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燕(台州市白云中学,浙江台州 318000)
字词注释是解读文言文的前提,词义理解不正确,肯定不能正确地理解文章。但是,一词多义是汉语的普遍现象,同一个词,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有不同的内涵,许多时候,需要先理解课文的主题思想、写作背景,才能正确地厘定字词的含义。若没有正确而全面地理解课文这一基础,对字词的理解也会出现偏差。因此,字词注释与课文解读是相辅相成的:只有正确地理解字词,才能正确地解读课文;同样,只有正确地解读课文,才能准确地注解字词。
下面笔者以统编教材八年级上册第10课《短文两篇(〈答谢中书书〉与〈记承天寺夜游〉)》为例,谈谈字词注释与课文解读的交互作用。
《记承天寺夜游》中有“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一句,教材中对“盖”的注释是“大概是”。笔者认为,这属于典型的内容理解偏差导致了字词注解错误。
首先,“庭下如积水空明”,需要与前文的“月色入户”联系起来。“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天晚上,作者苏轼本已“解衣欲睡”,看到“月色入户”,所以才“欣然起行”,也就是说,这一晚的“月色”乃是“夜游”的起因,也是下文景色描写的重点。
其次,“庭下如积水空明”,是指“月光如水”。承天寺的院子里,月白如水,空灵而明净。这里的“如”,意为“像”,是个比喻词。
再次,“水中藻荇交横”,采用了借喻的修辞手法。其承接上一句的“如”,直接用喻体“水”代替了本体“庭下”,并不是院子里真的有个水池,仍然还是指“月光如水”;那么,“藻荇交横”也不是指真的“藻荇”,而是指竹柏在月光下的投影,这也是个比喻句,本体是“竹柏影”,喻体是“藻荇”。
如此分析下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正确的意思是“月光照在承天寺的院子里,有如空灵而明净的水池,一眼望去,池里还有纵横交错的藻荇,而这些像藻荇的东西,其实是竹柏的投影”。所以“盖竹柏影也”的“盖”字,意为“其实是,原来是”,而不是教材中所谓的“大概是”。
如果我们仔细回忆一下,就会发现,朗月映照的夜晚,可以说是纤毫毕现,尽管不如白天看得真切,但到底是不是竹柏的影子,还是很容易区分的,所以作者不会用表示推测的“大概是”来描述。这个注释的错误,还在于对课文内容的理解没有真正到位,没有领悟苏轼这样的巨匠,信手拈来即是经典的写景手法。没有仔细分析这个比喻句的本、喻体,直接的原因,可能还是对“月光如水”的场景缺少真切而直观的认知。
《答谢中书书》中写道:“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教材中对“与”字的注释是“与(yù),参与。这里有‘欣赏’‘领悟’的意思”。笔者认为,这是由于选文不完整、前后语境缺失导致的文章主旨不清晰,使得字词注解无据可依。
教材中载明,《答谢中书书》选自《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此书为清代严可均编纂,严可均在书中又明确指出此文选自唐代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艺文类聚》是一部大型综合性类书,征引古籍一千四百三十一种,正因为是“大型”类书,所以基本上只是节选了原文中极小的精美片段,原文亡佚之后,没有了前后语境的支持,有些句子理解起来就很困难了。
从节选的文字来看,《答谢中书书》与该单元的下一篇课文《与朱元思书》类似,都是描绘秀丽江河的写景之作,在写作手法上也有相同之处,所以都是将它当作优秀的写景典范来对待的。《与朱元思书》描写的是富春江的景色,由于《答谢中书书》的原文已经亡佚,不仅文中所描写的场景出自何地已不可考,仅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也无法知晓作者是在何种背景之下、出于何种目的才给谢中书写的这封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能按常规来给字词注释,把“与”注解为“参与”正是由此而来,至于“这里有‘欣赏’‘领悟’的意思”,则是根据上文内容附会出来的,并没确切的语境与语义的支持,最明显的证据是“与”字的“欣赏、领悟”之意,并无其他的例证作为佐证。
作为片段存在的《答谢中书书》,关于写作的初衷与主旨,也并非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仔细去寻求,还是能够豁然开朗的。
突破口就在于“康乐(谢灵运)”。
谢灵运,原名公义,出身“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豪门世家“陈郡谢氏”,东晋名将谢玄之孙,世袭康乐公,所以后人称其为“谢康乐”,山水诗派的创始人。
谢灵运是个“奇人”,小到“谢公屐”鞋跟前后可调换这样吸引眼球的创新,大到上级要将他免职时“兴兵拒罪”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叛逆,都体现了他的“奇”。甚至他的死也称得上是传奇:宋文帝爱其才,没有追究他武力对抗朝廷的死罪,只将其流放广州了事,他竟然密谋找人把自己从流放地劫走,事情败露后,宋文帝不得已才以“叛逆”的罪名处死了他。
谢灵运的山水诗也以“奇”著称。如他的《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和《与朱元思书》这样的“平面山水图”不同,谢灵运的山水诗视角上下左右多变,微观与宏观共存,立体感、透视感极强,竟然还有从天空中俯视大地这样“无人机”才能完成的视角。从当时的实际出发,可以想知,尽管谢灵运一辈子都在遨游山水,但许多的描写都是他“瑰丽的想象”。没有他那奔放的性格,也就不会有如此新奇的想象。另外,他的诗往往是寄情于山水,以奇幻的哲理和玄言结尾,这也是后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谢灵运的诗过分追求新奇。清代吴淇责备他“语多生撰,非注莫解其词,非疏莫通其义”,清代汪师韩说他的诗“不成句法、拙劣强凑、了无生气”,钱钟书也曾说他“每以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逍遥之致,词气与词意,苦相乖违”。但不管怎么样,谢灵运的诗不仅在当时轰动一时,而且对后世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
《答谢中书书》中说:“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自古以来,对于高山大川的美丽,大家都能说上一大堆,但唯有谢灵运能在视觉感官与心灵触动上给人以新奇的感受,“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谢灵运之后,再也没有人能给与人以如此奇幻的享受了!
如此分析下来,“与”应该读作(yǔ),意即为“给与”。
综上所述,字词的注释与课文的理解是相辅相成的,都建立在全面深入的内涵解读之上,望文生义、无依据的类推都是不可靠的。