主要集中体现在生活在偏僻乡村的湘西人群。早在1890年外国学者明恩溥《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就说到中国人“神经麻木”、“因循守旧”的特点。“眼睁睁地忍受痛楚,这便是中华民族最值得关注的现象之一。”“旧风俗、旧迷信、旧信仰已经过时,却还支撑在那里,起着和泥柱子一样的作用。”明恩溥还说到中国人遵循风俗原因“其一,与神灵沟通的方法是故事流传下来的,所以必定是可靠的依据;其二,“人人”都这么做,所以被询问的人也这么做。”[10]可以看到明恩溥的论述与沈从文笔下的人物有着共通之处。
沈从文在《湘西·题记》中就指出了湘西的种种落后,“山民的强悍本性”与“缺少知识”两种弱点结合,于是产生了“极顽固的拒他性”。“负气与自弃影响到政治方面,则容易有‘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观念,少弹性少膨胀性,少粘附团结性,少时代应有的变通性。影响到普遍社会方面,则一切容易趋于保守,对任何改革都无热情难兴奋。”[11]负气与自弃带来则是严重的是拒他性和保守性,沈从文深知生活在偏僻山隅里的人由于地理、历史等原因带来的与生俱来的特点。同时他更深刻意识到正是由于负气与自弃让湘西被外界人看作是“苗蛮匪区”,对此他深恶痛绝,他感到这是每个湘西人的羞耻“湘西人都有滁除这羞耻的义务。”《辰溪的煤》里无知、愚昧、不懂变通的劳工家庭,因为他们的无知与贫困,终日为着钱奔走打闹,永远用着血与泪打发日子,固步自封、愚昧无知将他们全家葬送。沅水流域、酉水滩头经营着最古老职业的娘儿们“每日与生活挣扎,受自然限制,为人事挫折”,“生存是无目的、无所为的,……迷迷糊糊混下去,听机会分派哀乐得失,在小小生活范围内转。活时,活下去,死了,完事。”她们日复一日的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直到老去、死去,“愚”与“惰”成为了她们的特点。
狭隘、保守性格的另一方面带来了道德情感的堕落。“妇人们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围裙,男子雄赳赳担着山兽皮上街找主顾的瑶族人民也不多见”。[12]曾经那些还会在劳动得闲茶油灯下在胸前、脚边做扣花装饰的爱美的妇女们大都都不复存在了。那些淳朴、美丽、勤劳的品性已经消失殆尽。她们只得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模模糊糊的混。当权者无知狭隘,外来者作威作福,而当地百姓则顺从、麻木,更为重要的是外来势力正逐渐腐烂着乡下人的精神灵魂。“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值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长河》里自私、残忍的地方特权者,保守、无知的乡民,以及几个小儿女天真纯粹的性情,若干人情冲突与人和人关系在这片小小的地方活动流转。“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
作为生长于此的沈从文揭露着在现代文明进入湘西之后,“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他剖析了“现代”进入湘西的结果,表现出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堕落。在这“常”中,乡下人沿袭着“守成”与“照旧”的生存样式,在这“变”中,都市文明给乡下人带来的生存模式的异化。他试图想要在“过去”“当前”“未来”中找寻新认识。
国民性问题另外一方面表现在都市里的众生百态。“阉宦性”病态人格与理性精神的缺失的形象刻画成为沈从文的着笔点。沈从文发现为国家做事的公务员,作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却染上了不讲效率,对生命无目的,无理想,缺少高尚精神的陋习。在他们中只存在一种“实际主义”了,“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为国家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们早已失去了理性精神支撑,他们有的是金钱崇拜和安于现状,无目的、无理想更不用谈为国家为民族做点自己应做的事,他们俨然一具空虚的躯壳。公务员这种把“实际主义”放在第一位的可悲现象同样也出现在那些拥有优秀脑子的人身上。在《云南看云》中毫不留情的批判着那些优秀脑子的人为着个人利益,如蛆般聚集在一起,挤进银行,钻进金融机关,不论是专家还是学者亦或是其他行业的职员,“实际主义”已经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形无形市侩化”。他们缺少情感、缺少勇气、缺少道德原则。收录在《昆明冬景》中的《真俗人和假道学》里满篇都在讽刺那些“假道学”之人,“生活空空洞洞,行为装模作样”“架子大,灵魂小”“他凡是敷敷衍衍,无理想,更无实现任何欲望的能力,在他们自己说来是明守道分。”他不禁感慨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13]
