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杰
(中科院地理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100101,北京)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唐朝诗人皎然描写的城郊乡村野径通幽、西山斜阳、菊花桑麻的景致,是祖先们曾经诗情画意般栖居的地方。这种农耕文明的丰厚精神文化遗产至今不但保留在人们美好的记忆中,还保留在京西(门头沟区及其周边区域,以下同)的青山绿水之间,轻轻地舒展着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史卷。
作为精神家园的古村落,是一个独立自然的社会单元,也是物质与文化的综合体,是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人生观和自然观产生的居住方式,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是祖先长期适应自然、利用自然的见证。京西镌刻着民族的文化基因和历史记忆,如同一条历史长河流淌着古村落产生、发展、完善的历史过程。
任何事物的产生、发展和变化都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京西古村落的形成无疑也是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相互作用的结果。
自然地理是人类文明产生和发展的物质基础和先决条件,在不同的地域和生态环境之中,会形成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进而演化成带有地域垄断性的文化类型。
北京西部峰峦叠嶂,奔凑向东,是典型的山地区域。发源于山西省忻州市宁武县管涔山的永定河,依太行山官厅山峡奔流向东,在这里形成曲流深澈、峡谷毗连、气候温润、森林茂密的生态环境。“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赛江南”,几千年来,勤劳智慧的京西先民就在这方山、水、林、田、湖组合而成的优美田园里,结庐建村,拓荒立业,繁衍生息。
京西古村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有自己的骨架和内核,有自己的文化历史和灵魂,近、现代以来在京西地区“北京人”“山顶洞人”“东胡林人”“桑峪人”“东宫人”的连续考古研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反复证明在旧石器时期、新旧石器交替时期、新石器早期,京西地区就有人类栖居生活。虽仅此还不能证明当地已经形成了古村落的雏形,但可以推断这里应当是古村落最早的发祥地。
在距今大约5 000年左右,京西太行山最高峰的灵山之阴,发生了黄帝部族联合炎帝部族,跟来自东方的蚩尤部族的涿鹿之战,此后,方圆数千里之内慑于黄帝的威严,各宗族安分守己,不敢轻易发动战争,这样就使得中原及其四方趋于安定。这场战争对古代华夏族由野蛮时代向文明时代的转变产生了重大影响,各宗族在战后活动地域的相对固定性,使得传统农业、畜牧业替代采集渔猎成为生产力发展的主要业态,大大促进了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人口的增长,同时也促进了以血缘为核心的农业聚落的稳定发展。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朝代夏朝,是部落城邦联盟到封建国家的过渡期,这一时期中国最早的原始文字已有了雏形;商朝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朝代,是中国第一个有直接的同时期文字记载的王朝。根据夏、商、周及以后各朝代文字和疆域图记载,京西地区夏、商属冀州,周属燕国,秦汉分属于上谷郡、广阳郡,北魏至唐前期属蓟县,后属广平县,五代至辽属玉河县,金代并入宛平县至新中国成立。自金代在北京建都,京西地区绝大部分时间属于京畿赤县宛平。在穿越历史时空的几千年中,京西的农村聚落不断发展成熟,到明清朝时期有明确记载的古村落就已达百余个,成为古村落文化发展的巅峰期。这一时期不仅在选址、建筑、产业配置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而且传承了西周至春秋以来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保存了年轮的印痕和光阴的故事。
