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凯
(池州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
自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第一批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国内逐渐出现了一股申遗热潮,与此同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越来越引起学术界重视。2008年6月,东至花灯成功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遗憾的是,成功申遗后的十年学术研究成果极为单薄。人们对东至花灯的内涵、现状与传承困境并不十分了解。为避免对东至花灯停留在表面化常识性的认知中,严谨的学术梳理尤为必要,且理论研究也能为花灯保护与传承提供更为合理和持久的智力支持。本文以东至花灯主要灯种太平灯为个案展开分析,希望能引起更多学者关注东至花灯等非遗文化资源的保护与传承。
太平灯,又名“五猖太平灯”,是远古祖先为了除病消灾、求得太平而排演的一种类似傩戏的舞蹈,因多在春节进行,为了增加喜庆气氛,先人们遂将狮舞与之结合,使之成为一种有灯有戏、有舞有唱、有狮有神的综合性民间民俗文化。
在最后出场的赵公明所唱的《太平歌》中,祈福禳灾的世俗愿望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开场白):势大如山岳,遍体是金装,站立三殿门下,巍巍四大金刚,四大金刚,一站两厢,有请元帅进帐。
(元帅白):法律无边,神通光显,威灵显,速把殿前转,道号龙虎佛,吾是管三仙,长江自倒月,度过世间山。吾乃赵公明是也,站立云头观望,看见人间有难,六畜有灾,领了金奉玉旨,带来五路猖兵,下凡赶走一番。众将官:有!驾赶祥云,跟我下凡走啊一走。
(元帅唱):身居碧云宵,祥云光照,身骑黑虎乐逍遥,手持金鞭多进宝,驱邪降妖。
(元帅白):按落云头,不知本方土地哪里走来?
(土地白):来也、福德正神,吾神显威灵,因我阳间有事奏天庭,好事奏天庭。都督在上,土地叩首,不知都督唤我哪方使用?
(元帅唱):玉帝圣言,责令吾神到此间,此处六畜有灾星,吾神要把威灵显,莫迟延!保佑此处家家清洁、户户平安、六畜兴旺、一年四季乐太平。
从这里可以看出,《太平歌》主要是围绕赵公明而展开的。赵公明是道教财神,唱的又是太平歌,整个灯仪以“天官赐福”开始,以《太平歌》结束,反映了太平灯祈福禳灾的文化内涵。而灯仪中德高望重长者角色领衔的作用也凸显出了地方传统文化中的宗族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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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灯中有较重的纳财和太平思想。道教有三元三官之说,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太平灯的演出时间是在春节上元,因此这里打出“天官赐福”的排灯,当是上元天官。“招财进宝”是五路财神之一,元帅为赵公明,亦即玄坛大仙。明清《封神演义》第四十七、四十八回,写峨眉山道人赵公明助商,五夷山散人萧升、曹宝助周。双方交战,各显道法,姜子牙最后用巫祝术才将赵公明弄死。以后姜子牙封神,封赵公明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统率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俗称五路财神,亦即太平灯中的五猖神。
五路猖兵化妆成青、赤、白、黑、黄五行之色,分别对应东、南、西、北、中,乃是取五行五方之义。又分东方九夷兵、南方八蛮兵、西方六戌兵、北方五狄兵,中央三秦兵,显然是受到了儒教明堂制度的影响。《礼记·明堂位》曰:“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偕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②”因此五路猖兵是取《礼记》明堂尊卑之义,并由此通达天下太平之意。
灯仪中,赵公明骑黑虎,身披盔甲,手持钢鞭,带领五路猖兵,威风凛凛,既象征了纳财,又凸显了娱神的功能。明清《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曰:“赵元帅,姓赵,讳公明……其位在乾,金水合气之象也;其服色头戴铁冠、手执铁鞭者,金遘水气也;面色黑而胡须者,北气也;跨虎者,金象也,故此水中金之义……而帅以金轮称,亦西方金象也……部下有五方猖兵,以应五行③。”这里交代了赵公明是金水之义。在民间信仰中,金是金钱,水是流动之义,二者之结合象征了财富的流通,也就是说赵公明是财神,他的坐骑、盔甲等皆是财神之体现,如虎五行为金,水五行之色为黑,故黑虎象征了金水,象征了财富;盔甲、钢鞭五行也是金。五是土之数字,《易经》曰“天五生土,地十成之”,兵五行为金,因此五路猖兵象征了土生金,象征了纳财进宝。
