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栋藏书题跋辑释*

2019-01-19 09:20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徐氏方印易传

(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 山西临汾 041000)

徐时栋(1814—1873年),原字云生,后改字定宇,又字同叔,号澹斋、西湖外史、柳泉等,人称柳泉先生,浙江鄞县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举人,两次入都会考,均不得志,遂以搜籍读书为乐。徐时栋“经术湛深,著作宏富,四明人士推为儒宗,群经皆有撰述。”[1]于学有独到见解,论经取先秦之说,以经解经,旁及诸子,引为疏证,无汉宋门户之习,考辨凿凿,可思聚讼。论史独推史迁,班马以下则条举而纠之,多前人所未发。有《诗音通》《山中学诗记》《柳泉诗文集》等著作数十种。

徐时栋生平喜读书,多手自校勘,尤好购书,其藏书处原名恋湖楼,又名烟屿楼,藏四部之书六万卷,发而读之。自夜彻晓,丹黄不去手,覃思精诣,直造古人。咸丰五年,迁居城西,再建藏书楼,名城西草堂,积书五六万卷。咸丰十一年,烟屿楼藏书遭劫掠,同治二年,城西草堂五六万卷书不幸遭火而毁。次年再建藏书楼水北阁,藏书最多时达十万卷。徐氏“寝息于中,老而弥笃,穷年兀兀,著书数百卷”[2]。据《鄞徐柳泉先生水北阁藏书记》载“方先生在时,贾客辇书至,先生据长几,手一册,自简首至尾,且审且视。叶脱而断裂者补之,字画多三豕者校正之,付工排订毕,然后跋其书端,盖私印而登诸柜。”[3]266徐氏在同治年间颇收旧刻善本,每书皆记得书年月,并加以考订。水北阁的藏书虽然避免了被火烧、虫蛀的天灾,却躲不过人祸。数十年后,清宣统三年(1911年)水北阁30大橱藏书尽售与上海书贾,少量流入宁波藏家之手。流入上海的徐氏藏书后由书商捆载入京,部分被藏书家李盛铎、邓邦述、傅增湘等收藏。傅增湘曾于厂市收得柳泉藏书数种,见其印记宛然。张寿林亦收得柳泉旧藏《题诗经世本古义》,“寿林夙治《诗》学,得此柳泉晚年订本,什袭宝藏,可云物得其所,柳泉有知,其喜付托得人乎!”[1]足见徐时栋藏书之精善。

现今徐时栋旧藏分散各地,入藏山西师范大学图书馆的有五种,每种皆有徐时栋手书题跋,这些题跋均为《烟屿楼读书志》《烟屿楼笔记》所未载,故辑出并略作考释,以资学者利用。

1 童溪王先生易传三十卷 (宋)王宗传撰 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纳兰成德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

卷首林焞序末跋云:

此书凡三十卷,《说卦》以下皆无传,故何义门谓后缺二卷,非全书也。然第二十七卷《系辞》传之前有自序,云:予著《易传》计三十卷,其于《系辞》《序卦》《杂卦》未暇也。则似上、下经实分三十卷,今本乃作二十六卷,又不知何人为并合之。同治九年闰月二十夕徐时栋记于城西草堂。

按:王宗传,字景孟,号童溪,福州宁德人。淳熙八年(1181年)以上舍登进士第,任韶州教授。精于《易》学。林焞,字炳叔,福州宁德人。淳熙八年进士,开禧初为儒林郎、知衢州开化县。林焞与王宗传“生同方,学同学,同及辛丑第,知其出处最详”[4],同乡、同学、同年的情谊令林焞得知王宗传《易传》书成之后欣然为序。

徐氏题跋中提到何义门认为《童溪易传》缺二卷,非全书。何焯(1661—1722年),初字润千,后改字屺瞻,晚号茶仙。先世曾以“义门”旌,学者称“义门先生”。以通经史百家之学,长于考订而有盛名。何义门认为《童溪易传》缺二卷的依据应该是传世宋本无《说卦》《序卦》《杂卦》内容,宋人冯椅《厚斋易学》附录中也称《童溪易传》为三十二卷,与何焯说法相近。通志堂经解与四库本《童溪易传》都有《说卦》《序卦》《杂卦》内容,不过因为篇幅较少,不是单独成卷,而是附在卷三十《系辞》之后的。冯椅和何焯认为《童溪易传》为三十二卷的原因,盖缘于将《说卦》《序卦》《杂卦》视为独立的卷第。另外,《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认为王氏蒙恩赐第还乡所作续传仅有《系辞》上、下传而止,“其书终未成也”。王宗传自序也没有提到《序卦》和《杂卦》是否完成的细节,而且宋本《童溪易传》卷首没有目录,所以还不能轻易认定王宗传没能完成全书。

