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视角中的阅读:历史变迁、现实转向与实践启示

2019-01-19 13:40
图书馆论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触觉虚拟现实媒介

吴 倩

1 身体:理解阅读活动的新视维

“阅读”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定义是:看(书报)并领会其内容[1]。《中国读书大辞典》对阅读的界定为:一种从书面语言和其他书面符号中获得意义的社会行为、实践活动和心理过程[2]。这些定义展示了阅读的思维定势,即阅读被认为是与视觉有关的、解码表征符号意义的活动。然而,伴随媒介技术的不断变革,阅读行为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近两年已有学者关注到新技术中阅读活动的重大变革。崔波[3]认为新技术时代的城市阅读中,眼睛正在让位于身体,追求快感的具身阅读体验成为阅读者的主要诉求。张建[4]发现VR/AR 图书阅读方式的变革,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全身心沉浸其中,人机高效互动产生愉悦感和满足感可以激发读者的想象,让他们达到最佳的具身认知状态。王雪[5]以“身体感”为理论框架解释在电子阅读普及的时代,纸质阅读依然具有生命力的原因。徐慧艳[6]认为过去20年中,基于信息加工心理学的符号表征主义的语言理解与阅读观正在受到一系列的批判与质疑,学生的阅读作为一种认知活动,可以将其概括为身体操作与想象操作的机制来完成理解的,而虚拟现实技术可以促进具身阅读的实现。此种新技术中的新阅读范式被称为“具身阅读”,主张与阅读有关的认知、思维、情绪、判断、推理等心智活动并非只是大脑内部的抽象符号计算,而与身体的物理环境、动作姿势及其与环境交互而产生的感觉关系密切,强调身体在阅读体验和认知效果中的重要位置。

新技术的发展使得身体和技术的关系日渐紧密,如果对“手机是人体器官”的说法尚且存疑,那么虚拟现实技术中,沉浸体验的实现则明显是由身体与数据信息融合达成的,而人工智能时代,技术与人的关系彻底重组。“身体技术化”与“技术身体化”趋势在技术哲学领域引发了对“尊‘心’卑‘身’”“身心二元”等传统观念的反思。以梅洛·庞蒂和唐·伊德为代表的主张身心一体、身体是知觉基础的技术现象学显示出了强大的解释力。唐·伊德从身体-感知关系提出人与技术的四种基本关系:具身关系、诠释学关系、它异关系和背景关系,后来的研究者将这四种关系简化为前两种。其中,具身关系中,技术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人与技术融为一体;诠释学关系则体现了人借助技术(仪器或者设备)所显示的信息而获得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如果说“具身关系”是技术对人的身体的延伸,那么“诠释学关系”则是技术对人的语言的延伸[7]。在身体知觉和纯粹意识的关系上,梅洛·庞蒂认为“知觉的产生显然先于语言,它不是意识的功能,而是肉的功能,存在的功能。它推动着感性存在进行再一次的‘开裂’,进而进入表达和语言之中。因此,语言只是从这种沉默中涌现出来的,是对被知觉世界的进一步‘结构化’的产物”[8];也即身体知觉是人的意识与外在世界发生联系的媒介。

与阅读活动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认知科学和传播学两大领域也正在掀起具身转向,即重新重视身体在人类认知及传播活动中的价值。阅读,是求得知识、提升智力的重要手段,是一种人类特有的认知行为。传统的认知理论将大脑比喻成计算机主机系统,将身体作为承载系统的硬件载体,认为认知活动就是大脑内部开展的抽象符号的推理和运算过程,与身体无关。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研究者发现预先设定的抽象符号推理系统并不能支持机器人很好地应对突发情境,这激发了具身认知范式的出现(这一提法最早是由G.Lakoff 和M.Johnson 于1999年在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一书中提出)。简言之,“传统的观点认为,理性是抽象的、表征的和离身的,而新观点则认为理性有其身体基础,有意义的概念及抽象理性在人类身上或在其它有机体中可能是具身的”[9]。此外,在传播学领域新技术中的身体问题亦引发热烈探讨。例如,黄旦[10]认为人与以手机为代表的移动媒介合而为一体,是一种具身关系;曹钺等[11]认为随着可穿戴设备、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新兴媒介技术的发展,人类社会正加速迈入一个高度智能化、网络化与泛媒介化的沉浸传播时代,而“身体在场”是理解当下人与媒介关系的关键;刘海龙[12]认为传统的身心二元论预设传播是心的交流与身体无关,而人工智能对传统传播理论形成挑战。

