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宏
四川省绵阳市文联
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在他不到40岁的时候(1998年)获得茅盾文学奖,时隔20年,他再次以中篇小说集《蘑菇圈》夺得鲁迅文学奖,由此,阿来成为四川唯一斩获两个中国最权威的官方奖项的作家。
我隐约觉得,小说家阿来其实最初是一位诗人。他曾经说过:“我的表达是从诗歌开始。我的阅读,我从文字中得到的感动也是从诗歌开始。”他以虔诚的姿态,少有的谦逊甚至羞涩深情地谈到诗:“亲爱的尊敬的读者,不论你对诗歌的趣味如何,这些诗永远都是我深感骄傲的开始,而且,我自己向自己保证,这个开始将永远继续,直到我生命的尾声。”事实上,他曾经出版过《梭磨河》《阿来诗文集》和《阿来的诗》。阿来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发表在《西藏文学》,是一首诗《振响你心灵的翅膀》。同年在《草地》发表了他的第二篇文学作品,还是一首诗《丰收之夜》。通览《阿来的诗》,我以为,作为诗人的阿来当年尚未找到自己独特的表现领域、表达方式,还没有像同时代的诗人们(李亚伟、韩东、于坚、周伦佑、吉狄马加等)那样形成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他的被忽略,并非诗坛在“假装”他不存在,而是那时的他,诗歌文体意识尚未达到自觉的程度,的确还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阿来的诗》
N年前,某散文家研讨会,一干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文学期刊杂志社主编均应邀出席。在纸媒日子好过的年代,一本杂志就是一个天地,一本杂志就是一个企业,一本杂志就是一个舞台,甚至就是一座圣殿,尤其纯文学的期刊,它的行业影响力十分了得。
是日黄昏,在绵阳临园宾馆小吃厅食自助餐。来得最晚的一位贵宾就是传说中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阿来!小个子,嘴角略微有些上翘。他的到来,动作不大但动静大,那些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嘉宾们,突然都按了暂停键似的,让餐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阿来出现的第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他只是抬眼扫了扫全场,没有跟任何人握手、寒暄、拥抱,就异常轻盈地、安静地、低调地落座,准备用餐。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来。2003年,我在绵阳市游仙区委宣传部工作时,根据热爱文学的两位领导安排,成立了游仙区作协,并担任主席。区区一个县级基层作协成立,阿来居然欣然应邀前来捧场,令人十分感动。
说实话,在临园宾馆再次见到阿来那一刻,他的那份笃定让我的内心产生了不小的震动。自此以后,阿来每有新作出版发表,我总会想方设法找来读一读。最初读的还是《尘埃落定》。据说,《尘埃落定》诞生之后4年左右,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脚印女士慧眼识珠,得到出版社决策者的认可,居然斩获当年的茅盾文学奖,起决定性作用的到底是什么?题材、故事、人物,还是处理题材的方式、塑造人物的功夫、讲述故事的技巧,或者表达的语言特色?那之后,《尘埃落定》再版无数,发行上百万册,算得上畅销加长销书了,那么,它靠的是什么魔力?这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关于这本书研究成果非常多,但阿来似乎并不满意某些研究者的研究,以为颇多曲解与误读,不十分满意研究者们对他的某些企图、某些努力的忽略,大有“朋友遍天下,知音有几人”的感慨。在我脑子里它是耐得住反复低吟的一首回味无穷的诗,于我,实在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在《尘埃落定》的《第一章·1.野画眉》中,写开春的第一场雪,他写道:“只有春雪才会如此如此滋润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卧床上的丝绸上面。我十分担心丝绸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作家将丝绸的滑溜——流动感,和时光的流逝感,以及光芒的消失粘合在一起,匪夷所思又天衣无缝。
在《第一章·3.桑吉卓玛》中,二少爷“心想,‘做土司的儿子有多么好,只要神一样说声‘哈’,这个世界就旋转起来了。’”将众人为土司的儿子忙碌,比喻为“世界旋转”,极其生动、高度传神。
他写傻子少爷母亲的愉快表情:“她的脸上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人脸里面是不可能点着一盏灯的,但阿来用孩子、傻子和诗人的眼光去观察,却意外而又合乎情理地点燃了那盏灯。
他在《第二章·5.心房上的花》中写女人播种:“播种的女人们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极具画面感,极为抒情。
与其说,这些联想、想象、这些夸张、比喻、暗示是小说的,毋宁说,是诗的。作品中俯拾皆是的傻子的困惑、感受、想法,与其说是智力低下的念头,毋宁说体现了赤子的天真无邪、慈悲、好奇,是诗人与世界事物的共情(同情心、同理心)使然。
在《第二章·6.杀》中,有这么一段:“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青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和尚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溜出了洁白的乳浆。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鲜牛奶一样的颜色?’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就像脑袋一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去看天空。”
