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航
上次翻一本讲欧洲传奇食材的书,提到松露。黑松露,白松露,1公斤1500欧元的松露,跟鹅肝鱼子酱时时并称的神奇造物,原来是由训练过的狗或猪来负责在林间搜索的。
狗还好说,人家本来不爱吃松露的,纯粹是给主人帮忙。猪可是嗜食松露,主人必须神经兮兮的跟着,看他拱出宝贝来,马上丢点食物,吸引猪先生猪太太的注意力,快手快脚将松露捡走,要不,人家一口下去,几百欧元就没了。
跟着,看他拱出宝贝来,马上丢点食物,吸引猪先生猪太太的注意力,快手快脚将松露捡走,要不,人家一口下去,几百欧元就没了。
原来,猪才是美食家,怪不得《十二生肖歌》里唱到它是“外表厚道内心暗思考”。我是属猪的,因而有点小光荣。
但我记得的美食,都是与时间地点密切相关的。说白了,我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不是一路的,我不过是恋恋不舍那些时间地点情绪气场,那都是我一个人定义的美食,我一辈子放不下的家常。
我生于1971年。
那时候,很多事情讲究不起,不是舌尖上的中国,而是牙缝里的中国。当然,那时候科技也还不发达,很多吃好粮食长大的理工科孩子,还没学会给食品里添加各种邪恶元素。
也是那本谈松露的书,说到一个让我宽慰的事实。上世纪初的法国孩子,上学要带午餐。在那些松露产地,有钱人家的孩子,带的是山珍海味,穷孩子上学,最多带一个苹果,或者,一袋子松露。善哉,善哉,法国穷孩子,你这辈子不算缺嘴。
我也要回想自己上学带什么盒饭(台湾孩子是要说便当的),那时候觉得带东北油豆角比较牛,鸡蛋西红柿也不错,只带炒土豆丝就差一点。我小时候是不爱吃熟萝卜的,一直抗拒到现在。荤腥,固我所愿也,未敢请也。能有炸带鱼或者炸马面鱼,很OK啊。要知道,那时候,副食品商店,海味主要就是皮带一样的带鱼,还有烟叶一样的海带。有时候是蒜苗炒肉或者土豆炖肉,那很好,每一块肉的形状都不一样的,你恨不得跟每块肉都起个名字,再满怀爱意地……逐块吃掉它们。
如果能有小鸡炖蘑菇,那就是节日。
从小,家里每次吃鸡,鸡头都是归我的。哥哥比我大四五岁,只能眼巴巴看着。而且,老娘疼我的方式越来越肆无忌惮,有时候那鸡头是连着整条鸡脖子的,几乎到了锁骨(鸡是有锁骨的对吧),那就太馋人了。但我从小就一边吃鸡一边学会了鸡贼,往往对鸡头视若不见,先去翻腾其他鸡肉块,等我跟哥哥都翻腾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吮吸筷子的时候,我再慢慢悠悠夹起鸡头鸡脖子那一大块珍宝,放到自己碗里,从嘴吃起,最后攻坚,咬开脑壳,吃鸡脑子。我觉得我现在的记性好,跟这份供养分不开。家兄就不如我记性好。但他也许会记得,有一次,家里吃的不是鸡,是鹅啊,结果,鹅头也整个归我了,鹅头有多大,大家是知道的啊,这次我哥真有点无语问苍天了。当然,老娘疼我还是有点限度的,没把鹅脖子也留给我,那样的话,估计连老爸都要急了。所以,我现在还觉得鹅头是神品圣物。海淀桥南路西有一家贵州家乡鹅,每次堵在那里的时候,就可能跳下出租车去吃鹅。你们堵你们的车,我怀我的旧。
回头说小鸡炖蘑菇,吃得再好也是在家里乐呵,如果能带到学校去,给同学看看,才是重要的。扬我家威,在此一举。有次明明看到妈妈把一个鸡腿留下来给我,我上学也跟同学炫耀了,结果中午打开饭盒没看见,那个汗啊,吃两口,发现被埋在白米饭底下了。绝对是故意的,我老娘太有幽默感了。