概言之,身体越来越成为理解阅读活动的重要维度,而媒介技术与身体的关系如何则成为以身体为视角考察阅读活动及其变迁的关键。以媒介技术为核心聚焦的媒介环境学派代表人物的论著可作为本文的理论资源,比如,马歇尔·麦克卢汉提醒我们,“一切媒介技术都是肉体和神经系统增加力量和速度的延伸”[13]128。且媒介技术对身体的延伸与截除相伴而生,“轮子使人的肢体更加轻盈、快速地在事物之间移动,使肢体的卷入越来越少。语言使人延伸和拓展,却又使人的官能割裂。人的集体意识或直觉,由于言语这种意识的技术延伸而被削弱了”[14]227。再如,“作为视觉功能的强化和延伸,拼音字母在任何有文字的社会中,都要削弱其它官能(声觉、触觉和味觉)的作用”[13]121。

此外,马歇尔·麦克卢汉将媒介技术划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原始的统一(存在于原始的、口头的文化)、分裂化(在书写和印刷中)及重新统一(在电子媒介中)。”[15]这与保罗·莱文森的媒介演化“人性化趋势”理论有相通之处,其将媒介技术发展进程分为几个阶段:“最初是面对面的、非技术性的传播,此时身体在场,但是存在着跨时空传播能力上的生物局限性;第二个阶段是技术被发明出来,用以克服跨时空传播中的生物局限。但是,为了克服这些局限,早期的技术必须丢掉真实世界环境中的许多元素,也要降低身体的参与程度;随着技术变得越来越复杂,它们试图重获早期技术丢失的、面对面传播中的元素,与此同时保持对时空的延伸。”[16]概言之,媒介技术发展倾向于回到前技术时代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交流状态,早期媒介技术以放弃物理肉身来克服身体的生物局限性而达成跨越时空的传播效果,但媒介技术发展的更高阶段仍会回到身体在场的交流状态。因此,媒介技术发展遵循“依赖身体-脱离身体-回归身体”的基本规律。

基于以上理论资源,随着媒介技术的进化,身体在阅读活动中呈现什么样的变迁趋势?虚拟现实等技术中的何种特质使阅读活动实现了具身转向?有哪些可能的实践启示?本文将聚焦上述问题,以期为出版产业转型发展、全民阅读创新推广以及传统书店更新升级提供借鉴。

2 历史变迁:阅读史中的身体

书写文字的出现使得阅读开始脱离身体,逐渐演变成意识层面解码符号意义的活动。数字阅读时代,一方面,数字媒介的非物质特性使得身体在阅读活动中的参与程度再次降低,以视觉为中心的阅读被推向极致;另一方面,声音、色彩和光影等的叠加又实现了对身体在场的模拟和补偿。

2.1 书写文字:身体隐退与符号登场

前语言阶段,身体在场且是唯一的交流媒介。耸肩、触摸、手势、气味等仅能传递少量信息,无法实现自由交流。于是,以语音为特征的口语媒介出现了。彼时,现代意义上的阅读还未出现,但已有阅读活动的萌芽。对于大约公元前1300年的古埃及书记员们来说,“阅读”就是“朗诵”,阅读就是说话,所以他们会吟诵“是读书人把他的故事传扬”[17]5。在此阶段,身体依然在场,肌肉抽动、口腔器官以及面部表情参与,但其在阅读中的位置是第二位的,处于核心位置的是附着意义的口语语词。口语传播在跨越时空、复原追踪等方面仍受限于身体固有的生物局限性,人类社会在追求更高发展的迫切需求中发明了可记载传承、可超越时空的书写文字。作为一种记录技术的书面文字一旦出现,信息便可得以脱离人的身体而存在,“虽然最早的阅读者看到的只是刻有印痕的木棍或纪录口述内容的符木,但是从此口头的东西变为可视”[17]15,以文字符号为主要形式的阅读也在此时产生。由此,人类开启了漫长的借助再复制、可传播的体外媒介进行阅读的时代,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作为人体延伸的体外媒介越来越多样、越来越先进。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使得书籍、报刊等印刷媒介最先大规模地流行开来,成为人类主要的阅读媒介。在这样的阅读模式中,身体将信息编码成符号文本再辅以书籍、报纸、期刊等印刷媒介予以传播,读者再将阅读到的文字符号解码接受。与古埃及书记员或者接受过特殊训练的奴隶们高声朗诵给听众的情况有所不同,书写文字阅读偏向于视觉,同时“截除”或弱化了声觉、触觉等其他感官通道,在获得更高效传播、更广泛读者的同时成为不需要身体积极参与的符号化传播活动。米歇尔·德·塞托将其描述为:“阅读,变成了一种眼睛的动作,不再像从前那样伴随着口头发音带出的声响,或者肌肉的动作……文本不再将自己的节奏强加于读者身上,它不再通过读者的声音来表现自己。这是身体的隐退。”[18]

