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中的书卷气—以黄宾虹手札为例

2019-01-15 06:55史可婧
艺术品 2019年1期
关键词:书卷气帖学手札

文/史可婧

“书卷气”是人们欣赏和品评书法作品时,对其风格和形式产生的一种审美感受。“书卷气”无法限定为某一具体的表现形态和风格特征。郭述炎在《书卷气析疑》中这样说:“书卷气不过是一种审美境界,一种艺术风格。它是书家学识、涵养、人品的交汇和流露,是艺术家心灵、气质在创作中的表现,它不具有限定的模式,它自由解放而不拘一格。”可以说,书卷气是某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审美感受,是艺术家在深厚学养和功力基础之上反应在创作中的一种特殊的气质,高贵而优雅,深沉而隽永。

古人最初论及“书卷气”是黄庭坚在其《山谷题跋》:“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竿竿,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这里的“学问文章之气”即可以理解为我们现在所说的“书卷气’。可见,自宋代起,文人对于书作中所传达出的精神气息已格外重视。明人董其昌在《画禅师随笔》进一步提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这其中就包含着何为“书卷气”与如何获得“书卷气”两方面内容。他认为读书要与实践结合起来,胸中“脱去俗”方能实现笔下“书卷气”。由此可见,丰富的才情不仅可以传达出溢于纸上的书卷气,更可提升作品的格调,脱俗入雅。到了清代,书卷气已成为文人争相追求的境界,对书卷气的定义也不尽相同。李瑞清在《清道人论书嘉言录》中所言:“学书尤贵多读书,读书多则下笔自雅,故自古来学问家虽不善书,而其书有书卷气。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也有言:“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他将“品高”“学富”视为同等高度,是学书人所必备的。

黄宾虹所处的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都出现颠覆性的变革。这一时期的文人手札书信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尺牍书写程式化和规范化的束缚,书家自由发挥的成分增加,融入了更多个人的意趣,书写任情恣性,不拘一格。从存世的手札书信来看,近世的作品相较于以往更多了文学气息,因为钢笔的出现代替了毛笔,传统的书写方式仅保留在文人学者之间。这些具有深厚学养的知识分子不仅具有一定的书学功底,更具有高尚的人品和气节。无论是黄宾虹还是康有为、梁启超,亦或是胡适、鲁迅,他们的书信大都潇洒自如,内容含蓄隽永,“书卷气息”溢于纸上,“无异于是一种文学与书法的双重创作。”

帖学功底与书翰风韵

根据古人论书观点,书卷气首先要求书家“读万卷书”,深厚的文化修养是书卷气获得的基本前提,只有饱读诗书方可实现“腹有诗书气自华”。“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宋代苏轼的《和董传留别》:“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是用于表现文人学者通晓诗词歌赋,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从而由内自外散发出的一种精神气息。书法对于古代文人不仅仅是简单陶冶情操的艺事,历代书法家都可谓饱读诗书,精通六艺。黄宾虹出生于安徽歙县。徽州古称新安,所谓“程子之所从出,朱子之阙里”,自古就是天下人文渊薮,素有“东南邹鲁”之称。徽州文化对于黄宾虹的影响是深远的。他耳闻目濡,广增闻见,早年受教于清代朴学开创者黄生,并在汪仲伊的引导下接受了系统的古典文化训练,打下良好的国学基础。他在徽州的三十年间,致力于金石文字、艺术史料的搜集整理,这些都奠定了他在文学书学方面的基础。

于此之外,深厚的帖学功底亦是作品具有书卷气息必不可少的,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书法莫不从对经典法帖的临习而来。“手札”与帖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帖学的源头,即晋人手札。阮元曾在《南北书派论》言:“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奸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这其中包含了碑与帖的不同功用,而“长于启牍”正是贴学所具有的。

