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海平
自2019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以下简称《纲要》)以来,粤港澳大湾区建设作为国家战略正在积极稳步地实施推进中。作为影视人,思考在这个世纪工程中的工作定位、责任使命是一个重要的课题。本文仅就粤港澳大湾区的影视内容生产与文化建设的关系做一些探讨,尝试回答当前中国文化建设中的若干理论和现实问题,以就教于方家和同仁。
《纲要》在其2035年目标中,明确提出“社会文明程度达到新高度,文化软实力显著增强,中华文化影响力更加广泛深入,多元文化进一步交流融合”,“建设具有重要国际影响力的国际文化交往中心”。这个文化战略目标和任务的提出,至少包含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一是立足于粤港澳大湾区“一国两制”的发展背景,要把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作为核心目标。这就内在地包含了对中华文化深刻理解和诠释的问题,也包含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问题。
二是考虑到粤港澳的历史和未来,要把促进多元文化交流融合作为重要任务。这不仅是就英语、葡语文化对港澳的历史和现实影响而言,更是着眼于把粤港澳大湾区作为“一带一路”重要支撑区而提出的任务。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带一路”倡议的宗旨,促进多元文化的交流融合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从另一角度看,大湾区居民受地域文化影响、商业文化影响、宗法文化影响等,也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多元融合的问题。
三是从文化发展的层级角度看,《纲要》提出的社会文明程度达到新高度和文化软实力显著增强,则是就文化建设的要素变化而言的,它包括了文化生产力、影响力等,更包括了公民素质的提高。
这些目标的提出,是影视内容生产必须面对的课题,因此要做战略考虑。
当前,香港发生的骚乱是有复杂国际背景的,但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那就是对中华民族和国家的认同感问题。我们回顾一下香港电影的发展史,可以看到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实际是个核心的问题。从内容的角度看,香港电影的发展经过了四个阶段。
从1914年黎民伟拍摄《庄子试妻》到1945年抗战结束,香港电影的内容基本上是中原文化的延伸。这个阶段的教化电影和抗战题材电影的主题是爱国教民。民新公司拍摄的《胭脂》、反映中国人参加远东运动会、孙中山和廖仲恺以及北伐的纪录片,充满了爱国的情怀和对传统道德观、价值观崇尚维护的倾向。而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大批上海影人南下,又开启了抗战题材电影的历程。夏衍、田汉和后来的欧阳予倩等促进香港拍摄出大批寄托爱国抗战情感的电影,如《生命线》《木兰从军》等。可以说,这个时期,虽然在1942年沦陷之前是由港英当局控制香港,但香港电影内容的价值取向和中华文化的主流是一致的。
1946年至1979年,香港电影是从经典传统电影向现代过渡的时期,这个阶段,香港出现了粤语片和功夫片,就选题和内容来说,仍然没有脱离中国母体文化。李翰祥的《清宫秘史》和《梁山伯与祝英台》、关德兴的黄飞鸿系列、李小龙的《唐山大兄》、成龙的《醉拳》等,仍然是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的延伸与拓展。这个时期,尽管有意识形态和制度的差异,但香港电影的中华民族认同感仍然是清晰可辨的。1979年到2007年香港电影是走向现代、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前期,香港经济迅速发展,成为“亚洲四小龙”,港人的优越感和本土文化的优越感、认同感进一步增强,同时,受新浪潮电影的影响,香港一大批接受西方电影教育和训练的制作人回到香港,进行了广泛的探索,电影的主题和选材出现了逐渐脱离中原母体文化,更关注香港当下生活和人性的倾向,出现了新浪潮和新类型电影。新浪潮的主将之一徐克,推出了《蝶变》《地狱无门》《第一类型危险》等风格迥异、选材怪奇的影片,女导演许鞍华的《疯劫》,方育平的《父子情》《似水流年》等反映个人经历和感受的影片,在张扬个性、强调主体性的同时,也解构着传统文化,淡化历史意识。而到后期,对香港行使主权后,全球金融危机使香港经济受到沉重打击,香港电影进入彷徨时期。2007年之后,香港电影一些代表人物如徐克、刘伟强、林超贤等,再度回归母体文化,北上与内地影视界密切合作,推出许多优秀的合拍片,但整个香港电影业还面临着新的课题。在分化与选择中,香港影视文化对于中华民族的认同感遇到挑战。