理性精神的缺失主要体现在缺乏信仰,安于现状,无责任感、使命感,懒惰、懈怠等等这些国民陋习上,而在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身上尤为突出。在《给青年朋友》中面对大学生军训的现状,直接赤裸裸的批判了大学生们缺乏责任意识、散漫懈怠,不把军训当成自己应尽的义务,没有考虑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大敌当前,举国同仇,当然人人有分”可现实却是大学生们“对生存竟像是毫无目的。行为是呆呆的,脑子是木木的。既少严肃,也不活泼。任何好书都不能扩大他的想象,淘深他的感情。任何严重事实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兴奋他的正义感。”“天真烂漫固然难得可爱,但许多人到了应当思索个人与国家,生存方法与生存意义的年龄,还天真烂漫,不知自爱,自重,不以说谎为羞,不以糊糊涂涂拖混为可怕,把读书也当成家庭和学校派定的任务,不认为是自己的权利。”[14]抗战前线的吃紧,而后方却这般萎靡堕落,沈从文尖锐的指出作为国家之栋梁的广大青年学生们应该学会做一个目前中国所需要的国民。《变变作风》中沈从文指出大学生中存在的又一现象,大学生中依旧有这样那样的旧习,趋炎附势,变得油滑而狡诈,有些却将生命与国家分离,变得自私而小气,剩余一部分则是惶惶而不得终日,日子过得沉闷消极起来。
对抗战时期出现的那股雄强气概、民族气节的礼赞构成了沈从文抗战时期国民性书写的另一表现。尽管他目睹了眼前种种“人事上的无章次”,但他依旧对抗战胜利满怀信心,对国家未来充满期冀,这一方面因为他从虎雏这类人身上看到民族向上发展的力量,那种不被现代文明社会所吞噬,敢于反抗的原初的强悍气质,一种坚韧朴实的战斗精神。《过岭者》里一个又一个通讯联络员“番号第六,第七,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皆陆续牺牲了。”但“各人皆得抿着嘴儿,在沉默里支持下去。”土窟中负责接应的“小头颅”勇敢、视死如归的气魄,在生死关头他还想着“倒下的,完事了,听他腐烂得了,活着的,好歹总还得硬朗结实的活下去。”因为他们为的是整个事业前途的“光明”,“用力泅着,向逼近身边的光明与热奋力泅去”。[15]《大小阮》中小阮的革命热情与理想信仰,他们为找寻幸福在沉默里倒下。抗战前粗线条勾勒的这些普通士兵、革命者形象尽管单薄,在沈从文小说中表现出一种微不足道一笔,也无法构成沈从文小说中的重要部分,但却成为沈从文抗战时期笔下雄强、勇敢国民的理想模型,成为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的动力。另一方面,他直接从身边的军人、青年身上看到了国民雄强的一面。“向缅边前线补上去的部队,士气都很旺,相信可以把敌人打败。”“依然还有三千学生照常上课,照常比球,照常演戏,而且还有少数顽皮学生,照常为学生取绰号……他们日子过得相当苦,精神却并不坏。”[16]到沅陵县参观一所女乡师附设的幼稚园,参观过后的沈从文不禁感慨“这现象就证明中国大有希望,纵战败也不会屈服,纵再穷苦也还能进行拟定进行的种种计划,纵社会十分黑暗,也会慢慢转入光明。”新军人身上涌现的“新湖南精神”“这光明种子,若说驻防沅陵的一二八师抗敌负伤归来的将士,伤未痊愈即再赴前线的情形说来,益发增加吾人信仰。”“目前我们,按原则不宜说悲观,照事实看还必需乐观。”[17]正是从这些质朴的小人物身上,沈从文看到了抗战时期国民的雄强气概与他们的民族气节,这也奠定了他改造国民性中的建立坚韧素朴人生观的基础。
沈从文抗战时期改造国民性,重塑国民精神的第一步就是改变城乡现有的守旧、无知、惰性等观念与心态。抗战爆发前夕在《中国人的病》中就曾明确提出“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18]而树立新观念则要从几方面着手。沈从文认为,第一,一方面要树立自信心,吃苦耐劳、死里求生的精神。一方面要加强自尊心的培养,尤其是地处偏僻山区的湘西人。“若缺少自尊心,便不会成为一个大角色,何况年青人将来对地方对历史的责任,远比个人得失荣辱为重要。”第二,沈从文在其作品中曾多次强调要建立一种健康、素朴的人生态度。所谓健康、素朴的人生观指的就是拥有积极的人生态度,律己自重,有目标,在生活态度上简朴单纯。由此出发,再去谈救国救民。沈从文在其论述中也多处花费笔墨不断赘述着建设健康人生观的愿景。《找出路》中提到“或尽多数找出路的大学生,明白个人出路甚多,或鼓励公务员与一般从业员,知爱好,肯上进,用一个将康态度去学习,就可以将我们个人与国家发展。”[19]《变变作风》中号召在普遍国民中建立一种坚韧朴实的健康的人生观,这样才能恢复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云南看云》中明确表明“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道并进,异途同归!”《给青年朋友》中对青年学生寄予厚望“若人人都能律己自重,都具有‘天下为己任’的仁爱雄强作人精神,都肯改造自己,在某种生活态度上简朴单纯,爱秩序,守纪律”。与此同时,拥有了一种素朴坚韧的人生态度之外,在特殊时期还需要有一种 “韧性”的战斗精神抵抗斗争,将坚韧、雄强精神黏附到民族与阶级解放斗争中去。“信仰是要靠‘韧性’来支持”,将耐心和勇气与韧性结合,将诚实与硬朗结实结合,“重视‘人’而不迷信‘神’,明白国家转好,完全出于多数人意志。”