《月光下的银匠》
阿来将诗人的联想能力发挥到极致,在和尚的脑袋与罂粟果之间建立了一个相似性的联系,在罂粟果的白色乳浆与人的血液之间建立起联系,用嘲讽的腔调含蓄地将土司的嚣张、霸气、残酷和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感觉写得妙趣横生而又张力十足。在《尘埃落定》中,类似的精彩比比皆是,美不胜收,全赖作家“玩弄”语言的高强本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作诗显现于游戏的朴素形态之中。作诗自由地创造它的形象世界,并且沉湎于想象领域。”也正是因为阿来这种用作诗的方法叙事,才构建了当代中国一个独具魅力的“语言的乌托邦”。
在我看来,《月光下的银匠》应是阿来中篇小说的杰作之一,较之《尘埃落定》,它的诗意更纯粹、更浓郁。作家一开篇就将银匠的劳作设定在月光之下:“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开始工作了。’”从现实生活的角度看,显然是不合理、不真实的。难道银匠锻打银子就不能在在白天而只能在夜晚?难道只能在月夜就不能在黑夜?难道只能在满月升起之时,而不能在新月升起或者落下之时?但对于诗人阿来而言,对于唯美抒情的《月光下的银匠》而言,的确不能。这毫无疑问是作家有意为之,是他的虚构。他将月光和银子的光芒交相辉映,为读者营造出一个极其静美浪漫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来展开他的故事。在阿来的笔下,一个一出手就将一锭银子锻打成银盘、又在银盘上雕出“一朵灿烂的花朵”的银匠;一个能够将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锻打成“眼睛里有了光芒,胡须也似乎随着呼吸在颤抖”的银匠,一个“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其实是追求极致的银匠,是天才,是英雄,是神仙,他应该得到权力的宽宥,得到姑娘的芳心,天然拥有骄傲的资格。更为神奇的是,阿来竟然让银匠去锻造一个“月亮”!随着“叮咣!叮咣!叮咣!”的敲打银子的声音,银匠从“月亮”边缘站到“月亮”中央,银匠最终跳水而死。这个银匠使我想起屈原、李白。银匠何尝不是一个用锤子和银子作诗的诗人?银匠又何尝不是阿来自己?
阿来
阿来作为一个诗人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认可,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最具诗人底色的中国小说家和散文家。他一直强调说,他后来没有(或者很少)写诗了,但是,诗一直存在,只是渗透、氤氲、弥漫到他的小说和散文中去了,这,确确实实是一句真诚、公正、客观的大实话。
我有幸多次聆听阿来的讲座。无论在成都,还是在绵阳,或者在渠县、在广汉,我都特别惊异于他的渊博,他的冷静和理性——这铸就了他思考的独立性,比如谈到马尔克斯,他除了鉴赏其叙事方式之外,更多地关注作品写作的时代背景。众所周知,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之后,文学界尤其四川的文学界倾巢出动,作家诗人们纷纷奔赴灾区写作。当人们趋之如鹜的时候,阿来是笃定的,虽然他并不缺少对灾区人们的由衷关切。脱贫攻坚是当下的政治任务,作为省作协主席,他总是满腔热忱地支持举办培训班,期望四川能出好作品,作为主席,他也一本正经地讲“官”话,但他总是不忘自己是一个作家,总满腔热忱地提醒热血沸腾的作家们,要研究生活、研究时代,并且要深入,不能浮于表面,不要漂在事件上面。他指出,当今世界,变化甚剧,每一株作物都是全球化的,每一棵草都是体制内的,过去写乡土的经验统统都作废了。这种看似泼冷水的说法,其实语重心长,于我,无疑有着振聋发聩的作用。他特别强调,不要以为我们满腔政治热情,不要以为我们写了抗震救灾,我们写了脱贫攻坚,我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文学就伟大起来,如果这样想问题,最终一定会大失所望。他就像《尘埃落定》里那个二少爷,常常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甚至显得荒诞不经的傻话,但恰恰又往往不幸而言中,让我们惊为“先知”。我记得,省作协在渠县举办脱贫攻坚文学创作培训班,我深有感触地对他说:“阿来主席,你讲得太好了!”他幽了我一默:“你这么表扬我,我要骄傲的哟!”
阿来关于故乡的一番说法,也发人深省。他在《道德还是理想的——而且不只是关于故乡》一文中说:“当下很多抒性的文字——散文、诗歌、歌词,甚至别的样式的艺术作品,但凡关涉到故乡这样一个主题。我们一定会听到同样甜腻而矫饰的腔调。在这种腔调的吟咏中,国人的故乡都具有相同的特征:风俗古老淳厚,乡人朴拙善良;花是解语花,水是含情水。”对此种天经地义、不假思索的滥情,他颇为不屑。他提醒道,当我们放弃了对故乡真实存在的理性观照与反思,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整体性地失去了对文化和历史、对当下现实的反思的能力。此言一出,轻轻一拍,却力道十足,拍死了一大批盲目“抒情”的关于故乡主题的散文、诗歌与歌词,真够残酷!
小说家阿来有着浓厚的诗人底色,但在更深层处,我们不难发现,他,其实更是一个思想者。我非常赞成施战军对他的评价:阿来是一个“比作家大的作家”。大在哪里?大在思想。有时候我想,诗这种太过小巧精致的文体,实际上盛装不下他的思想。故而,他才转而去写小说和散文、非虚构文学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