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分与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

2019-01-20 08:47刘书刚
天中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真知庄子万物

刘书刚



天人之分与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

刘书刚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 400044)

“天人之分”作为理解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维度,与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密切相关。在庄子这里,“天”即自然界整体,由万物联系而成,“人”作为物之一种,是“天”构成了其存在境遇,却对“天”无法有充分的认知;由于视角的有限、偏私的掺杂,人对于他物也不能彻底了解。自得于自己的认知能力,过于信任已有的知识,恰会导致人对“天”的背离、对他物的伤害,承认“无知”“不知”,保持心灵虚静,反而能顺天而行、与物无伤。

庄子;天人之分;知

诸子百家之中,庄子对“知”的态度相当特别。在战国这个思想活跃、人们的求知欲空前繁盛的时代,庄子既表达了对“真知”的追求,同时又对一般意义上的“知”做出反思,在明确了“知”之限阈之后,对“不知”“无知”“知止”等大为推崇,所论诡谲有趣、发人深思。学者们往往从“道”不可认知的角度解释庄子的这些提法:“道”自古已固存,贯穿于天地万物之中,非耳目之所及,也不是人类的认知能力所能穷究。这样,人们自诩的“知”,不过是以偏概全、一叶障目;相反,承认自己“不知”“无知”,正意味着对“道”有着更好的体悟。这样的解释当然正确,但过于强调人面对“道”时的无力,或许会简化庄子对“知”的复杂态度。实际上,庄子的“天人之分”,为其知识理论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背景,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讨论,既可更细致分析庄子对天人关系的理解,也能够呈现其知识论的更多层次。

一、庄子思想中的“天”之图景

自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 · 解蔽》)始,天人关系历来都是讨论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维度。大致而言,庄子主张循自然之变化、顺天而行,持一种天人合一的理念。但饶有趣味的是,《庄子》一书中又大量出现了强调天人之分的内容。在一般被视作出于庄子之手的内篇中,《大宗师》明确提出了天人之间的分野,外、杂篇中涉及这一问题的诸多文句,无论其思想内容,还是语言表述,都可视作这一节的延展: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1]224

郭象注云:“天者,自然之谓也。”析而言之:“自然”,既指包含一切事物在内的自然界,也指一种自然而然、不加矫饰的存在状态和行为方式‍①;“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即意味着对于自然运转之理有充分的了解,进而顺之任之,保养生命,终其天年。“人”,则指人类创造的种种,大而言之,可以包括一切文明形态,小而言之,主要指刻意谋划、用心经营的生活态度‍②。在“人”的层面,“其知之所知”是一切行动,乃至整个生存方式的基础,每个人都依据已有的知识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庄子主张不对自然、生命的进程进行过多的人为干涉,顺天而行、恬淡无为,自会逍遥无碍。这样,“天人之分”与“天人合一”看似矛盾,实则并无分歧,在两种提法中,“人”一词所指的侧重点并不一致。庄子对天人关系的理解大致如此。然而,“天即自然”这样的解释仍然有些抽象,这种概念之间的对译互释,很可能遮蔽思想的微妙之处。不妨继续追问:庄子心目中的“自然”究竟是什么模样?如果说“天”即自然,含纳了世间林林总总的所有事物,那么这个巨大的集合体如何运转?《天运》篇也确实有这样的追问: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1]493

日月星辰迁流不停,云行雨施往来不止,草木杂然丛生,鸟兽生生不息,自然界因其复杂而神秘莫测,以至于无法设想谁能够充当背后的操纵者。《天运》篇或许不是庄子的作品‍③,但庄子肯定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这些问题注定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庄子甚至承认,人类的认识能力无法回答这一切,“天”亦即“自然”的神秘性不会彻底驱散。但即便找不出天地万物背后的主宰,追问这些问题之时,庄子在脑海中勾画的那幅自然界的图景,对于其思想的展开仍然至关重要。而“罔两问景”这则寓言,在重构庄子心目中的这幅图景时,有着特别的意义: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齐物论》)[1]110―111

罔两,依郭象注,“景外之微阴也”[1]110。它对影子的变动无常提出质疑,询问其为何“无特操”,影子对此同样充满好奇。它是有所“待”才如此吗?它所待之物又有何待?它对于这些事物的依赖,就像蛇依赖鳞片爬行、蝉依赖翅膀飞行一样吗?《齐物论》中,影子的追问到此为止,在它看来,这根本就是无可索解的秘密,“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寓言》篇保留了这则寓言的另一个版本,其中,影子的自我质询又前进了几个环节:“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影子的生成需要一个火把或者太阳作为光源,在夜晚或背阴之地它就无从出现。这意味着,尽管人们总是关注影子对形体的依赖,但形体并不足以造就影子。“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这样的追问可以继续下去。假如说影子有待于形体,那么形体又待何而存在?形体之所待又待何而存在?光源,比如火把,依赖什么才能产生?