徐时栋题跋中提到的《童溪易传》“似上、下经实分三十卷,今本乃作二十六卷”,应该是对王宗传自序中字句的不同理解。《易传》的体例为《彖传》《象传》《文言》三种各附于相关经文之后,《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四种各自独立为篇,列于经文之后。《童溪易传》“经”的部分共分二十六卷,《系辞》上、下各两卷,加起来共三十卷。据四库本《童溪易传》,卷二十七前有王宗传自序,自序称“岁在戊戌(淳熙五年,1178),予著《易传》计三十卷,其于《系辞》《序卦》《杂卦》未暇也”。又称“越三载,岁在辛丑(八年,1181),蒙恩赐第还乡。加我之年,兹惟其时,月月逾迈,不敢不勉。噫!此续传之所由作也。”[5]也就是说王宗传是在淳熙八年才开始撰写《续传》,即《系辞》《序卦》和《杂卦》。按照徐时栋对自序的理解,《易传》三十卷指的是“易经”的部分,不包括《系辞》上、下,所以他才说“似上、下经实分三十卷,今本乃作二十六卷”。核之宋传本,卷二十七至三十即为《系辞》上、下,是含在三十卷之内的,徐时栋的说法与宋本相矛盾。因此,可以推测王宗传自序所说“予著《易传》计三十卷”句中的“计”,应为筹划、计划之义,并不是说淳熙五年已经完成《易传》三十卷。徐时栋对此并不完全确定,加了一个“似”字表达自己的疑惑与猜测。

2 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 (清)纳兰成德撰 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纳兰成德通志堂刻本

纳兰成德序后墨笔题跋云:

此书考订原书各注出处,其中为康节、和靖语条有未注者,不见原书也。至蓝田吕氏说盖全在之。《集义》并不知吕氏原本是何书名,故条下无一不留墨丁,而《集义》仅有上下经,故《系辞》以下更无一条吕说耳。采辑众说合为一书,虽便学者观览,何义门竟斥其杜撰,似乎太过。惟坤卦以后,并用程例,以彖传次彖辞象传次爻辞,而乾卦独先总列,彖爻而后载传文,不知程例何以庞杂如此?抑其例更有未善者。儒先之说各有失得,兼收并蓄,任学者自择可也。今乃或高或低,显为轩轾,岂列高格者,果无一字不精当?列低格者,皆未尽善?而姑存其说耶。分门别户之见殊就解经正轨。至于紫阳,南宋以来说易家无不奉为圭臬。

国朝虽多尚汉学,而苟采宋说亦必以朱子为大宗,今此书专辑宋儒易说,于邵周程张五子皆尊之为先生,其说并列高格,而朱子乃仅称新安朱氏,杂十余家儒说中,并以低格列之,是尤宋元后说经者未有之例也。同治九年闰月二十有四日检校此书既毕,识之。徐时栋。

按:《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署名纳兰成德辑,因其汇集宋人十八家“易说”,简要精当,故颇受时人推许。《四库全书总目》曰:“宋代诸儒之微言精义,实已蒐采无遗。”纳兰成德自序云“宋陈隆山《大易集义》六十四卷,曾穜《大易粹言》七十卷。二书摭集宋儒论说凡十八家,而《粹言》所采二程、横渠、龟山、定夫、兼山、白云父子七家,其康节、濓溪、上蔡、和靖、南轩、蓝田、五峰、屏山、汉上、紫阳、东莱十一家之说皆《集义》上下经所引,《粹言》则未之及也。《粹言》有《系辞》《说卦》《序卦》《杂卦》,《集义》止上下经。余窃病其未备,曰于十一家书中将讲论《系辞》以下相发明者一一采集,与《粹言》合而订之。”[6]宋人讲《周易》注重探讨其中的义理,将《周易》原理高度哲理化。清人解《易》,反对宋人易学,要求恢复汉人解《易》的传统,注重文字训诂和考据。这一特征在乾嘉时期尤为显著。纳兰成德主要生活在康熙年间,其编辑《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仍以宋人易学为主,其学术取向似乎仍重义理而轻考据。

3 诗说一卷 (宋)张耒撰 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纳兰成德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

康熙丙辰纳兰成德跋后蓝笔题跋云:

此跋云十二条,《四库总目》亦云十二条,而检之仅得十条,细核之,一条是误连上条,一条适逢前条满行无留白。吴氏据此本刻入《艺海珠尘》,遂亦误,并为一条耳。庚午(同治九年)闰十月柳泉记。末钤印:“徐印时栋”(白文方印)。

按:张耒(1054—1114年),字文潜,号柯山,祖籍亳州谯县,长于楚州淮阴。因担任过起居舍人,人称张右史。晚年居陈,陈地古名宛丘,又称宛丘先生。纳兰跋云:文潜《诗说》一卷,杂论《雅》《颂》之旨,仅十二条,已载《宛丘集》中,后人抄出别行者。观所论“土宇皈章”一则,其有感于熙宁开边斥境之举而为之也欤?《宛丘集》今不甚传,此亦经学一种,因校而梓之。《四库全书总目》曰:纳兰成德以其集不甚传,因刻之《通志堂经解》中,凡十二条。如《抑篇》“惧尔出话”一条,盖为苏轼“乌台诗案”而发。《卷阿篇》“尔土宇皈章”一条,盖为熙河之役而发。