2.2 数字媒介:超越身体与模拟身体

人类历史进入20 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催生了更丰富的体外媒介和更多样的符号形式。1960年代,数字媒介逐渐走向前台,借助网页、平板电脑、阅读器以及手机等载体的数字阅读逐渐流行开来。技术在延伸身体、克服生物局限性方面又实现了新突破。例如,“快速的电能不仅产生快速搬运,且使复制成为前所未有的轻便之举。电子编码的文本可以一个人读,也可以同时让一百万人读,只要他们有自己的电脑设备……”[14]266;再如,较之被钉在书页上a-b-c-d的线性排列方式,“数字文本中的超链接使得文本中的思想完成快速而富于幻想的联系,这与人脑的多层次、平行加工能力更好地和谐一致”[14]222。

一方面,这种更进一步的延伸是以虚拟性比特字节替换物质性印刷媒介换取而来。按马歇尔·麦克卢汉“延伸与截除相伴而生”的忠告,较之于书面文字,数字媒介有新“延伸”,亦必然有新“截除”。当主体都可以虚拟成比特符号的时候,传播活动对身体的依附性也越来越低。从印刷文本到电子文本,人与阅读内容交互的界面从物质性的书籍转变成非物质性的比特字节,纸张的触感、油墨的味道以及翻书的声响也不复存在,而阅读屏幕背后的比特字节无法触摸,身体在其中的参与程度再次降低,似乎透过电脑机器,眼睛便能阅读到一切,视觉中心主义被推向了极致。也无怪乎,传统认知理论会以计算机为隐喻,将认知活动视为大脑展开的表征符号计算活动。正如约翰·杜汉姆·彼得斯所言,“交流者的肉体已经不再是体现其独特个性和人格的无可辩驳的象征;我们的面孔、行动、声音、思想和互动,都已经全部迁移到媒介之中,它们无需得到我们的允许就可以尽情撒播我们的个性。交流已经无需身体在场”[19],媒介技术在延伸身体的轨迹中也完成了对身体的超越。

另一方面,“反讽的是,当技术终于使人摆脱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交流的局限,实现了梦寐以求的远距离精神交流后,反而激发了人们对于身体的渴望”[12]。数字媒介的非物质性特征使身体不在场的虚无感愈发突出,也促使人类重新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而试图通过技术手段予以补偿。例如,在产业实践中,亚马逊电子阅读器竭力追求的纸张感就是对身体触感的尝试,这也符合马歇尔·麦克卢汉和保罗·莱文森对媒介技术发展阶段的划分及“回到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交流是媒介技术进化动力机制”的论断。事实上,数字媒介是汇聚了文字、声音、图片、视频等多重符号形式的媒介系统,“转换成纸质文字的经验使原有的经验扁平化,使之变得苍白”[13]114,而视听兼备的数字阅读则弥补了纸质阅读的平面性、单一化等弊端。声音、色彩和光影等的叠加造成的直观化和切身化效应唤起了身体上的触觉感受,是对前技术时代人类传播实践中身体在场的模拟,是对身体回归的努力。

我们只有在新媒介的“后视镜”中才能获得对旧媒介的新认识。在图片、声音以及视频等更为丰富的数字新媒介的“后视镜”中,纸质阅读时代所谓的“身临其境”只不过是借助书面文字、加上日常经验的想象达成的身体在场,是粗陋且不可靠的;而在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新媒介的“后视镜”中,数字媒介时代所谓的身体在场只不过是通过视听补偿而来的身体模拟,同样是粗陋且不可靠的,因为“很多时候图像传达的并非是完全真实的现场。图像只是反映了世界的某个细微局部,即使是移动互联网时代,追求现场进入和在场感的网络直播,由于表现形式的限制,它对现场的传达仍是有限的,观看者的在场仍然是心理或者注意力层面的在场,而并非360度的‘身体性’在场”[20]。