京西古村落是古都北京城市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三千年建城和八百年建都史进程中为北京输送了大量资源和给养,支撑了北京城市建设和经济社会发展,使古城、古镇、古道和古村形成一个完整的城市系统。
人类文明的进化不能没有积累和传承,历史的车轮可以碾过如梭的岁月,但不会拆毁我们心灵回归故里之路。在历史面前应是虔诚的,在渴望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也渴望留住那些曾经养育了我们祖先、温暖了我们心灵的古村落。这就要求我们按照规律,对古村落进行多维度研究,不仅应当有对古村落物质文化的研究,还应当做深入的定性和定位研究,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京西古村落的本质特征,以引起全社会的高度关注和价值认同。
定位1:京西北部太行山地古村落群;
定位2:京西永定河山峡古村落群;
定位3:京西山水田园古村落群;
定位4:京西古道、古镇古村落群;
定位5:京西沟域古村落群;
定位6:京西线性文化遗产廊道古村落群。
京西古村落按照不同的标准,可以有多种类型划分。可以按照自然环境、地理位置、地理要素、地形地貌、自然山水、道路交通、建筑标志来划分,也可以按照宗教文化、宗族聚集、历史成因、历史文化、产业类型、基本功能等多种类型进行分类。
村名往往是研究村落类型的锁钥,理解了村名往往可以帮助理解村落的文化密码和历史细节。“叩其名,得其实”,深入研究村名文化,寻找历史信息,可以深入体会村落文化的独特魅力,并结合村名探究支撑村落存在发展的决定因素和基本属性。
①军庄镇灰峪村。利用丰富的石灰石资源烧制石灰,满足城乡建设需求。
②永定镇石厂村。利用独具特色的青石资源开发石材加工,满足古都园林建设的需求。
③斋堂镇煤窝四村。煤窝地区杨家村、张家村、吕家村、杨家峪四村,利用优质的煤炭资源,发展煤炭采掘业,为城市发展提供能源。
①王平镇韭园村。自古以来,当地人利用丰富的山泉资源经营菜园,以种植优质韭菜而远近闻名。
②妙峰山炭厂村。早在明代,朝廷在这里设立炭厂,收购宫廷所需木炭,村民以卖炭为业。
③龙泉镇琉璃渠村。元朝初年开始,朝廷营建大都城,在琉璃渠村设立琉璃瓦厂,烧造皇家琉璃,历经700年窑火不断。
①斋堂镇沿河城村。金代已成村,明永乐初年朝廷在该村派兵驻屯,万历六年建成城垣,戍守长城九塞之一的黄草梁塞有17处险要隘口。城中居民有千户之多。
②清水镇洪水口村。位于灵山脚下,是西北方向出京通往塞外的咽喉要道,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村里上片叫上营,驻守的是常备军;下片叫下营,驻守的是预备军;南大堰叫南营,驻守着校军,是练兵的地方。
③大台街道千军台村。该村历史上是北部匈奴“单于之庭”与大汉朝的分界处,是汉军把守大汉岭的驻军之所。京西古道的西山大道穿村而过,自古是商旅、军旅的必经之地。
①龙泉镇三家店村。三家店村位于永定河古渡口左岸,是著名的商业港湾。最兴盛的明、清时期,商、厂、店、铺达347家,一个个店铺连接成一条条商业街,形成一个村街合一的古村落。
②龙泉镇门头口村。该村是玉河古道的必经之地,历史上商旅来往,夜晚古道之上灯炬闪耀,灿若星汉。明清至民国间,门头口和宽街一带店铺众多,鳞次栉比,遂成街村。
③妙峰山镇桃园村。古代桃园村是妙峰山香道上的一个驿站,来自京、津、冀等地数十万香客涌向妙峰山上香拜膜神灵,人无停止,昼夜不息,桃园村是必经之地,过往香客大多要在这里歇脚,使这里逐渐由一条为香客服务的商业街道演替成一个悠然古村。
①斋堂镇灵水村。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汉代至辽代之间建村,“士大夫文化”浓郁,在明、清两朝曾有22人考取举人,2人考取进士。他们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践行者,是诗书耕读、礼义传家的承继者,“修、齐、治、平”成为这个千年古村的核心价值观。灵水文化是北方聚落少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封建社会曾在北京及周边地区产生过很大影响。
②斋堂镇爨底下村。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这是一个以古代朴素的生态思想建立起来的村。古代先民们以顺应自然,适应自然,“天人合一”的观念,选择村庄环境,用古代风水学描绘和建设自己的家园。
③永定镇石佛村。该村位于戒台寺、潭柘寺上香的古香道两侧,历史上称“芦潭古道”。由于历朝历代皇家上香多行此道,又被称为“御道”,村中文物古迹众多,最精彩的文化遗产有“戒台寺石牌坊”和“摩崖佛像群”,是一个典型的宗教文化型古村落。