黄宾虹青少年时期的学书历程是属于帖学的,从他的手札中看到的不仅是单一的“二王”一脉,深厚的帖学功底使他得行书不仅融入了唐宋人的笔意,还更多的融入了碑的成分,使单一的线条和用笔变得丰富。纵观黄宾虹的学书经历,他以晋人法帖起步,对于唐代行草,除了对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和《祭侄文稿》临习深入,对于李世民的《温泉铭》上亦下了很大功夫,他认为此二人书肇自然、用笔内力雄强、有篆籀气。同时他还取法孙过庭的《书谱》和“脱去狂怪之气,而专趋于平淡古雅”的怀素《小草千字文》。对于宋代行书,他尤为欣赏米芾、苏轼、黄庭坚等大家。此外,对元代赵孟頫、明清的徐渭、文征明、祝允明、傅山等人的书法均有涉及。黄宾虹还取法邓石如、包世臣、阮元等碑学家,将各家之长融于己身,以寻求相互增益。他虽然对金石碑刻极为热爱,但并未在书法创作中如包世臣倡导的尊碑抑帖,而是碑帖并重,学碑的古朴凝重,学帖的自然流畅,这在他的手札书法中都得以充分体现。

美质于内的文人追求

中国传统艺术,以有意无意间得之为上,是谓自然,自然之美,乃为大美。黄宾虹的内美观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下而提出的。“内美”屈原曾用来指称君子之品性,《离骚》中有“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句。王逸注:“言己之生内含天地之美气。”朱子云:“生得日月之良,是天赋我以美质于内也。”姜亮夫谓:“当指人与生同来之质性,同时指人应葆有先祖之德性。”黄宾虹用“内美”来说明艺术的本质正契合了历代文人的艺术追求。他谓“艺术上者为修养,从养一己之身心到一国族的精神养成者,是内美;下者涂泽外表,仅娱人感官,为外美。秦前六国文字‘白由发挥’是内美,秦小篆、唐‘干禄书’是外美。”他所最求的并不是外表的工整美观,也不仅仅是艺术造诣的高下。他认为:“画有初观之令人惊叹其技能之精工,谛视之而无天趣者,为下品;初见佳,久视亦不觉可厌,是为中品;初视不甚佳,或正不见佳,谛视而其佳处为人所不能到,且与人以不易知,此画事之重要在用笔,此为上品。”由此可见,黄宾虹论画之品不在于外观的美丑和技能的精妙,真正上品的作品往往不易人知。他反对“人事机巧,过于发露”的作品,认为“天然古拙,无复领悟,聪明自逞,愈工愈远。”同样在书法的创作中,黄宾虹亦如此,不以字迹得规矩中正为美,而在于从书作中传达出得精神气息,“含而不露,才有深长的意味”。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手札中流露出的自由洒脱的气质。

我们欣赏黄宾虹的作品,看到的是一种大美不雕,毫无做作的书写状态。手札书法之为“无意于佳乃佳”,在于不动设计经营之心,于是真实而自然,大方自在。我们通过黄宾虹手札外在的不讲究、不完美,看到了一种心态上的完整和完美,外不完全而内纯全,外不美而内华美。这正是黄宾虹基于对艺术、生活以及整个大自然的思考之下而从书作中传达出的一种独特的精神面貌,但凡没有如此深入的思考和纯粹的追求,其作品仅徒有其表,缺乏更深的内涵而流于庸俗。

很多人认为“书卷气”“学者味”“文人气”这些概念都是空洞的,是欣赏者在得知书家身份后的一种先入之见。所以我们也在考虑学养何以转化为“书卷气”,纵观当下书坛的大小展览中,“书卷气”之作呈泛滥之势,无论是否具有深厚的学养皆以“书卷气”自诩。这些都是对“文人气息”的错误理解造成的。“书卷气”不可简单复古,更不可停滞不前。尝试通过某些技法的营造,获取表面的看似具备文人气质和艺术追求,实则徒有其表,没有抓住“书卷气”之本。书家只有在具备丰富的学识和知识积累,向上追求更高的气节和品格,方可在作品中展现出超脱凡人的才情。

注释:

猜你喜欢
书卷气帖学手札
读书人为何丢了书卷气
罗振玉致西园寺公望手札解读
心与形:帖学与碑学
现代汉语中“书卷气”一词语境拓展及语义增值
从《宝贤堂集古法帖》窥探明代中叶帖学的兴盛
书卷气
派对季潮妆速成手札
清远养拙碑之学
涵养书卷气
张铁林:手札遇到我是它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