3 现实转向:从视觉观看到身体回归

如果说数字媒介对身体的补偿和回归还停留在感官模拟状态,那么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技术正在掀起真正意义上的触觉回归和身体在场,实现了阅读的具身转向。

3.1 触觉独特性与阅读的身体在场

口语朗读阶段,听觉的感知比率大大增加,且压抑了视觉和触觉等;进入书写文字时代,听觉被架空,阅读更多地依赖视觉。虚拟现实技术则允许调动身体的全方位感官,视觉、听觉、触觉甚至是味觉等多重感官同时被激活,尤以触觉体验的实现最具革命性。视觉、听觉等感官知觉都能显示身体的意义,但触觉是身体在场与否的最关键性知觉。因为触觉是最原始和最基础人类知觉,其与身体的关联程度更紧密、更直接。

“视觉体验向我们呈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远处景象,使我们产生能直接出现在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的错觉。但是,触觉体验依附在我们的身体表面,我们不能把触觉展现在我们面前,触觉体验不可能成为对象”[21]。换言之,视觉经验某种程度上可脱离身体存在,而触觉必须依附于身体而产生。此外,触觉不同于视觉、听觉或嗅觉等其他感觉,无需借助物质性中介或语言等意识性中介,是接触者与被接触者以极其直接的方式予以联系,“它们(指其他感觉)全都依赖别的物,即通过中介而产生感觉,而触觉是在与对象接触时发生的,触觉名称的形成就是由于这个原因”[22]。触觉与身体更为紧密和直接的关联也使得触觉回归促成了更强烈的身体在场感。

近年来,虚拟现实技术领域持续探索,为虚拟对象与人体之间的力学相互作用搭建链接机制的触觉反馈装置也在不断突破,触觉将和视觉、听觉一样成为虚拟现实技术的基础配置。因此,虚拟现实技术支持中的阅读体验必然是身体在场的,阅读者也不再需要借助头脑中的想象力完成认知,而是经由身体的物理感官直接感知和经验。由此,阅读者不再是身处在阅读内容之外的旁观者,而是身处在阅读内容之中的当事人,具身阅读达成。

3.2 动态交互性与阅读的身体在场

如果说阅读过程中的触觉体验还只能确认瞬时的身体在场,那么,持续的交互体验则是一种动态的身体在场。阅读者通过与阅读内容的长时段交流与互动逐渐完成对虚拟身份的代入和虚拟环境的认同,进而形成身体的在场感。交互性也是虚拟现实技术与以往媒介技术最大的不同之处,这是因为触觉与视觉和听觉所不同的地方还在于触觉发生的瞬间也一定伴随着被触,且触觉发生的前提一定是触摸动作的发生。因此,与纯粹观看而不与阅读对象发生任何影响的静态视觉文化所不同,触觉文化天然带有交互性和行动性。交互性得以实现的技术原理在于计算机系统可以高速处理由身体各个感官通道的信息转换成的数据,再将待输出的数据“解码”成感官信息,以达成身体皮肤的触觉、听觉以及视觉等,阅读主体与阅读内容以信息数据为中介而完成交流互动。以2017年美国Spiraloid Workshop 推出的、由纸质出版物改编的虚拟现实小说《纳米机器人:事件一》(NaniteFulcrum:Issue One)为例,在这部小说的阅读体验中,阅读者将配合虚拟现实设备Oculus Rift 推出的Touch 控制器,不管是竖起大拇指或者握紧拳头,玩家的手部动作都会被内置的传感器所追踪,借助计算机系统玩家的动作得到反馈。例如,用户可以自行移动光源而看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可以捡起或观察虚拟场景中的物品,还可以通过抓取页面选择下一步呈现出的场景。由此,阅读者将如同真正身临其境地参与到抵抗纳米外星人的入侵战争中去。