回顾香港影视发展史,从内容角度看,实质上是一个中原文化、岭南文化和香港本土文化依存、分离又再度复合的过程。而香港本土文化,是在1979年之后逐渐由潜态变为显态的,它与“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地位密切相关,也直接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这种本土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历史意识,削弱了香港本土文化与中华母体文化的关系,在遇到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再度以影视之外的形式证明了自身的存在。而这种香港本土文化意识,正是我们今天研究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必须要面对的课题。我们必须深入具体地分析香港本土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的关系问题。
当年,斯大林在《民族问题与列宁主义》中,关于民族问题有个经典的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这四个基本特征的稳定的共同体”。
著名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曾经就民族认同感提出过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共同社会心理素质是民族认同的关键。并且指出,共同民族心理素质的内涵就是共同的命运感和荣辱感。按照这样的观点来分析,港人对于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出现变化的重点是共同的命运感和荣辱感。在当下,港人能否像历史上、折射在电影史上的一样,与整个中华民族同荣辱、共命运,就成为我们必须关注的重点。港人对于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出现变化,是与对“一国两制”的国家认同相联系的。因此,所谓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复杂性就在于,港人认同自己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但同时又要认同“一国两制”框架下的国家,这是一个历史过程,需要从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理解。
1898年以后的香港是从封建专制的清帝国变为君主立宪的英帝国的辖区的,中间经历了1942年到1945年期间的日本人统治,前半个世纪,虽然是港英统治,但“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港人的国家认同在本质上没有变化,依然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和中华民族身份,并且与广东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社会心理素质是与整个中华民族心理素质一致的,与中华民族的命运感和荣辱感息息相关。二战后,香港本土意识和本土文化逐渐萌生乃至形成,实际上经历了二战后半个世纪的历程。而回归祖国仅仅20年,社会心理素质的变化是有自己的周期和规律的。如同香港本土意识的成熟和凸显经历了战后近半个世纪一样,香港文化与母体文化的融合恐怕也是需要时间的。但我们在分析过这些之后,并不是坐观历史的变迁和发展,而是要顺应历史的潮流,做出自己的贡献。对于影视人来说,关键是要做好影视选题和规划,进一步唤醒港人的历史意识、民族意识,树立和增强“一国两制”框架下的国家意识。在影视内容的选择上,要重点、深刻地表现粤港澳地区的大历史,表现港澳同胞与广东之间血肉相连的情感和心灵史,表现粤港澳地区的发展趋势和奋斗史,以开辟影视创作新视野、新领域的心态,策划系列选题。如再现《南京条约》 《北京条约》和“香港1898”等的选题,反映香港抗战、应对全球金融风暴和回归祖国时中英谈判的选题,完全可以作为重大历史和现实题材来规划。
纪念改革开放40年,曾经有过一些反映广东和深圳改革开放的影视剧,但往往是纯粹的中国内地视角,缺少把这40年,尤其是十八大以来的发展置于“一带一路”建设的大背景来立意,所以,同样存在开辟影视创作新视野、新领域的问题。譬如,粤港澳地区,就港口建设来说,已经在全球占有重要的地位。2018年全球集装箱港口前十名中,深圳、广州、香港分别据第4、第5和第7名,深圳港、广州港的地位快速提升,它们的发展史,本身就是一部部对外开放的历史,一部部中外文化交流史,其中不乏和“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合作交流,蕴藏着丰富的故事,需要我们去挖掘。