当类似的推演无限进行之后,不难发现,每一个事物的存在,都需要无数的条件,都与自然界中的所有事物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反过来讲,发生在宇宙某个遥远角落的一丝细微变动,都可能层层传动,最终抵达某一事物,造成它的改易。“一物有一物存在的条件和根据,一物之条件和根据又有其自己的条件和根据,事物层层相依,环环相扣,相继无穷,因而人无法认识其究竟所以。”[2]164这样,影子的每一次改变操行,都是整个自然界运转或造化推动的结果,根本找不出一个决定其行止的具体事物,也不可能为它的或坐或起理出一个清晰明白的过程。

所以,“罔两问景”这则寓言,实际暗含了庄子对自然界运作方式的想象。正如郭象所说,在庄子这里,“天者,万物之总名也”[1]50,“天”所意指的自然界,由难以计数的“物”组成,它们相互关联,相互作用,像是连接在一个巨大的装置之中。并且,这个装置处于永动状态,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而整体的变动,最终也将导致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的改变。“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秋水》)这变化如此永恒,造成变动的力量又是如此不可致诘,以至于与其追究根本的动因,不如坦然迎接变化的来临。

“天”由万物联系而成,并且变动不居、运行不已,而人其实不过是其中一物,与影子、罔两一样,受到万物或远或近的牵制。换言之,在庄子这里,“天”构成了“人”必须居于其中的存在境遇,人的命运由自然万物的推移合力塑造,人根本就找不出决定其存在状态、改变其生命流程的那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只能承受一切而不知其然,只能顺应其变而不计得失。正是因此,庄子在解释人的遭遇、变故、甚至死生之时,往往归因于“天”,他对命运的顺从,“知其不可如何而安之若命”(《人间世》)的生存态度,其实根源于他对天人关系的理解。身在自然界这庞大无比的装置里,在其无休无止的运行之中,与其思量何所为何所不为,倒不如坦然接受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一切,反正,“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二、天人之分与知之限阈

“天”为万物之总,人只是物之一种,全面、彻底地认知“天”,注定是一项力所不及的任务。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正是基于二者之间的这一悬殊对比。“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秋水》)人生活的范围、所能抵达的疆域、可以接触的事物都有其限制,目之所见、耳之听闻、心之思虑,也就难以穷尽天地有无、洞察风云变化、辨识群生百态。这决定了人对于“天”只能是管窥蠡测。

“天”不仅广大无穷,而且永恒、长久,人却有死生之大限,这同样意味着人的知识必定相当狭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其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秋水》)想要穷究天地万物之理,只能耗损精神,在求之不得、知之不尽的焦虑中往而不返。不仅如此,人已有之“知”,也不可能长久有效,很快就会丧失其功能。这是由于,“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大宗师》),知识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在某些具体的条件具备之时才能发挥作用,但天行不止,自然界运行不息,它“所待”的那些,并不会持久长存。正是因此,庄子对“以故自持”(《知北游》)并不赞赏,从过去的经验里,从古之先贤的教训里寻找解决眼下、未来问题的方法,在他看来不过是缘木求鱼。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知北游》)人之所知十分有限,“天”基本处于不可穷知的状态。前已论及,在庄子这里,“天”即“自然”,而道家有“道法自然”之说,《庄子》书中亦有“道兼于天”(《天地》)的提法。因此,“天”的不可知,与“道”的不可知,其实本为一事‍④。只是较之于《老子》等文本着重强调“道”的惟恍惟惚、神秘莫测,庄子勾勒了一幅“天”运转不息的图景,更强调自然之广大、物类之纷杂、变化之无端,使得人在其面前只能望洋兴叹。概言之,庄子的“不可知论”要更为具体。

但这不可穷知之“天”,对于人生命的养护至关重要。如“罔两问景”一则寓言所暗示,人之生存是由世间所有一切共同维系,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周边切近之物,人的命运也由整个自然界的变易迁流所塑造。这样,人要葆真养生,其所“不知”的那些不容忽略。《徐无鬼》篇中的一个比喻,正是说明这点: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1]871