3.3 无交互界面与阅读的身体在场

处于人-机之间的一类隔膜被称为交互界面,它既区别又联系着虚拟世界和物理现实两个大相径庭、却又彼此依赖的世界[23]。交互界面并非局限于数字革命以来的新媒介,书籍杂志亦扮演交互界面的角色:它使得物理现实中的读者与书写中的虚拟故事产生关系。从龟甲竹片、石壁泥板、油墨书香再到互联网络、移动设备,某种程度上,阅读就是从依附于交互界面之上的虚拟世界中获取信息、解读意义的过程。保罗·莱文森的媒介演化“人性化趋势”理论反映在交互界面上就体现为交互方式越来越自然,手机触摸屏幕的革命性正在于其将交互界面透明化,在身体和机器之间建立起一种近乎无缝的交互感觉,滑动手机屏幕,我们便可以控制、选择阅读内容,但始终存在的手机屏幕依然提醒我们是在和虚拟世界中的阅读内容进行互动。

然而,“这种‘自然’趋势在虚拟现实技术中发展到了一个高峰,当我们与界面互动的方式和我们与界面内容互动的方式逐渐重合时,产生的是一种比以往任何视听手段都来得真实的身体在场感”[24]。换言之,虚拟现实技术中,人机交互界面更进一步透明,甚至近乎消失,无交互界面遮住了现实世界,“虚拟世界”全面敞开,为身体在场提供一种迷惑性。特别是增强现实技术以及后续的混合现实技术的发展,直接在现实对象原有的位置上叠加由数据支撑的虚拟内容,虚拟现实的感知与现实世界的感知同时发生,真实和虚拟之间无缝对接,使用者的感官感知彻底脱离其物理肉身所在的现实环境而连接到虚拟性现实中去,实现了一种身体的真正在场感。知名纸质出版物《纽约时报》一直致力于探索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技术如何优化阅读体验。2018年以来,《纽约时报》重磅发布几部增强现实新闻阅读产品,分别实现了用户近距离围观冬奥会运动员在桌面上旋转跳跃、在自由女神火炬周围游走及全方位细节查看、在物理空间中观摩真人大小的服装设计等。其在2018年12月25日推出的增强现实新闻产品It’s Intermission for the Large Hadron Collider,允许读者从不同角度查看粒子对撞过程,营造了逼真的身体在场感,其阅读体验和认知效果被业界解读为“新闻阅读进入增强现实时代”的信号。

4 实践启示:体“感”、体“境”与体“态”

虚拟现实新技术中的新阅读提醒我们回溯人类阅读史,重新审视身体的感官知觉、物理结构、运动状态及其与环境的交互在提升阅读体验和阅读认知中的价值与意义。当然,具身阅读不可能完全替代传统阅读,虚拟现实技术奇观也有过度吸引注意力而削弱阅读内容价值等的风险,但可以为全民阅读创新推广、出版产业转型发展和传统书店创新升级打开新的思路。

4.1 体“感”:阅读中的感官体验

具身阅读观为实践发展带来的首要启示在于丰富、优化和协调阅读者与读物、人群、活动和环境相遇时的感官体验,阅读不应该只是单一的视觉项目,还应该是五感全开的身体体验。阅读也不再只是信息和知识的吸收,更是获取愉悦情感体验的重要方式,这也是信息冗余时代,纸质图书和传统书店较之于数字阅读和电商渠道所独有的优势。如何在身体感层面引发阅读者的喜悦、满足、感动等积极情感是提升阅读产品竞争力、培育全民阅读兴趣的手段。

以身体感官为着落点,将空间设计心理学运用到书店中营造感官王国已在实践中得到尝试。较之于传统实体书店逼仄、单调的卖书场地,以台湾“诚品”、广州“方所”、上海“钟书阁”为代表的新型实体书店更注重读者的身体感官体验。淡雅的书香、咖啡的香味、轻柔的音乐、纸张的触感以及邻座的风景,跳脱出单一的文本书籍而全面激活阅读者视觉、听觉、味觉、触觉(软硬、冷热、质地、重量)等的身体知觉,实现了从图书贩卖场地到都市文化空间的转型,这也是新型实体书店在电商平台低价、便捷的打压之下仍保有生命力的重要原因。