①雁翅镇雁翅村。雁翅村地处交通要冲,是京西地区重要的铁路、公路交通枢纽,物流基地,重要站点,村庄附近商铺十分红火。
②永定镇卧龙岗村。因明英宗去潭柘寺进香曾路过此地,并在此休憩两个时辰而得名,是京西地区的东南“门户”,文化底蕴深厚,考古研究曾发现新石器晚期人类活动遗址。
③王平镇安家庄村。位于109国道及其支线与丰沙线铁路交叉口,自古就是四通八达的通衢之地,这里山水组合条件优越,旅游资源丰富,可以利用交通便利的优势,大力发展旅游文化休闲产业,前景十分广阔。
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是由氏族社会父系家长制演变而来的,确立于夏,发展于商,完备于周,影响于后来的各封建王朝。京西古村落,受宗法制度的影响非常深远,古代先民以血缘为纽带结合而成一种特殊的组织形式,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人聚集一村,“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京西一百多个古村落大都具有宗族村落的性质,直接以姓氏命名的古村落就有十数个(有的已经沟沉)。
民族是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和共同心理素质的人的共同体。中国的民族概念,在某种意义上也含有宗法制度的内容。妙峰山镇陇驾庄村就是京西古村落中一个典型的满族古村落。
京西古村落是中国北方典型的民居建筑,是出现最早、分布最广、数量最大的建筑群落,是古代“天人合一”思想在乡村聚落建设上的具体体现。
古代先民们,在很早以前就特别注重居住地的选择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和方法。这些思想和学说当中,夹杂着相当大一部分荒诞、迷信的内容,但是,在清除掉层层迷信色彩以后,其中一些观点和思想还是基本符合生态学规律的。
(1)朴素的古代生态学思想
京西古代先民用“阴阳五行”“天人合一”学说解释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金木水火土”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界组成和自然界各种物质与事物相生相克关系的认识,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始终遵循着这种朴素的系统生态观,并以全面、整体和联系的观点来协调与自然的关系,逐渐形成适应自然条件、对环境和资源条件扬长避短的人居环境选择思想。
(2)开基选址的风水学描写
风水学是中国古代先民,选择环境,择吉避凶的学问。“风”是流动的空气;“水”是大地的血脉,万物生长的依靠。有风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机和活力,风水条件不好的地方就会一片荒凉。其典型的选址模式和标志,就是站在村前放眼远视4个方位所得观的气象条件,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如果村前绿水如弓,屋背有山,山上有树,又把这样的环境说成是“前有金盘玉印,后有凉伞遮阴”。人们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必定是“山环水抱必有气,富贵只待半里程”。
传统风水学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要求人们在生存环境的选择和房屋建筑的布局上,应“辅相天地之宜”。面对地理环境的不平衡性,对自然界的缺陷与人居环境要求的矛盾,要以实际的山水情况为依据,按照“先天而天佛为,后天而奉天时”的风水改造理念,对自然环境进行增减改造,使之更接近理想。
京西古村落在空间布局上最典型的特征是村街合一。前街后村,巷连三街,村与街通,大街小巷,倚山傍谷,自然延伸。
京西古村落既是人居单元,又是生产空间。一代代古先民,利用交通便利或区域中心优势,开展农村经济综合开发,或半农半商,或先儒后商,或前店后宅,或外出营商,积累了一定的资财,不少商号把生意做到了北京城和天津卫,还在山西等地购置田产,在河北、天津搞农副产品加工。商贸的繁荣,促进了村落的建设和发展,到了明末清初京西古村落就进入了全盛时期。
