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哲
阅读是人的理解力、感受力、想象力跟文字的相遇,至于这文字来自纸张,还是电子屏幕,应该说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毫无差别。但一个人怎么开始自己一生的阅读,在大部分时间里读什么,怎么阅读,却又彼此相关,都还跟时代以及载体关联十分紧密。
我们这批生于60年代人的阅读习惯和藏书经历,当然是时代塑造出来的。小学阶段赶上文革,无书可读。进大学正好改革开放带来了图书市场繁荣,但囊中羞涩,无力购书,只能望洋兴叹。逛书店的习惯却是高中时候养成的。学校离家远,中午吃过食堂后到下午上课,有一两个小时。整整两年,几乎全部泡在书店里。那时候书店不开架,要看什么书,得请售货员从架上抽出来递到手中翻阅,连看几本不买的话,售货员的白眼和不再搭理是必然的。我一天接一天地去隔着柜台盯着书架看,那些书名几乎全都能背出来了。与其说很多的知识都是从书店里学到的,不如说想占有这些书的愿望,是从书店里培养出来的。80年代早期,书只几角钱一本,超过一元就是很厚的书了。我曾经骑自行车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去逛一个公园,公园门口有一家书店,进去之后买了四本书出来,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连买公园门票的钱也不够了。结果用剩下的钱买了两只烧饼,就着自来水龙头吃了午饭,坐在公园门口读了几个小时的书,然后再骑车回到学校,一点也不觉得苦。
围绕着书的聚散,最基本的方式,即是买书和卖书,包括交易的场所、交易方式,以及买卖关系的建立,构成了纸媒图书本身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不打上时代和历史的烙印。今天通过亚马逊或者当当网下单快递送书上门的人,将流通领域里的故事全都省略了。而在物流成为时代的标准化服务之前,我们和旧书的相遇,常常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和意味深长的历史。北京专营旧书的中国书店,由民国时期个体旧书铺公私合营演变而来,此前由清朝中期之后集中于琉璃厂宣南一带的旧书摊延续下来,再往前可以追溯到明朝报国寺的书市。广安门内大街的报国寺的旧书摊儿,因为离家近,是常去买旧书的一个地方,据说很多有名的文玩藏家都起家于这个市场,2015年才关闭。明朝报国寺(那时叫慈仁寺)卖书的盛况,孔尚任诗中述及,当时的文艺青年想拜见诗坛领袖王士禛而没有机缘,在报国寺旧书摊上准能等到他。潘家园和城南旧货市场(关闭快十年了),也是我每月甚至每周的必去之地。藏书对我个人而言,并非始于一个巨大的决心,乃是出自无数细小行动的日积月累。喜欢书,而北京的旧书市场货源充足,价格低廉,使收入不高的读书人能买得起,不期然而然地逐渐养成藏书习惯,几十年下来,跟北京卖旧书的人也混成了脸熟,无论在太庙、地坛的季节性临时书市上,还是北大、人大的周末校园文化市场(几年前先后关闭了),我知道他們是同一批人。面包车,编织袋,从千家万户收来,再卖给喜欢和需要的人。卖书人的目的明确,要挣钱养家糊口;我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实际上经常弄不清楚。不过是买书成癖,不能割舍,一周不去旧书摊上看看,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佛家讲业力,身口意,三者所造的业,代代相续。真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得到藏书这个报应。不过细思所谓文脉,不就是文化依靠业力传承的线索吗?读书种子,肯定属于那种少数对于文字缺乏免疫力的人,读进去之后再读不出来,结果害得自己干不了别的事情了。才拙尝尽觅句苦,目涩偏想万卷穷,这是我过去写的两句诗。有时候,你走了千万里的路,结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仿佛是为了一本书中早已经写好放在那里的几句话,这些话曾经在你的脑海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是你永远也说不出来。读到它们的那一刻,你仿佛遇见故知一样。
生机勃勃的原生森林非关人力,栽培浇灌修剪维护全免,那些高大的树木,他们的种子落地之后自己会生长起来,迎着风霜雷电,享受自己的晨昏寒暑。根深叶茂的中国文化,五千年来生生不息,自有其奥秘,王朝更替,异族入主,战乱饥馑,地震火灾,什么也不能阻止它延续自己的命脉。安史之乱让唐朝在十年间人口锐减十分之七,老杜不过一句“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唐诗转了一个调,从升C变成了降E。我猜想,传承的一个关键,在于读书种子的培养。秦火之后,伏生授徒,经之命脉,曾悬于一线,而终未断绝。
英国小说家劳伦斯说过,男人最大的排在第一位的动机,不是性,而是某种指向宗教的东西,类似于形而上学的冲动,或者干脆说是使命感,孟子那种天降大任的感觉,也许真的让你觉得人世间不白来一趟。连佛陀不也宣称他为一大事因缘而来,要度化众生。
不知不觉四十年过去,竟然积累了五万册,一边觉得颇有成绩,一边又感觉无可奈何。去年我曾写过一首诗《搬书感喟》:(有序,书房者,环壁皆书也,填满之后,漫于地面,积久成山,几无处下脚。倾三日之力,搬动数千册,清剿书房之患,还我容膝之安。)集书成癖四十年,人弃我取乐无边。聚敛唯愿收罗广,裁断总嫌不够严。书多每患搬家苦,屋窄偏逢日日添。拼尽填海移山力,了此一生文字缘。
四十年来,我从自己的藏书生涯中学到的,比阅读任何一本书学到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