此外,打造与阅读内容相契合的身体感可以唤起更有效的认知效果和阅读体验,在少儿图书、科普读物中尤具实践价值。例如,某出版商在亲情主题的儿童书籍设计中,用各色棉布取代普通纸质,以通过良好的触感营造温暖细腻的情感体验获得好评。出版产业在童书触觉体验的尝试还有胶片书、塑料书、洞洞书、移动书、滑板书、翻翻书等。再如,在听觉体验上,根据阅读内容调整有声读物的朗读声音、背景音乐、节奏频率等也很有必要。儿童有声阅读品牌“凯叔讲故事”(北京凯声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旗下有声阅读APP)针对“睡前给孩子听故事”这一精选分类使用场景,在故事结束之后缀上一首生涩但经典的古诗,并采取多遍重复且一遍比一遍声音小直到最后似有似无的朗读方式,创造一种适宜睡眠的听觉体验,赢得了儿童家长好评。

4.2 体“境”:阅读中的浸入体验

情境是近年来传播学、社会学的热门词语,而情境之“境”的重要维度就是身体体验的“境”,这也符合具身阅读观所主张的身体所浸润的环境及其与身体的交互影响阅读体验的观念,为传统书店和阅读推广的实体空间营造提供理论基础。如何针对目标消费群体、主营书籍类型设计物理环境(温度、亮度、摆设等)、建构社会文化环境(以跨界讲座、艺术展览、文化交流等勾连而来的人群及其行为准则)、营造情感心理环境(文化区隔、群体认同、趣味品味等)以及匹配移动阅读场景(睡前、地铁等),以激活更为愉悦的身体感知和更为高效的认知效果,是由此而来的实践启示。

需要强调的是,“互联网+”、大数据、虚拟现实技术、智能可穿戴设备以及体感技术等为具身阅读的环境设计提供了新的技术支持。美国波士顿学院教授约瑟夫·纽金特带领的团队将詹姆斯·乔伊斯的意识流经典著作《尤利西斯》(Ulysses)改编成VR 故事,还原咖啡馆、炮楼等场所以及室内环境的诸多细节,将原本艰涩难懂的小说情境形象地演绎出来,加深了浸润其中的阅读者对书籍内容的理解,引发其阅读和传播兴趣,是身体情“境”打造的典例。由新加坡国立大学团队研发的Vocktail 技术已经完成了可调节的风味体验,用户可根据喜好在移动应用程序上进行调整,借助光、嗅觉和“虚拟”的味道使得VR 头显里的任何东西,甚至自来水的味道都很美好[25]。针对阅读内容调整阅读者身体嵌入的环境已具备技术可能性。

4.3 体“态”:阅读中的生成体验

具身认知观强调知识的生成性、实践性和交互性,主张“认知过程并非心智被动、机械性地表征与映现,而是在人类参与、行动、实践基础上,创造、创生的知识产物”[26],而身体的运动方式对认知心理产生直接影响已为心理学实验所证实。以虚拟现实技术为例,阅读者通过转换身体姿势、关注视角等自由行动与阅读内容展开互动以唤起感知和想象,激发更深、更广的认知效果,阅读不再是静态的眼睛“看”和“读”,而是动态的身体“参与”和“交互”。由此而来的实践启示在于:应通过优化阅读产品、创新服务项目以及升级阅读活动促进身体在阅读中的动态参与以实现更好的阅读体验和认知效果。例如,在阅读推广特别是儿童阅读过程中,通过角色扮演等引导读者进行动作模拟以激活相应的具身体验,可以加深对阅读内容的理解。当前在移动互联网、虚拟现实等新技术的支持下,通过身体参与阅读活动的视野将越来越开阔。

2017年,由当当阅读会、腾讯集团联合策划的“上海文学地图朗读接龙”活动召集李敬泽、金宇澄等20 位知名作家将上海书展现场、上海作家协会、上海文艺出版社等10 个具有文学记忆的场所串联起来,展开长达10 小时的文学朗读活动,引导读者通过身体漫游城市空间参与到文学作品、作者和其他文学爱好者中去,是阅读推广的一种创新方式。2018年初,在拉斯维加斯开幕的消费电子展(CES)上涌现了传统的鼠标、键盘、手柄等互动方式之外的眼球追踪、动作捕捉、手势追踪、脚步追踪、脑电波追踪以及联网手套等新交互方式。例如,眼球追踪技术可对人眼位置进行检测以为当前所处视角提供最佳的3D 效果,眼部看到的地方可作为触发阅读内容中情节变动的节点,借助设备、数据和计算机系统,虚拟环境会对用户感知进行反馈,由此,用户可以感知到虚拟世界的变化以获得一种交互体验,这为科普类、儿童类图书产品开发增加参与性和互动性提供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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