那些鸡,好多都是我姥爷从乡下背来的。姥爷叫孙殿璋,是我特别想念的人。他算富农,年轻时晒粮食,被别人的叉子刮掉了一只眼球。他就用一只眼睛,看着从德惠到长春的路,一次次背来很多东西。后来,他老了,就在我们家住下,照顾我,看我写作业,接我放学。我那时候不懂事,动不动就翻白眼给他看,他总是笑呵呵的没看见。我那时候就是个白眼狼小混蛋,但是上语文课的时候,读鲁迅的《社戏》,我也想着六一公公和什么公公的,憨憨的笑容,应该是跟我姥爷一样。
我家四口人,都不抽烟,因为妈妈是医院内一科主管肺功能的。哥哥后来学会了抽烟,也是父母去世后的事情,而且到现在也没有上瘾。我家也没人喝白酒,啤酒是偶尔喝一点的,但家里人其实喜欢的是格瓦斯,那是东北才有的饮料,从苏联老毛子那里学来的,口感有点特别,就是什么东西烤糊了的感觉,说得文艺点,有一种独到的焦香。现在北京街头的“一手店”还卖,得莫利的,秋林的,还有面包味道的。对了,我们家还爱喝“女士香槟”,我现在还记得商标上明眸善睐的外国姑娘,她真好看,好看到你喝完了都不急着下楼退瓶。
经常有人会感慨现在的食品菜肴,味道不如从前,我不感慨。对我来说,从前的美味,一半是我爸我妈做的,我爸走了21年了,我妈走了15年了,那记忆中一半的美味,当然会失传,被带走了嘛。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起火做饭,都给谁吃了,便宜了哪些胖小子了。也许,他们做完就留着,等我过去再吃,那么,那边一定有个无比巨大的冰箱,里面可能塞满了饭盒,饭盒里塞着满满的……不能细想,有点饿。
比如我们家炒的蚕蛹。比如我妈烙的土豆丝饼。比如我爸做的牛排。牛排是裹着面包渣煎的,我们哥儿俩起初不理解,因为面包已经是美味,怎可如此浪费?看着面包被搓成渣渣,在暖气上烤着,我们努力不去窃取。可是,最后尝到面包渣牛排,我们觉得爸爸是对的,这样确实更好吃。
从前的美味,还有一半是街上卖的,比如罐头里的午餐肉,比如橱窗里的香肠和鸡丝卷,那些东西,我觉得现在的产品也不逊于从前啊。主要是我成年以前基本没下过馆子,更没进过名馆子,我就去过一回天津一回北京,吃过麻花没吃过烤鸭,你说我有什么可炫耀的。
那时候的炫耀,就是饭盒里有肉,野餐时候带了香肠和煮鸡蛋,开运动会能喝上汽水,退了瓶,加点钱,又喝了--第二瓶。
后来去了北京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我见识了另外一些品牌,比如北京面粉二厂的方便面,能买到就是幸运,泡面的时候也很幸福。那时候方便面里是没有酱包或者蔬菜包的,只有一小袋调料。我要是泡两袋面,就只用一袋调料,剩下一袋倒在食堂打来的米饭里,开水一冲,也算一顿省菜的午餐。当然,如果手头宽裕,会去买一瓶“担担面调料”。现在叱咤风云的老干妈,还奔走市井无人识,我们只信担担面调料。
说到担担面,1988年的北京,我们进不去四川饭店,我们中戏同学信任的是米市大街的“四川风味小吃”。那里的担担面,白生生的,切一点葱花,清清白白的一个界面,筷子一翻搅,碗底藏的是肉末和各路红油调料,你就继续搅吧。现在你去北京的四川馆子,好多端上的担担面,就是一切都懒洋洋被汤水泡着,像是淹了水的北京二环路,真没啥食欲了。