人在大地之上,脚掌所践履的只有方寸之地,但若没有此外的广阔空间,也就无法立足。同理,身处自然之中,所知有限,所不知的那许许多多,才保证了生命的顺畅演进。正如郭象所解:“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1]225人并非孤立于世界之中,要维持生命,必须保持与万物之间的关联,换言之,必须与“天”有着恰当的沟通。

构成了人的存在之境的“天”如此重要,人却不可彻底认知,这相当令人无奈。不过,庄子认为,对于“天”而言,需要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知”,而是“真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是知之登假于道者若此”(《大宗师》)。“真知”已经深入“道”的奥秘。然而,庄子并没有提供关于它的详细论述。这一方面是由于“言”的局限,人们的“言说”永远无法呈现“道”的全部,“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另一方面,这也由“真知”的性质所决定,这是一种践行性的智慧,“真人”对“真知”的拥有,更多的是体悟性的,体现在他对“天”的顺应无碍之中。

更进一步说,承认自己“不知”,恰恰是获得“真知”、顺天而行的前提,“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徐无鬼》)。但常人往往难以做到这点,对“知”的信任和执迷,造成了人类特有的倨傲,这也正是天、人背离的根源。“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列御寇》)囿于自己的经验、学识,人的知识注定十分有限,却每每拒绝承认这点,自以为掌握了能够安置万物、平治天下的永恒之道,最终却只会导致自己精神惑乱、形体劳损。因此,《庄子》一书反复慨叹:“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则阳》)

信任自己的“知”反而造成了对“天”的干涉,天人之间的暌违正由此而生。“天”如此壮阔繁复,人却如此渺小,本来应该“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秋水》),但却不自量力,自以为掌握了普遍浑全的真理,对万物之本然矫之揉之,对自然之运转妄加干预。以这种自得自满的态度处世,相信自己的精心安排可以带来稳固妥帖的生活,相信可以制天命而用之,最终只会损伤自己的生命。因此,“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徐无鬼》)“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达生》)

并且,不承认自己的不知、进而以人逆天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自己的所有行为,最终还是会被卷入自然的运转之中,自己信以为然的知识,迟早暴露其不可靠,“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庚桑楚》)“天钧”即自然之运转,它终会让人们已有的知识无效。因为有“知”而滋生的自信,反而成为人的负累,成为“人”与“天”相背离的根源,而“真人”“至人”之属,之所以能与天为一,正在于他们对“知”之限阈有着明确的意识。“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庚桑楚》)。“虫”之类的动物植物,因为无知无识,反而可以保全其天,人却因为有认知的能力,往往自陷于天人的分裂、冲突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庄子》一书中,“知”与“言”经常关联在一起。“天”与“道”既不可知,又不可言,而人之“知”,却往往与“言”相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齐物论》)。有所知必有所言,这似乎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然而,一旦开口发言,即与“道”相去渐远。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列御寇》)“道”可以体悟,可以顺之而行,但不能以言语进行表达、传播,人类的言说只能与其有限之“知”相配合。这样,“知止乎其所不知”,有时也可被替换为“言休乎知之所不知。”(《徐无鬼》),在庄子的天人之分里,“人―知―言”三位一体,“天―不知―不言”则处于与其相对的另一序列。

三、物不可知与应物之方

在庄子这里,天即自然,为万物之总体。这样,天人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置换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对于全生葆真而言,在与外物接触的过程中保持恰当的分寸,同样至关重要。如果说天不可知,那么“物”中与人较为切近的那些,是不是可以被人清楚透彻地探究?《庄子》中的一些表述里,看起来确乎如此:“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则阳》)虽然在“道”面前,“知”有所不能,“言”有所不及,但它们应对“物”,似乎可以胜任‍⑤。

然而,就庄子思想整体来说,人对“物”也总是充满误解,无法窥探其本然。《齐物论》集中展示了人、物之间相互理解、彼此知晓的困难。在“齧缺问乎王倪”一则寓言中,齧缺问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明了万物的相同之处,掌握它们所遵循的共同准则,可以说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诉求,能做到这点,也就找到了恰当的与物相处之道。但王倪矢口否认其可能性,并举出了诸多例证:“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物各不同,生活习性也相应而异,正处、正味、正色之类无从获知,万物之间的差异如此繁复,哪里能找一个简易的“物之同是”,将它们一一囊括?

