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清江
中国艺术研究院
在中国现当代美术家中,吴冠中可以说是杰出的代表之一。他是中国从现代到当代跨世纪绘画的典型的画家之一,他一生不懈地探索东西方绘画两种艺术语言的表现形式与美学观念,坚韧不拔地践行着“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的创作理念。几十年孜孜以求的艺术实践,形成了他鲜明的个性风格和艺术特色。他用一幅幅经典作品恪守着“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心底”的真情实感和创作理念,表达了民族和大众的审美需求,为我国的文化艺术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今,吴冠中先生离开我们已经9年了,但他独特的艺术人生和奉献精神,依然可以成为今天我们推进艺术发展的一笔宝贵精神资源。
记得他辞世前一年的2月26日,“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开幕式上,吴冠中先生精神犹在,身体却明显苍老多了。画展期间听美术批评家贾方舟先生谈到吴先生的近况——生活依然单纯、简朴,蜗居方庄旧宅,“老骥伏枥”仍有千里之志,创作不止,但毕竟年事已高,从2004年开始就多次到北京医院治疗或住院。
吴冠中自己也说:“我害怕衰老,但不恐惧死亡。我躯体老了,但灵魂不老,感情不老,思想不老。”又说,“心情不老,心脏渐老是我比一般老人更痛苦的缘由。”逝者如斯这是自然法则,无法抗拒之事。但没想到转年之后的6月26日,便收到吴冠中先生不幸离世的消息,不胜痛惜。他是当代中国学界难得一见的不停顿的大自然的歌者、画界永远的思想者。他提倡的“艺术只能在纯洁无私的心灵中产生”、“笔墨等于零”、“形式美的独立性”、“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风筝不断线”等艺术观点对如今的学术界、美术界依然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只要和他见面,他就会讲出运用形象思维观察自然的心得。他是极有才华的画家和文学家,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他的离去,让他卓尔不群的精神品质和为人为艺的秉赋特点,变得鲜明起来,并且历久弥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吴冠中曾赴欧洲留学。在异国他乡求学遭遇过不止一次的洋人白眼,这诱发了他的中国情结,锤炼成为“祖国情怀”,促使他毅然决然地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可以说“祖国情怀”自始至终贯穿了他整个的艺术人生。
他多次谈及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找零给他,谁知那位“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非要售票员重新另取一枚硬币给他……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让他一直难忘。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他在心底呼喊:我古老的祖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一次在卢浮宫里,只有吴冠中一人在看断臂维纳斯,一位管理员高傲地挖苦道:“在你们国家没有这些珍宝吧!”年轻的吴冠中立即反击:“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走的,你没有到过中国,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在自传中,吴冠中回忆这次经历时写道:“我感到不得不用对方的语言与对方争吵的羞耻。”同时,也再次诱发了他的中国情结。
1993年3月,全国政协八届一次会议上,74岁的吴冠中出席会议,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在法国留学期间,一直为毕业后何去何从而挣扎。我爱我的祖国,但是,当时的中国,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看不到前途,我决意留在法国搞自己的艺术。1949年4月,一位中国留学生拿着一份法文报纸,向我狂奔而来:‘快看,中国共产党向闯入解放军防区的英国舰艇开火了!’我的眼泪顿时喷涌出来。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多年了,帝国主义在中国大地上横行霸道,肆意妄为,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只有中国共产党敢对帝国主义的欺侮、挑衅、强悍宣战!新中国一成立,我当即决定,赶快买船票,赶紧回祖国!”