沈从文深知只有建立了一种健康的人生观与生活态度之后,建立了一个标准,一个模范之后,才可去谈爱国,救国,建国。健康、素朴的人生观不仅仅表现在生活、品质上的改变,更为重要的是回归到自然,回归到手贴着大地走的状态,生命扩张性与坚韧性由此拓宽、变强。这也正是沈从文一直所倡导的人生态度。
沈从文在《昆明冬景》中说道“‘美’字笔划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爱’人人认识,可懂得他意义的人却很少。”[20]沈从文发现现实的种种让人痛心处,他倡导构建一种美与爱的宗教信仰重造国民。首先,沈从文就多次表明要通过文学来构建新的宗教信仰。通过文学的感性形式,唤起国人的觉醒,建立起新的信仰。沈从文认为,作家通过构建一种生命庄严形式即“神在生命本体中”浸透读者的情感,使读者得到另外一种信仰‘一切奇迹都出于神,这由于我们过去的无知,新的奇迹出于人,国家重造社会重造全在乎人的意志。通过作家的笔端去浸润、感染读者。在《文学运动的重造》中谈及文学运动的得失问题时尖锐的提出商业和政治扯上了太大关系,失去了原有的素朴与天真,呈现出太多的牵牵绊绊。他发现引诱读者追求深处,树立崇高理想的企图全被摧毁。他认为作家、批评家、理论家应该给文学一个“新”的态度,将文学再度成为学术一部门。这样才能唤起整个中国人的尊荣感与自信心。
有了信仰是一方面,更要在新的宗教信仰之上回归到美与爱,去发现真与善。沈从文在《美与爱》中详细论述了构建美与爱的新的宗教之说。宇宙所有的一切都“同源于爱”,在“爱”中发现“美”,“美”即“神”。他针砭了现在这个民族“神的解体”,随即出现“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结束于这种燃烧,不以为异……”[21]沈从文希望用一种健康的、美育宗教去煽动年青一辈,去感悟、探索生命,“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而这种“美”和“爱”的源泉来源于作者笔下淳朴、美好的湘西世界以及湘西人与“自然契合”的生活态度。青山绿水、田野滩头等等那些如世外桃源般的、五光十色的湘西山水中滋养着人的美的产生。将在都市里被阉割的情感在这大自然中去洗涤、陶醉,去发现“神”。“用各种官能向自然中捕捉各种声音,颜色,同气味,向社会中注意各种人事”[22]湘西乡下人健康、雄强、旺盛的生命力以及“根深蒂固的乡巴佬性情,爱憎和哀乐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人截然不同!”,“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们与自然合为一体,感受着最真的大自然,这样,发现“神”的基础,再经不断的美的熏陶,人们就能更加懂得爱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就能抵御在城市所沾染的“乌烟瘴气”,进而避免现代文明冲撞所带来的弊端。
从文坛新秀到用笔的稳健成熟,沈从文始终关心的是人的问题,他所追求的是“人的‘自然’生活状态——即通过人正在生活成什么样子而呼唤人本来应该生活成什么样子。”[23]他发现美在生命,他呼唤用美与爱去构建新的宗教信仰,他要求以“生命的明悟,消极的使一个人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与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形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之外”,即“时时刻刻能把自己一点力量,黏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24]他用自己的生命感悟、审美体验构筑起文学世界的特殊式样,同时也显示出了沈从文视阈的开阔以及思想的深化。但不能忽略的是,由于沈从文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生命状态的书写,“人性的贫瘠”,太过桃花源式没有落脚点无法实现等等诟病言论接踵而至。我们姑且不论这些评价,沈从文“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改造策略,企图用文运重造、经典重造走向民族品德构建与国家改造具有很好的现实价值与时代意义。另一方面,他的这一改造思想的价值取向与审美选择决定了与当时的主流改造国民性思想的差异性。沈从文将一切问题置于阶级,政治体制以外,反对一切武力革命,将阶级解放的战争与旧军阀之间的战争相混合,在其思想上显示出一种偏颇。他以思想文化来改造国民性明显不符合现实的要求,同时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实践相脱离,从这一方面来看,显示出沈从文改造思想的不合时宜,同时也引发了沈从文某些方面的思想误区,成为“书斋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