不仅“物之同是”不能寻得,单个的事物、人实际也无法洞彻。“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齐物论》)在物物之间的彼此对立中,任何一方都只能从自身出发,受限于单一的视角,获得极为狭隘的知识,甚至会在以己度物的习惯里臆测他物,误会不断,摩擦重重。即使人与人之间,同属一类,也不意味着可以互相通约。事实上,人际关系更是庄子关注的重点,毕竟人首先要生存在人群之中。然而,人类分歧之多样,人们因为自以为是,以他人为非而引发的诸多争论、冲突、斗争,让庄子全然看不到相互理解、沟通的可能。所有的辩论都没有是非可言,也不能找到一个中立的第三方来判断然否,“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齐物论》)人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却只能固守自己的孤独,无法彼此完全相知。

所以,在庄子的思想中,不仅“天”之整体无法认知,物之个体,同样不是人的认识能力所能穷尽的。人类拥有的知识,只能是暂时的、片面的,甚至是充满偏见的。“天”构成了人的存在之境,“物”充斥于人之周边,而庄子却否认了彻底认知这两者的可能。那么,人在天的辖域之中,在物的簇拥之下,该如何行为,才能顺天而行、物我无伤?

庄子的这些思考,都体现在著名的“濠梁之辩”里。惠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发问,其实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人与物难以相知,本就是庄子一贯的思想。相较而言,庄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反问就有些草率,这一回答强调了人、我之间的差异,相应的,也就扩大了人、鱼之间的距离。最终,他“吾知之濠上也”的说法,虽然风韵极佳,在学理上却很难说真正战胜了惠子。不过,如果联系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这一论辩实际暗含了他百般思量的一个问题:如果人、物不能充分相知,那么有没有可能融洽相处,共同进入一种和乐无间的状态里?

尽管对“不知”的论述使得庄子眼中的“物”看起来间隔疏离、无法沟通,但他其实并未放弃在物之间建立某种关系的渴望。正如他自得于可以欣赏到鱼之快乐,他笔下的圣人也与物毫无间然。“才全”之人,其特征之一便是“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卻而与物为春”(《德充符》),无论自己的立身之境经过了几番变换,都能与身边之物保持和悦通畅的关系。“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知北游》)能够恰当地接物待人,同样也是圣人最基本的能力。“至人”之属,“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逍遥游》)经历诸多恶劣无比的环境而毫不损伤,这其实也是对其接物之功的夸张描述。

庄子认为,至人的这种境界并非由知物,进而明辨利害来达成。“齧缺问乎王倪”的最后一问是“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在他看来,“至人”或许有着超常的理智,能知常人所不能知,但王倪否认了这点,指出至人“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郭象注:“夫唯无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1]97如上文所论,只有承认自己“无知”“不知”才有可能收获“真知”、顺天而行。同样,只有不以“知”来应对万物,才能避免与物的冲突。

这是因为,尽管人之“知”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充满主观偏见,只能在短暂的时空里发挥效能,但人类往往不承认这一点,反而以为自己掌握的知识对于异时异地的他人、他物同样适用。迷信知识具有普遍性,不过是将一己之知上升为“物之同是”。这让人们总是在说服他人,总是用特定的眼光来看待他物。而强人从己,势必会酿成矛盾、制造伤害。庄子对人类的这种迷惘不以为然,屡屡讥刺。比如,当惠子以大瓠“无用而掊之”(《逍遥游》)时,他指出,惠施的暴力行为,源自以自己关于有用、无用的标准来衡量事物,看不见他者的价值。又如匠石嘲讽曲辕栎社树为“不才之木”,也是用自己的职业知识匡限大树的意义,而栎社树托梦时的反唇相讥,颇能代表庄子的态度:“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其相物也?”(《人间世》)同为万物之一,共存在世界上,何必囿于私智,互相轻视,互相欺凌?