吴冠中在著作《东寻西找集》中也曾这样说:“多年来把法国想象得像舅舅家一样亲切,既到了巴黎,我就不打算再回到苦难的旧中国,我必须在西方画坛上站稳脚跟,飞黄腾达。——三年住下来,我渐渐有寄人篱下之感,舅舅家并不亲呵!——接着读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长篇讲话,对‘生活是艺术源泉’的道理,我是坚信不疑的了。我彻底放弃了多年的成见,下决心回国。”
清华教授刘巨德说:“对整个世界来说,先生是中国文化的代言人之一,他殷切企盼的是中国当代艺术能够和中国的古代艺术一样辉煌灿烂。先生身后留下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那种‘祖国情怀’——美术是他的祖国情怀的一个载体,绘画创作是他抒发这种深切情怀的一个过程。”吴冠中先生一生的确如是。
吴冠中对绘画的勤奋、对艺术的虔诚,终其一生。他说:“数十年岁月,年年走江湖,我的生命大都消耗在深山、老林、泉石及村落间——我们这些人确乎迹近苦行僧。”
在自传中,吴冠中写到他的艺术之路起源于对美的追求:“美有如此魅力,她轻易就击中了一颗年轻的心。十七岁的我拜倒在她的脚下,一头扑向这神异的美之宇宙。”
1970年,吴冠中在河北农村劳动,为了心爱的绘画,他弄了块简易黑板,刷上胶,在上面画油画,没有画架,就借来房东的粪筐代替,因此被戏称为“粪筐画家”。在那个年代,吴冠中得了严重的肝炎,痔疮恶化,常常通宵失眠,吴冠中起了自杀的念头,但他的自杀方法却是拼命地画画,准备画死算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世界上最独特的自杀方式反而令他的肝炎不治而愈。他将生命投入艺术创造,精神上追求无上境界,物质条件上要求却极其简单,他曾在文集中非常惋惜地记述着自己不慎丢失的一块肥皂。
即使成名之后,吴冠中仍然居住在京城的两居室里,他的书房不足5平方米,除了靠墙两个装满画册和书籍的铁架子,就是临窗一张比课桌略大的书桌和一张椅子。椅子拉开就几乎顶到了书架。室内没有名家墨宝镇宅,没有斋堂匾额述怀,唯有迎门的墙上一幅根据梵高油画织成的挂毯铭志。
就是在这间袖珍书房里,他根据自己的艺术采风、实践体会凌云健笔、纷陈胜义,诞生了一百几十万字的散文随笔集。英国艺术评论家麦克·苏立文教授感叹:“单凭他的文字就足以让他在艺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吴冠中说:“美术是我的配偶,文学是我的情人。”还说,“文学与绘画确乎各有自己独特的性能与表现手法,正如貌相近似的姐妹,脾气却是完全不同的——画与文可能互相萌发启示,但不宜互相隶属或替代。”绘画和书籍使他在逆风千里中获得心灵的哪怕是片刻的安宁。境遇不好,学问却提升了。《石涛画语录》成了他“非啃懂不可”的“圣经”、梵高成了他不离不弃的伴侣。他说:“石涛画语录篇章不多,却是货真价实的国宝,置之于历史的长河,更是世界美术发展史上一颗冠顶明珠。——终生从事美术不读懂石涛画语录,死不瞑目,于是,下决心精读。通了,出乎意外,同40年代第一次读到梵高书信时同样感到惊心动魄。石涛与梵高,他们的语录或书信是杰出作者的实践体验,不是教条理论,是理论之母。”
吴冠中后来向学界捧出了大作 《我读石涛画语录》,书中叙述了他是如何不能自拔地被石涛和梵高所吸引。他秉性率真,执着治艺,无论艺术创作还是学术主张,对当代中国美术的发展都产生着促动的作用。特别是数以千计的油画、水墨、水彩、线描、速写作品在中西方融合、油画民族化和艺术形式美等方面卓有成效的努力和探索,为20世纪中国美术发展增添了重要的篇章。
吴冠中个体生命的张扬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他说:“我是个手艺人,已白忙了少年头——‘四人帮’被粉碎后,我可以说心里话了,公开谈自己的艺术观点了——”于是,他画作不断,著作不断。厚积厚发,理出自然。80年代他还一度出任国家美术届展的评委。他写的评委工作日记登在《美术》杂志上,让美术青年读来有窥见评奖内幕的痛快。他南北东西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但惟有绘画与文学才是他的精神归宿,他像一个热血青年那样呼喊着“形式美”。90年代以后,他进入了决意匡正时弊的反思反反思。他在《大家》栏目向人们介绍鲁迅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贡献。《野草》是他深刻理解鲁迅精神后属于他自己的一幅画,他还为画作配了文字注释:“生长于野草,斗争于野草,葬身于野草。”他说:“如果鲁迅还活着,在这个环境里,他会怎么样呢?——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我一定不学画,我要学政治,把国家民族治理好,这比画画更重要。”
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和祖国的未来,从未停止过思考。他说:“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还说,“学艺术需要天赋和决心,而不是因为文化课分数低、画画能赚钱。艺术是修道院,是要舍弃生命的!今天美术学校越来越多,质量越来越烂——”还说,“艺术只能在纯洁无私的心灵中产生”、“ 现在社会上美盲太多了,美盲要比文盲多”、“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苦难中成长的”,等等。吴冠中晚年连续生病,自知“时日不多”,在加紧艺术创作的同时,也加紧了对中国美术现状的发言。2007年7月18日他在媒体上发表《奖与养》一文,针对我国文艺战略和文化体制改革的问题,提出“以奖代养”的建设性建议。十年后,我们重看先生的这些建议和言论,仍有振聋发聩、明目清神的作用。