表演过程中,无论是对扮演赵公明与其他猖兵的山民,还是广大的观众而言,因为共同参与了地方文化盛事而缔结了一种共同的文化纽带,维系了地方民间文化的传承。
太平灯文化内涵各有其表现方式,又相互交织在一起;既有面向现实的符号表达,又能坚守精神上的信仰,内容丰富。但从田野调查的结果来看,在当地了解太平灯文化密码的村民少之又少,而太平灯依然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信息等待进一步发现,这也成为太平灯传承与保护急需解决的问题。
太平灯是扎根于小农经济体之上的农耕文明中的“文化符号”,“其产生、发展都是在一种相对封闭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进行的。”[1]无论在其物化的表现形态(如手工制作花灯的技艺)还是在文化内涵上(如驱鬼纳福的原始信仰)都已深深烙上了农耕文明时代的信息。从农耕社会进入到现代社会,市场经济取代了小农经济,尤其是在经济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宏观背景下,太平灯受到前所未有的文化冲击,传承的根基被颠覆,血脉也被一点点的隔断,一些灯种老艺人的相继离世,不仅仅意味着个体生命的消亡,更意味着将古朴粗犷的花灯原始文化密码与技艺等深埋地底,这也部分地说明了在笔者的访谈中,太平灯的代表性传承人对于其最原始的信息模糊不清的缘故。
农耕文明是一种封闭型的文化形态,社会生产力低下,对大自然缺乏科学合理的解释力,太平灯产生最原始的动机是请神祭祖、驱邪纳福,因生活节奏缓慢,太平灯逐渐从祈求太平开始了娱神娱人的功能转向,为农闲时封闭的山民年节增添了喜庆的氛围。进入现代文明,当主流强势文化及其传播载体(尤其是电视与网络的普及)汹涌而来时,太平灯被边缘化了。传统的以村落、家族表演为主要特征的花灯已无法与图文并茂、声形兼备的电视、网络等现代媒体抗衡。而且,在现代社会人们对文化需求更趋向于多元化,需求的层次也越来越高。因此,在现代文明与现代传媒的强势扩张下,太平灯黯然失色,被迫表露出一种文化自卑感,丧失了在农耕文明中的文化自信。
“文化生态,是指文化所赖以存在的自然、人文和社会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状态。”[2]作为活态文化的太平灯,是在特定区域、特定文化生态中形成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特定的文化渊源,扎根于传统历史文化中,体现了地区文化特质和价值”[3]。改革开放后,伴随着大规模青壮年劳动力的人口迁徙,外出打工,太平灯表演腹地的文化生态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是太平灯表演的主体,常年外出打工仅在假日节点返乡,表演班底的躯干发生物理位移,导致依赖口传身教传承方式的花灯未能在有效时间内向文化素质较高的青年群体及时传授花灯的文化内涵与传统技艺。因为,在短暂的时间内,传授的内容仅仅是碎片化的知识与技艺。对此,波兰尼指出,“在师傅的示范下通过观察和模仿,徒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那种技艺的规则,包括那些连师傅本人也不外显地知道的规则。一个人要想吸收这些隐含的规则,就只能那样毫无批判地委身于另一个人进行模仿。一个社会要想把个人知识的资产保存下来就得屈从于传统。”[4]而在当今社会,这种观察和模仿学习传统技艺的自觉性已不再多见。
再者,长期浸润于就业城市的现代性,外出青年群体对家乡的花灯产生了距离感,觉得花灯越来越陌生,与自己已没有多少关系,开始出现文化认同危机,作为“非遗”的花灯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大打折扣。因此,表演花灯的激情消退,花灯的情节逐渐淡化,而且深谙市场交易规则,受工具理性的支配,返乡农民工对劳动付出与经济收益已形成了固化的经济学意义上的考量。经笔者调查,现在太平灯的表演腹地,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村庄没有生机与活力。适龄儿童要完成学业任务,青壮年又外出打工,乡村文化生态不断退化和空洞化,花灯传承正面临着断代危机。
本文中的精英主要指在乡村共同体中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威望和影响力的人。乡土社会中乡村精英比一般村民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因此能直接影响甚至支配其他村民。花灯传承人都是这个方面意义上的乡村精英。因为是乡村中的精英,所以获得了花灯代表性传承人的身份,而这种身份又反过来强化了精英的地位,二者是互为建构的。