所以,至人应接万物,凭借的并不是在“知”上的优胜,他们别有一种“真知”,另有一套与物虚与委蛇的方式。庄子发明了一系列名词来描述至人的境界,比如“心斋”“坐忘”等。“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修养功夫,表面上看像是私人化的精神体验,实际却蕴含了如何与物共处的内容。“虚而待物”,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心知,才能与“物”往来自如;“堕肢体,黜聪明”之后,也就能“同于大通”,与万物通而为一。这正如《天下》篇对庄子思想的概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不敖倪于万物”,两方面相辅相成。

心斋、坐忘,看起来极为超越、洒脱,实际却要求对“知”的驱逐,要求一种彻底的谦卑,要求对自我的克制,甚至放弃。抛开已有的“成心”,忘记已有的知识,不预设任何的意见,这也就是庄子所谓的“吾丧我”(《齐物论》)或“至人无己”(《逍遥游》)。至此,才能从“人”的层面跳脱出来,与“天”为一。“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天人”无喜无怒,一任万物在自己身边走马变换,都能丝毫不以为意,并且,不用自己的有限之“知”来匡限外物,外物反而能各效其功、各显其能。弃知、忘人之后,退而言之,可以避害远祸,“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进而言之,能够保证人顺畅地行走在物的间隙里,“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养生主》)。

庄子思想常被冠以“怀疑主义”“不可知论”等名号,不过,与战国诸子特别是其他道家多从“道”与“知”的关系反思“知”之限阈不同,庄子对“无知”“不知”的强调,建立在其“天人之分”的理论之上。“天”即自然,为万物之总,人不过是物之一种,显然没有能力把握“天”之全体;即使面对个体之物,由于视野的偏差、好恶的掺杂等因素,人类的知识也难以称得上洞彻澄明。而意识到“知”之限阈的存在,恰恰是顺天而行、随物宛转的前提。唯有如此,才能保持对天之无限的敬畏、对物之差异的包容。所以,在庄子看来,只有“知止乎其所不知”,才能获得“真知”,承认“无知”“不知”,不仅是反省人类局限之后的不得不然,且是逍遥游世的必由之径。

需要追问的是,尽管庄子区分天、人,但二者之间的界限是否明朗?看起来,他对此也有所疑虑:“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大宗师》)他对以人之私智干涉天之运行、命之变迁的行为极力批评。然而,是不是人类所有的“知”,都必定与“天”相背?更进一步说,在对“无知”“不知”倍加推崇之后,庄子是不是对人类之“知”一概蔑弃?如何才能达到“不知”“无知”的状态,或者说,“真知”怎样才能求获?这些问题仍然需要继续思考。不过,可以明确的是,庄子对“知”之限阈的反思,更多的是要提醒人们,所有的“知”都有其局限,都有一定的适用范围和有效期限,在时过境迁之后仍然保守着陈旧的知识,或将自己的观念、意见强加于他者,都会窒碍生命、损伤物我;而能够“知止乎其所不知”,恰恰意味着个体生命无所囿限,可以不断向新的情境敞开,与他者和谐共处。换言之,在对人类之“知”充分警觉,进而推崇“不知”之后,庄子对日日而新、层出不穷的知识,反而会更好地接纳。《史记》称“其学无所不窥”[3]2143,原因正在于此。

注释:

①如刘笑敢指出,庄子所谓的“天”主要有两个意义,其一即“自然界”,其二即“自然而然,就是今日所说之天然”。见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页)。

②杨国荣认为:“‘人’则与人的存在价值,人的历史活动及其结果(包括不同的文明形态以及文化创造成果),作为‘当然’的社会规范系统等相联系。”见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页)。

③张恒寿认为此篇虽基本为庄子派思想,但为秦汉间晚出作品。见张恒寿《庄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2页)。刘笑敢将此篇归为庄子后学中“黄老派”的作品。见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2页)。

④韩林合认为《庄子》中的“道实际上就是作为整体的(现实)世界”。依此说法,则在庄子这里,“道”与意指整个自然界的“天”,就是同名异实的关系。庄子确实与一些道家文献将“道”视作万物之外的另一种实在不同,他认为“道”无所不在,散布于万物之中。因此,“道即世界整体”的说法,虽然对“道”形而上的一面有些强调不足,但也颇中肯綮。参见韩林合《虚己以游世:〈庄子〉哲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21页)。

⑤杨国荣即据此区分了“极物之知”与“体道之知”,二者分别对应着“以物为对象的经验之知与指向道的形上之知”。不过,由于“物处于变迁过程,具有不确定性”“在不同的感知主体中,无法找到统一的判断标准”。因此,虽然《庄子》中出现“极物”一词,但在庄子思想里,“知”是否能够“极物”,是否能穷尽物之本质,值得怀疑。见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0―107页)。

[1]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 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64.

[3]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143.

2018-11-28

重庆大学中央高校基础科研业项目(2018CDJSK47PT25)

刘书刚(1984―),男,山东高密人,讲师,博士。

B223.5

A

1006–5261(2019)02–0031–07

〔责任编辑 叶厚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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