徐时栋跋中所言“一条误连上条”指的是原书“桑柔”条“不能序爵故也”后紧接着便是“卷阿之诗曰”,没有分条,徐时栋在其上批曰“卷阿以下与上文不相属,当另一条也,柳。”“一条适逢前条满行无留白”指的是“治人之道”条到“肃不乱也”恰好满行,紧接着的一条“老子曰”前没有空格,所以两条误连为一条。徐时栋在其上批曰“老子以下亦另一条,柳”。

徐时栋云吴省兰据此本刻入《艺海珠尘》遂亦误,后商务印书馆印《丛书集成初编》据《艺海珠尘》本排印仍沿其误。

4 春秋属辞十五卷 (元)赵汸撰 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纳兰成德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

卷十五末金居敬跋语天头有徐时栋墨笔批校云:

此跋已另刻于《师说》之后,此似可删去矣,柳。

按:此本《春秋属辞》卷十五末及《师说》后皆有金居敬跋,云“《春秋赵氏集传》十五卷,《属辞》十五卷,《左氏传补注》十卷,《师说》三卷,皆居敬所校定。……然后知黄先生所谓《周易》《春秋》经旨废失之由,有相似者盖如此,故以《思古吟》等篇及行状附于《师说》之后,庶几方来学者有所感发云尔。”则此跋应在《师说》之后。此本有两跋,或是装订之误。

5 玉谿生诗详注三卷首一卷樊南文集详注八卷 (唐)李商隐撰 (清)冯浩笺注 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德聚堂刻本

王鸣盛序末墨笔题跋云:

李义山诗文集注共十一卷,年谱一卷,同治甲子(三年,1864)二月二日城西草堂徐氏收藏,乙丑(四年,1865)十一月下旬重装为四本。卷中杂用私印多不佳,惟每本首素纸中“恨不十年读书”一印为可观耳。二十九夕时栋记。末钤印:柳泉(白文方印)。

按:李商隐(812—858年),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怀州河内人。开成二年(837年)登进士第。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弘农尉等职,累官至工部员外郎。有《李义山诗集》《樊南文集》行世。

如徐时栋所言,此本藏书印较多,外封皮钤印:“竹素山房廷烒校藏”(朱文方印)、“舟子和尚”(朱文方印);封面钤印:“稽山渔者”(白文方印);封面次页钤印:“城西草堂”(朱文方印)、“恨不十年读书”(朱文方印);乾隆乙酉钱陈群序首页钤印:“月湖长”(白文方印);玉谿生年谱首页钤印:“柳泉书画”(白文方印)、“甬上”(朱文圆印);卷端钤印:“柳泉”(白文方印)。

徐时栋“善铁笔,印章多自琢,故其藏书印极多”[3]236。所用藏书印有“烟屿楼”“城西草堂”“柳泉”“水北阁”等近20余枚之多。他把烟屿楼藏书约“勿卷脑,勿折角,勿唾揭,勿爪伤,勿夹别纸,勿作枕头,勿巧式装潢,勿率意涂抹,勿出示俗子,勿久借他人”刻成竹简式五行分书大方印,盖在书上,以表达他对藏书的珍惜之情。徐时栋爱书如命,书籍稍有残损,即命工人修补装订,甚至亲自整理补缺。此书即经徐氏重装订正,如跋中所言:“乙丑十一月下旬重装为四本”。徐时栋题跋中关于重新装订图书的字句比比皆是,如“礼记大全明刻本,尚不模糊,佚去末卷七八纸,为手抄之。咸丰元年八月十一日烟屿楼重装毕识之,徐时栋。”“鄞殷隘殷西园手稿。同治七年六月十三日,其外孙徐卓人携至书局,重装订之。是夕徐柳泉记。”“明刻春秋繁露十七卷附录一卷二本,同治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城西草堂徐氏收藏。明年正月重装。”[7]等等,足见其爱惜图书之性情。

此本徐氏认为可观的“恨不十年读书”印出自唐李延寿《南史·沈攸之传》(卷三七):“攸之晚好读书,手不释卷,《史》《汉》事多所记忆。常叹曰:‘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作为一位爱书读书的藏书家,徐时栋“四十年来苟无事故,吾手中未尝一日而释卷也”[8],欣赏此印也就不难理解。

6 结语

近年来,关于徐时栋的研究渐有增多,主要集中于他的藏书活动,偶有文章探讨其学术思想。题跋作为学者思想的记录,往往有真知灼见。本文辑录的五则题跋,皆出自徐氏旧藏手书,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资料是独一无二的,可补其他文献之不足,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亦可从中窥见徐时栋学术思想之一斑。通过题跋,可以看出徐氏十分重视辨伪和考证,对书中所载每一字都力求通达,反映出他严谨的史学态度;徐氏读书治学不因循守旧,无门户之见,兼采众学,他认为儒家先贤的学说各有失得,不必强分高下,其“高格者”不可能“无一字不精当”,其“低格者”未必毫无可取之处,读书人应当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徐氏作为藏书家,注重文献的保藏,题跋中每每提及书籍如有破损即及时修补装订的字句,这种爱书惜书的品行也值得后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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