传承人的合法性身份获得了乡村共同体的一致性认同,有助于花灯的传承与延续,精英的示范和引导,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其他村民模仿学习的可能性。但目前这些传承人基本已步入老年,后继无人的尴尬让他们忧虑。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让乡村几乎成为空壳,文化生态像没有血肉的木乃伊,乡村缺乏精英再生的内生性力量。按社会学推拉理论,城市因资源多、机会多,前景好等对农村人口形成了强大的拉力,立足城市发展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城市生活、打拼的阅历使得返乡村民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内“也未必会对传统的乡村文化产生亲切之感,城市文明的繁荣刺激他们以更大的精力去追求经济的利益以及实现符合市场经济标准的个人价值目标。”[5]因此,乡土精英代际循环面临内外双重压力,不利于太平灯的文化再生产。
太平灯是一种濒临消失的民间民俗文化,亟待抢救性地保护和传承下去。鉴于此,拙文认为应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首先,深度挖掘太平灯的历史渊源与文化内涵,充分运用文字、录音的方式记录相关资料,将花灯表演实物拍照存档,拍摄花灯表演宣传片与纪录片,建立花灯及民间艺人资料档案库;其次,在相关地方电视台开播东至花灯文化节目,并开通东至花灯门户网站,上挂太平灯资料,加大区域内部文化普及与对外传播力度。
首先,在太平灯传承的高山村等地,辟出专门的物理空间,建立花灯表演保护区,妥善保存现有的花灯道具、灯具、服饰等实物,避免分散搁置或遗失,适时开展花灯表演,增加表演频次,活跃花灯表演的文化氛围。
其次,编制东至县九年义务教育《东至花灯文化遗产志》校本教材,督促地方学校开设,让太平灯走进课堂教学中,普及花灯知识,达到文化的多向度传播与交流,构建出丰满的地方文化生态。
非遗传承最大的特点是依靠传承人建立起文化链接,保护非遗的重点即是保护非遗的传承人。因此,可采取建立传承人专项传承基金制度(资金来源主要是政府拨款,可接纳其他社会团体或个人捐赠),细化基金项目(如,花灯制作与维护、演出与外出学习交流、年度津贴等),由传承人申报,为花灯传承切实提供物质保障,凸显传承人作为乡村精英的社会地位,强化角色自豪感,而不仅仅是一纸证书的身份标签,更好的实现传承人的代际循环。
池州不仅是省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安徽省"两山一湖"(黄山、九华山、太平湖)旅游区的重要组成部分。2016年池州市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编制了《池州市全域旅游专项规划》,现已进入实施阶段。全域旅游不仅仅是自然观光旅游,更是人文旅游。在专项规划的特色村落项目中,东至花灯作为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文化旅游资源赫然出现在官港、木塔、张溪、洋湖等乡镇与古村落旅游开发计划中。作为主要灯种之一的太平灯,可以积极对接全域旅游规划,把握契机,谋划更好更多的传承路径。既能在新时代彰显出地方民间民俗文化的时代张力,又能丰富全域旅游的文化内涵,拓展全域旅游的深度。
安庆师范大学、铜陵学院、池州学院等高校皆有相关领域的研究专家、学者,且距离东至较近,交通通达性好,东至地方政府可与这些高校广泛搭建非遗保护交流平台,邀约相关教师定期开展研讨,共商保护与传承对策,寻找良方。
皖南地区在我国历史上,是对我国传统文化做出很大贡献的地区之一,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文化信息,至今尚未得到全面、系统的梳理。作为重要历史文化资源的太平灯,理应在学术界有着知识性的解读和相关资源的知识性储备。再者,从地方经济发展和文化产业化角度来看,如何让这一极具民俗色彩和审美价值的文化形态,合理有效地结合到当今的文化产品开发和文化经济效应的创造中,既保留这一独特文化形态的魅力和内涵,又促使其产生市场化、产业化、规模化的文化增值效应,做到保护与开发的双赢,是摆在我们面前一项重要且重大的理论课题。然而,作为池州较具地方特色的民间民俗文化,太平灯在获得国家“非遗”的文化标签后,生存与传承境况令人担忧。为避免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化,我们应将非遗保护与传承带入公共视野,变“沉默的大多数”为“觉醒的大多数”,重构花灯生存的文化生态,积极为地方传统文化寻找文化自信。否则,当一种厚重的文化资本消逝时,我们在扼腕叹息之余也会深深自责。
注释:
①资料来源于与太平灯传承人的访谈记录。
②(明)胡广等撰:《礼记大全》卷十四《明堂位第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民国)叶德辉刻《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三“赵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