广东开放的历史悠久,开放过程中客观存在着多元文化交流的问题,它不仅仅表现在经济贸易活动中,更表现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国别人群的社会交往和生活方式互动中。通过影视作品,深刻地书写自1840年以来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的中外交流事件,写其中的冲突、互动、交融甚至在粤港澳地区的复合,尤其是从文化交流和融合角度去立意,将会开辟出影视创作的新天地。譬如,广东视协拍的《下南洋》,既是革命历史,又是文化交流史。粤港澳大湾区两区九市是中外文化交流题材的富矿,有一些选题不仅会填补空白,而且会开创新的系列剧。如詹天佑等庚子赔款的留学生,缺乏有分量的历史剧;司徒美堂等致公党的元老们在海外和抗战期间的爱国募捐,尤其是司徒美堂本人传奇般的经历,1942年香港沦陷后其在香港的遭遇、历险,都是非常可贵的选题。他们个人的经历无不反映和折射着粤港澳的大历史、与海外文化的碰撞、交流和融汇史。
粤港澳地区是商品和市场经济观念较早启蒙、发展的地区,商业文明和文化深入人心,而本地区商业文明和文化的形成,又与传统的岭南文化及中原文化的价值观、道德观存在着冲突、互文、融合为新态的现象。深入地挖掘传统社会向现代、渔猎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向后工业文明嬗变中的文化冲突、交织、融合,在粤港澳大湾区具有独特的、典型的意义。
综上,可以说,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就等于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一系列从文化角度创意、选题和立意的开放史,就是一片触发灵感、激发创作热情的海洋。
内地各省份的影视内容创作,往往容易在取材地方化和突出选题个性的同时,忽略立意的格局和层次,变成了单纯的地方剧。粤港澳大湾区在做影视内容规划选题时,应该避免因受题材限制导致内容的单纯地方化,而是着眼于国家民族发展的重大命题来选题立意、结构剧情、设计人物,更多地推出一些具有大湾区特点的国剧来,努力创作出具有史诗品质的鸿篇巨制和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剧作来。从文化影响力角度看,我们还清晰地记得20世纪80年代广州的音乐茶座,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了广东青年的审美情趣和生活方式,给全国青年的业余休闲和生活情趣做了示范,起到了引领时尚和潮流的作用。而与此相关联,港台流行音乐也深深地影响了内地的青年和音乐界。
至于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电影,如前所述,有过群星灿烂和佳作层出的局面。当时,内地影视界对于香港电影作品、电影业和电影人也是仰视的,客观地说,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电影对于内地的影响是深刻而广泛的。
那么,从20世纪80年代粤港音乐和电影对内地影响的现象里,我们不难得出结论,那就是,如果粤港澳大湾区站在时代发展的前沿,顺应文化发展大潮,有所作为,就会成为艺术和文化的高地。把80年代的这个有关影响力的逻辑运用到今天大湾区的文化建设上来,扩展到作为“一带一路”支撑区的海内外布局上来,就会增强我们的自觉性和使命感,反过来影响我们对影视内容生产进行层次、品味、格局的思考,站在整个国家和民族乃至国际风云变幻、世界格局和秩序深刻变化的高度来从事创作。
凡事虽然需要高瞻远瞩,有宏观思考,但更应脚踏实地,做深入具体扎实的研究、分析、规划,制订切实可行的方案,选好突破点,集中攻关,取得阶段和局部成效,以引领全局和长远发展。因此,建议在影视内容生产上,集思广益,经过反复研究论证,提出影视生产的五年规划来。首先确定十个重大选题,组织创作力量创作、制作,用三到五年时间拍摄出立意高远、取材独特、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来。
同时,也应该通过影视创作和制作聚集人才,形成粤港澳大湾区的影视文化群落。在制定影视创作五年规划的同时,制定吸引、培养影视人才的五年规划和相关政策。研究制定粤港澳大湾区作为影视生产聚集区的规划。让粤港澳大湾区真正成为思想发源地、信息集散地、人才聚集地、影视核心区,在大湾区建设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历史进程中发挥骨干作用,成为大湾区的文化地标。
世界几大大湾区——纽约、东京、旧金山,无论其发展轨迹和历史异同,都无一例外地有文化聚集的效应。而且纽约和旧金山在美国整个文化版图中,占有重要地位。东京同样是日本的文化中心。因此,粤港澳大湾区也应该把目标定在中国文化版图中的战略高地和聚集区来定位。
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建设所面临的问题,反映和折射着当下中国文化建设的重点问题。改革开放40年之后,进入后改革开放时期,全民族共同的命运感、荣辱感,多元文化的碰撞、冲突、互文、融合,无论在内涵还是在外延上都需要进一步解决,文化的软实力、影响力亟待得到有效的提升。粤港澳大湾区是整个中国文化版图中的战略要地,让它变为战略高地,是影视人的责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