京西古村落,坐落在山地之上,受特殊的地形条件所限,既与北京四合院类似,又具有山西四合院的味道。在平面布局上大都采取中轴对称布局,巧妙利用山地自然空间,随地形变化组合庭院,不过分追求正南正北规则严谨的布局,而是路直则正,崖偏则斜,自由灵活,不拘一格,形成组织紧凑、尺度宜人的特殊四合院类型。单体建筑和院落沿一定走向布局,依地形高差产生高低错落的层次变化,有主有次,有高潮有过渡,勾勒出大自然优美的天际轮廓线。山地四合院是既人文又自然,既封闭又开放的人居综合体。人们在庭院中种瓜种豆,植花接木,仰观日月风云,俯首琴棋诗书,诠释了京西先民既含蓄内敛又开拓风雅的品格。
古村落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和空间,它如同一部历史教科书,记录和镌刻着民族的文化基因和历史记忆。
在京西古村落的精神世界中,最突出的人文传统是崇尚文化,重视教化。当我们徜徉在京西古村中就能感觉到它所洋溢的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在各种各样的建筑符号中,楹联、题额、箴言、书画随处可见。
耕读传家是古代先民们努力追求的理想生活图景,也成为他们为之世代奋斗的内在精神动力。农耕可以事稼穑,丰五谷,立生命,养家业;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心,立高德。他们追求读书取仕,出人头地,把耕读传家当作立身之道;即使取不及第,也不影响他们对文化的重视、对后代的培育和厚望;他们认为不论入世与否,读经史子集,学忠孝礼义的道理,对立身处世都至关重要。
京西先民们的精神世界丰富多彩,他们不仅体验人类可以了解和认识的世界,还把人类数千年的思考叠加起来,超越人自身的局限性,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宗教所宣扬的是神的语言,是人类永恒的、根本的智慧。
京西古村落中的神庙众多。至今尚存和遗址保留的寺庙就有700多个,成为古代先民与“神灵”对话交流的场所。其中有建筑恢宏的潭柘寺、戒台寺、妙峰山、白瀑寺、灵岳寺、仰山寺、通仙观、桑峪天主教堂;也有像大悲庵、胜泉庵、滴水庵、宏业寺这样神秘隐逸的石窟寺。
京西古村落的神灵是多元的。在大大小小的寺庙中,供奉着娘娘、龙王、关帝、树王、药王、马神、虫王、观音、地藏、五道神君、老子、孔子、释迦、河神、窑神、财神、姜太公、灶王、三皇、三官、弥勒、张三奶奶等多种神祇。
人生有限而自然无穷。不朽的石头记载了京西古村落的古老和神韵:王平镇河北村距今1 500多年的筑城史,牢牢地铭刻在碣石的字里行间;湘军将领王德榜带领军士修建永定河水利工程的崖刻“统师徒杀水势燕民从此乐熙熙”,描写出一幅生动的军民治水图;桃园村的石刻对联,中门寺的崖刻古诗,石佛村的17座崖壁浮雕佛像群,至今仍栩栩如生。碑刻更是难以计数,有石厂村的采石碑,白瀑寺的大周碑,通仙观的修建碑,水峪咀的免伕碑等。
建筑是凝结的历史。京西古村落建筑群,在建筑上有着明显的特征,即诗书寓意,寄愿达情,雕梁画栋,清风雅韵。从堂皇的院落到普通的民宅,从室外的照壁到屋内的房柁柱檩,从门额窗扇到栏槛框檐……几乎抬头就能看到各类雕绘装饰,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物是京西先民的精神追求、生活情趣和审美观念的体现,也是古村落建筑的精华和灵魂所在。光宗耀祖,多子多福,富贵合家,长寿万年,祈福纳祥,敬老爱幼,安宁祥和等等,是他们对未来愿景的美好寄托。青灯苦读,诗书耕读,孺子可教,琴棋书画,日月风雷,春花秋月,鸟虫百兽,哲人箴言,才子佳人,是古代先民们的感情宣泄和美好向往。
在京西古村落清新典雅的建筑中,先民们心存儒士风雅,在宅院家居和公共设施中把传统的伦理道德、人格追求和人生目标,以家训、对联、扇额、门额的形式装饰美化,教化后人,表明了特有的理想、气质和心态。
京西是一片文化深厚的土地,自古至今积淀了丰富的民俗文化遗存,是中国民俗学野外考察发祥地,还是我国第一部民俗志诞生的地方。其人生礼俗、节令习俗、民间花卉、民间戏曲、民间文学、民间工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华章,这是一笔宝贵的资源和财富,是区域发展综合竞争力的重要标志和文化软实力。
历史一再告诫,许多美好的东西,只有当失去时才发现它的珍贵。在城市化过程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充满温情与诗意的村庄,保护和开发古村落就成了时代的命题。
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要本着高度的文化自觉,以历史的情怀,超前的认识,长远的规划和持之以恒的决心,正确面对历史与现实,正确处理经济社会发展与文化遗产保护的关系,寻找一条适合古村落保护与开发的道路,使古村落焕发出新的魅力,成为我们永久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