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蔚文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挨打是家常便饭,这份痛苦并不因为是“家常便饭”就得以消解,相反,每一次打骂都多累积了一些创伤。这种创伤的修复要花很长时间,或许,它很难真正被修复,至少不可能回归初心那般光洁。
因此,我对那些鼓吹“不打不成材”的论调深恶痛绝。
曾经,因为对面楼上的住户打孩子,我报过警。有一天晚上透过窗户,看见那家男主人揍得孩子哇哇直哭,我气得吼了几声“不能打孩子”。那个男人没听到,仍边训斥边打。另一次,那个男人又开始打孩子。从窗口望去,那个孩子被光膀子的父亲摁在地上打,也不知是否用了家伙。我立即拨打110,辖区派出所民警马上打电话来了解情况,表示会去调查情况,并上门劝导。
我当时想,这男人真是不配做父亲!对孩子的暴力永远是最无能也最无耻的。
一
每一次听到孩子挨打的哭声,瞬间就会唤醒我的童年记忆,那是一段相当糟糕的记忆。即使在成年后尝试理解,那个年代生活压力大,父母脾气不免急躁,我们也非那么乖巧,但仍然无法与那份糟糕的记忆完全讲和。父亲平时也算慈爱,但一旦生气打人,出手就会很重。我记得有几次是因为我把课外书压在课本下被他发现—若早知我日后将从事写作,他会不会后悔当初打我呢?我从未问过父亲,但那些被打的阴影对此后人生的辐射如此之长,以至于终生都无法消除。
导演姜文曾经说起自己挨妈妈打的经历。他从小跟妈妈最多的交流就是挨揍,“妈妈把幽默与暴力结合得很完美”。妈妈不仅打他耳光、用棍子揍,还找来钩子、铁锅打他,甚至预约时间打,弄得他惶惶不可终日,一心想要做点儿什么事让妈妈开心,好让她下手轻点儿。
揍,是姜文母亲的示爱方式。这种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荒诞行为却歪打正着,影响了姜文的艺术风格—他以荒诞的方式讲述过去,拍了《太阳照常升起》等电影。
“痛苦对我来说没意思,我改变不了过去,未来也难以改变,最好的办法是拍电影,表达了,把心中的残留洗干净了,自己就舒服了。”姜文说,他的母亲至今在家还常说些嘲讽他的话,“她一般不看我拍的电影,只看别人的电影”。
知晓这段成长经历,就明白姜文电影的关键词为何是“荒诞”与“暴力”了。他把妈妈的揍转化成了独特的电影元素。但不是每段挨打的童年经历都能寻到转化的路径,而且这种转化真能把“残留”洗干净吗?大概不行。哪怕当事者出息了,成了名人,其成就并不一定能抵消过往受过的伤害。
“什么叫‘童年补偿机制’?简单来说,就是个闭合的循环链,被困其中的人,如果没有正确的认知或受到专业的帮助,不可能有出路。”
是的,在许多犯罪案例中,与暴力有关的罪犯,绝大多数都有童年遭受过暴力的经历—“攻击性并非是原始驱力,而是养育失败导致的结果”,以暴易暴成为犯罪的普遍路径。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泰戈尔《园丁集》中的句子,很美,很文艺,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一个在“痛”的经历中长大的人,如果成年后未能及时化解掉这份痛,他往往会选择对世界报之以痛,成为新的充满戾气的施暴者。
二
朋友Y在北方乡村长大,父母粗暴,她时常挨打。起初她脾气倔强,被打得很厉害,后来慢慢学乖,比同龄人懂事得多,做一切力所能及和不能及的事情,包括与自己的体力不匹配的家务,还不敢有情绪。心里带着伤痕成长的她,成年后难以拒绝别人,“好像我欠所有人的,欠这个世界的”。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自我厌弃感强烈。“有时做我明明不情愿的事,我还是选择隐忍,回避与压制自己的真实感受,做完又无比嫌恶我自己……”
这是“打”留下的另一种后遗症:自我评价低,取悦型人格。对世界缺乏安全感,惯于从外部而不是自身去寻求安全感与肯定,很难与人建立真正亲密的关系。宁肯伤害、委屈自己,也不敢为自己发声,以求得形式上的相安。
英国著名客体关系理论大师温尼科特说:“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生存的我们就会形成一个虚假自体,真实的自己是不允许被表达出来的,真实的那一部分就会变得越来越弱小,委屈和愤怒会占据我们的心,这种情感会伴随并影响一生,长大后的个体就是极为不自信的。”
与这种“好像我欠所有人的,欠这个世界的”相反的心理后遗症是“这个世界包括所有人都欠我的”—当事者内心冷漠,对一切产生敌意,乃至形成反社会人格。
恐惧、疼痛、孤单、愤怒、被否定与嫌弃、无力自我保护感,这些都是“打”产生的连锁反应,而这些感受在童年会被加倍放大。
孩子可能顽皮、不听话、没考好、玩心重,但真的只有“打”这一种方式是最有效的吗?恰恰相反,挨打之后,孩子可能暂时“改善”了,但久而久之,“打”产生的负面效应只会越来越多。等有一天,你不再有能力去打孩子时,你还有什么方式可与孩子沟通?那时的孩子会如何与你、与这个世界相处?
况且,在孩子的“不听话”中,有多少是家长强加给他的意志?孩子一旦抵触、抗拒这种意志,家长就愤怒了、出手了,比起讲道理、沟通等方式,“打”的确是种最不用花心思,也最能伤害对方的行为。
三
当然,还有语言的暴力,往往与打有同等效果。
认识一位事业成功的妈妈,她对儿子不可谓不爱,物质上极舍得,教育方面也相当用心。也许正因为太用心,太追求完美,她生起气来会失控般地打孩子,说出很伤孩子自尊的话。虽然事后她也会后悔,但这些后悔抵消不了每次打骂对孩子的伤害……她的儿子在名校上初中,看上去挺听话,但少言、不喜与人交流、急躁,随着年龄增长会与他的母亲对骂,甚至有激烈的肢体冲突。这个看上去内心封闭的孩子,身体里同时有着无助的怯懦与尖锐的抵触。
打,实在是成人对孩子施行的最容易也最无能、最自私的手段。它或许是我们童年时遭受过伤害的一种转嫁型发泄。这种转嫁对象很难选择成人,那么弱小的孩子便成为理想的人选。即便是你亲生的孩子,你也许依然在以“管教”的名义秘密地宣泄那过往施加于你的羞辱与伤害。
人有时很奇怪,痛恨某种行为,自己却成为这种行为的制造者。由此,我也提醒自己—当年我是如此痛恨父母对我的打骂,今天我就不应再成为新的施暴者。
暴力除了滋生出新的暴力与仇恨以外,一无是处。
“打孩子,不过是控制孩子的粗暴手段。不要说什么爱,他们自以为的爱早就被名为恐惧的癌细胞吞噬。当爱出于控制的目的,以伤害他人的形式给出,那就不再是爱……问问你自己吧,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孩子?是活泼的、坚韧的,还是格式化的、死气沉沉的?是彻底臣服于社会排序的,还是一个自由、平等、独立的生命?”女友Z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