上大学当然是喝啤酒的好时光。不行就去宿舍楼四楼,随便偷一棵老师家的大白菜,一样可以在锅里涮。咱买不起羊肉,但买得起涮料啊。这时候,四海一家,四望皆兄弟。
可是,第二天中午,食堂排队买酱腔骨酱排骨,大家又各忙各的,谁也不看对方饭盆了,毕竟贫富不均。女生买腔骨排骨,当然占便宜,食堂大师傅眼睛都乐成一条缝了,然后他会看到,女生端一大盆骨头回去,跟男生们瓜分了,大师傅的脸色又没那么灿烂了。
还有一种美好的饮料叫雪龙,三种口味,荔枝草莓黑加仑,现在偶尔还遇见,遇见就喝一瓶。雪龙的瓶口打磨得极为光滑,当今同学们还传说,加工雪龙瓶口的,是犯人,也有说是盲人的--所以才那么如切如磋。
我是1988年入学的,第二年就有机会见识了堆积如山的面包和汽水,可惜没那个口福,只是看看而已。兜里被好心人塞了一块巧克力,都在上公厕的时候,抠出来,丢下去。抠下来的原因,是因为夏天太热,巧克力已快融化了。
大学没毕业,我就急着闯荡了。成都,西安,重庆,武汉,陆续走着,印象里的美味都集中在成都。美酒成都堪送老。砂仁肘子,不知道这四个字写对了没有,被麻绳细细缠绕的肘子,很重的中药味道,偏是很开胃和可口。还有1元钱一个的兔脑壳,少年时吃过那么多鸡头,现在又开始细细了解兔头的构造了。鸡兔同笼,小时候常遇到的一种数学题目。
这是走很多地方、接触很多风味美味的时刻,但我其实印象有限。
因为大三那年暑假,我从西安折返故乡长春,父亲重病,一个月后去世。小说《城南旧事》有个章节叫“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呢,在20岁的当口,知道自己再也吃不到爸爸做的菜了,包括他的杭式红烧肉。当然,爸爸还从来没吃过我做的菜。
毕业后留校,我住单身宿舍,馋了就买点猪肺吃,因为那是各种冷荤里最便宜的,两块多一斤,我每次买半斤。不满足,于是买了煤油炉,开始炒菜。但我哪里会炒,也没菜谱,就每次先买三两肥肉馅,在马勺里拨弄,熟了,肉香四溢,再倒一斤大豆腐进去,捣烂,再切葱花葱段进去,最后倒两勺方便面调料,也能满走廊飘香,让表演系同学骂街。
然后当编剧,住剧组,吃各路盒饭。记忆中就是张纪中的剧组伙食好,因为他用心管理,他的伙食班子都是跟了他多少部戏的,炸酱面经常让我吃得肚儿圆,没法坐下来敲电脑写本子,只能在片场踱来踱去。
关着写剧本的时候,南街村的鲜湿面是真正的恩物,我们一买就买一箱。渐渐的,这个面,成了我们的计时方式,我们知道我们耗磨了多少岁月,在一个本子上。
然后,为一个自己觉得很严肃的理由,开始吃素。上世纪90年代,吃过两年素,那是为了追一个女孩。这回不是。
吃素吃成什么样子呢?看看我从前写过的一个帖子吧,2003年写的--
最近还是在做那些不该做的梦,醒后往往一身冷汗,羞愧难言。
梦境非情非色,就是自己蹒跚走在一个县城街头,马路两边都是一溜汤锅,里面煮的不过是蹄子下水之类的物件,在我看来却缭绕的不是香气而是祥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就想像个觉了悟的妖怪一样皈依过去。总是在这关键时刻,我万箭穿心地醒来,然后对自己哼唧两声--你不是已经吃素了吗?
是啊,我已经开始吃素了。从2002年的11月1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