晚年,吴冠中视鲁迅为精神父亲,觉得自己一生画画,却未画好。他写有一本书提名为《我负丹青》,这个“负”是辜负的意思,他甚至不无激昂地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的作用,多个少个齐白石无所谓,但少了鲁迅,中国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该学丹青,我该学文学,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丹青负我。”
《野草》 61cm×91cm 油画 2008年
《江村》 69cm×138cm 纸本版画 1991年
对学界他也常有惊世骇俗的言论,如“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的观点,就在美术界引起轩然大波,多少年争论不断。“艺术为视觉服务”“形式决定内容”等观点至今还影响着中国美术的发展进程。“用世界语言讲中国故事”等,注重传统与现代的转换连接,注重东方与西方结合,这可能是吴冠中留给中国美术界最为宝贵的遗产。对于那次在中国美术馆“耕耘与奉献”的捐赠展览,吴冠中先生非常兴奋,不顾90高龄,也不顾冬季寒冷,亲自出席展览的新闻发布会和开幕式。主席台上,他的发言只有极度凝练的、意味深长的53个字:“人类靠改良品种发展生命,短短人生的全部精力,为了改良新生。改革,创新,是我们时代的大事,没有创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现如今大师永远地走了,以后,还有谁能说出如此挚言呢?
吴冠中去世后,中国美术馆第一时间决定于当年的7月举办为期月余的“吴冠中艺术特展”。时任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对吴冠中的离去表示惋惜,他提到,吴冠中作为当代书画界代表性艺术大家,艺术思想、艺术精神和艺术风格都是家喻户晓的。吴冠中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他的艺术精神是一种激励人向上的精神。他还谈到,吴冠中生前对包括中国美术馆在内的数家美术馆进行了无私的捐助。更重要的是,吴冠中对艺术界的关注,表现出了艺术家的文化敏感性和勇气,是他留下的学术精神遗产。
自从2005年借在上海美术馆的艺术回顾展捐画,吴冠中就开始了他的捐赠之旅。大的捐赠活动有:2006年8月将自己的经典代表作——《一九七四年·长江》《石榴》《江村》无偿捐给国家,永久珍藏于故宫博物院;2008年12月将《长江万里图》拍卖所得的1275.75万港元全部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吴冠中艺术与科学创新奖励基金”,奖励和资助在艺术与科学领域有所创新的青年学生;2009年1月在上海美术馆举办 “我负丹青——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再次向上海美术馆捐画;2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此次捐赠作品涵盖了他从1954年到2008年半个多世纪的代表作,他说自己的精品绝对不拍卖,而要捐献给国家。在展讯中他说:“我耕耘一辈子,追求未知,现在展出成果,奉献人民,请人民评判。”本展就是他向美术馆的无偿捐赠,是他“奉献人民”的一份厚礼。
此后,吴冠中接连向香港艺术馆、浙江省人民政府、中国美术学院等机构捐赠自己的作品,几经捐赠,他的家底空了。他说:“我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我把‘女儿’(指作品)都嫁掉了,我希望普通人能够在各大美术馆里看到我的画,我不希望我的画藏在收藏家和银行仓库的保险箱里。”这是他去世前最后一次对记者说的话。新时期,我们国家倡导“人民的艺术”,吴冠中先生已经在我们的前面身先士卒、无私自觉地践行了。
吴冠中先生的作品以东方化的面貌和自我表达方式,实践着中国艺术进入现代化和全球化中文化身份的时代命题和历史责任,同时也包含了近代以来几代中国艺术家对现代文化价值的特定构想和使命担当。吴冠中的艺术使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对现代文化价值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力量,也成为一种中国文化向前迈进的内在驱动力。
他一生勤劳创作,收获甚丰;以天下为己任,躬言必行;他是真正做到了“奉献人民”的艺术大家。
91载年华飞渡,吴冠中先生生前在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实至名归。
吴冠中先生以毕生的艺术探索,破除了中国社会在现代文化转型过程中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的桎梏,建构了中国现代文化融入世界、走向未来的重要环节。他的思想和艺术也成为当代中国文化艺术创新实践的宝贵遗产,纪念吴冠中先生,具有深远的意义和当下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